周儒到家的时候,妻子杨冰已经吃过中饭了。
刚才在办公室里,周儒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先在沙发上躺了会儿,结果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又重新回到办公椅子上。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来,随即在扉页里找到了一串数字,然后,他抓起办公电话,对着那串数字打了过去,结果对方仍然是关机。
他叹了一口气,瞥了瞥北边的方向,然后放下了电话。
他只好回到家里。
这个时候,周儒实际上已经很累很累了。上楼的时候,他感觉到腿部软得像是被人抽掉了骨头。他按了按门铃,没有反应,于是又按了一次,结果还是没人开门。他嘀咕了一声,以为妻子杨冰不在家,在银行里。于是掏出钥匙,刚一打开,妻子穿着睡衣,像鬼似的站在门廊里。
他吓了一跳。
他很久没有看见她午休时穿睡衣了,他忍不住打量了她一下。
她瞪着他:不是说会期四天吗?怎么提前回来了?她显然觉得有些奇怪。
然后,她掉头回到卧室,步伐很快,然后捂着被子睡了,背对着房门。她有午休的习惯,尽管很少脱掉身上的制服,她每天总要睡上一会儿。她在银行工作,那种五花八门的理财方式,搞得她头昏脑胀,要是中午不休息一会儿,整个下午她会没有精神。
餐桌上放着一只空碗,显然是她刚刚使用过的,碗沿上还粘着一些面条的痕迹。他打开冰箱瞧了瞧,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吃的食物,连个鸡蛋都没有。门后的槽子里似乎躲着一只西红柿,他拿出来捏了捏,结果完全烂掉了。
早知这样,刚才应该听小陈的话,在外头找家餐馆解决的。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坐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他顺手抓起开水瓶,摇了摇,似乎有点水,他倒进杯子,抿了一口,却是冷冰冰的。
他对着椅子踢了一脚,结果把脚踢痛了。然后,他脱掉上衣,甩在沙发上。脱裤子时,他习惯性地抽了抽皮带,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后来终于下狠心改掉了。那天,他流着泪对她承诺说,他再也不会对她动手了,不管她如何伤他,如何冤枉他,他也不会动手了,他还说,今后要是再动手,杨冰你可以拿菜刀剁我。
房门像过去一样半掩着,似乎从前天中午出门到现在,那扇门就一直没有关过。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房间里显得很安静。半晌过去了,她居然没有找他纠结,居然没有缠着他,寻问昨晚打不通电话的原故。联系到半年以来的生活状态和夫妻关系,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瞥了瞥阳台,然后走了过去。阳光依然很好,那些花草长得也很好,甚至比娘子湖的那些花草还长得好。他想到了草爬子,他瞧了瞧阳台,他没有发现那种长着三十六只腿脚的小虫。他摸了摸脖子,那地方已经不痛了,他的心情似乎好些了。
他转身回到房里,准备找件睡衣,然后休息一会。她果然还在床上,眼睛紧闭着。他瞥了一眼,发现她比过去老多了,半年前,她似乎还没有这么显老,似乎不是这个样子。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对,他想起来了,是她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岳母,那个被丈夫骗了一辈子的老妇人。岳母睡着的时候,他见过的,也是这么闭着眼睛,连眼角都像,连抿着的嘴唇都一模一样。当年结婚的时候,岳母拉着他的手吩咐说,周儒呀,你可要对杨冰好呀,千万别像你岳父啊,他这一辈子伤我伤得可不轻呀。岳父跟岳母结婚十年,吵了十年。刚结婚的时候,周儒为此问过妻子,杨冰总是将手一挥:“别给我提他,那个大骗子!”
他轻轻地嘘了一口长气,然后抓起睡衣,悄悄地走出了卧室。
他决定到儿子的床上去睡,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床铺却是长年准备着的。
一会儿,他很快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躺在娘子湖的那两只空着的小船上,他发现自己的头在这只船上,脚和身子却在另一只船上。两只船在水面上荡来荡去,搞得他很不舒服。
后来,他被弄醒了,是被妻子揪醒的。她没有揪他的脸,也没有揪他的肚子,更没有揪他的下身,而是揪他的脖子。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他摸了摸脖子,还没有从梦境里走出来,“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别跟我来那一套,周儒。”妻子杨冰已经穿好了制服,笔挺地站在床边上,“你那一套老早就吃不开了,太老旧了,早已过时了,你看看电视剧就知道了……你得与时俱进,应该创新了。”
“什么意思呀?滚!”他吼叫起来。
“要滚的是你!”杨冰绕着床铺转了一圈,双手撑在腰上,“说,脖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脖子呀?你说什么呀?”
“你的脖子怎么有块红印子?说,是哪个狐狸精咬的?”她压抑着声音,“你今天要是不说出来,我跟你没完。”
他笑了一下,嘘出一口气来,然后摸了摸脖子。他又想起了那些“草爬子”。他想,叫草爬子的名字真好,真形象,比毛毛虫好听多了。他还想起了那个穿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想起他洁白的牙齿,还有他吐在手掌上的唾沫。随后,他抬起头来,又笑了笑,神情调侃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可能又不会相信,我这是让一只虫子咬的……”
“哈哈哈……”妻子也跟着大笑了起来。她摇着头脑,然后扭头盯着窗子。随后,她突然止住笑,掉头瞪着丈夫,那样子就像瞪着一个陌生的人,像瞪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
“你怎么不说是让蛇咬的呢?你怎么不说是让老鼠咬的呢?”
“确实是让虫子咬的!我要是骗你,就不是我娘养的!”周儒一把坐了起来,指着故乡大别山的方向,又开始发誓了。半年来,他一直控制着自己,提醒着自己,不要轻易发出那种没水平没原则的誓言,没想到今天又故伎重犯了。他为此非常恨自己。他摇了摇头,瞥了瞥阳台的方向,然后盯着妻子杨冰,平静地说:“的的确确是让虫子咬的,这种虫子叫草爬子,从草地里爬出来的意思……娘子湖那地方,到处都是……我们家阳台上就有,我还一直以为是毛毛虫……”
“那你怎么在家里没咬,刚跑出去两天就让虫子咬了……你这种鬼话,谁信呀?”妻子又围绕着床铺转了一圈。这时候,她已经满脸通红,那架式就像她在银行里上班时,突然遇到一个爱扯皮的顾客,她正准备针锋相对地做他的思想工作。
“你去阳台找一只给我看看,看它们咬不咬我!”妻子接着说。
“这种虫子很毒,它们身上有一种毒素,它们……”周儒突然觉得自己怎么也说不清楚了,就像过去遇到过的许多类似的情况一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草爬子的腿脚一样,即使长着三十六只嘴巴,他也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结婚二十年来,特别是这半年来,每当面对那些被她冤枉的小事,他曾无数次地进行过申辩,可最后的结果是,他说得越多,效果越是糟糕,似乎距离事实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像那么回事,越不越不像是自己最初想表达的意思。后来,他干脆不再申辩了,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听众和受审者。
“我不想解释了,信不信由你。”他又补充说。
“你编吧,再编吧,你最好说是被老虎咬的。”妻子杨冰又一次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臭婊子!到现在还在缠着你,一对狗男女……你们怎么就不知道一点廉耻呢?”
“我请你说话文明一点。”他决定再次钻进被子里。
他明明知道妻子所说的臭婊子只是一个泛指,并没有具体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了想,她说的臭婊子指的是谁呢?是钱晓?还是张明?还是……许多年来,不管人生与现实生活再怎么艰辛难过,这个曾经写过诗歌、心里长满了疤痕的中年男人,却始终顽强地还保持着一颗像孩子一样好奇的心。
“不许你睡!”她习惯性地做了个拉扯的动作,两口子的肢体开始有了接触,“不把话说清楚,你永远也别想睡……说,昨天晚上,怎么又关机了?”
“我想睡了……怎么哪?”
“跟谁睡的?她叫什么?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杨冰,你要再胡搅蛮缠,我可对你不客气了……我正式警告你!”周儒决定起床算了,他知道要是再睡下去,也睡不出名堂来了,“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没有打算让你相信,但是你必须讲道理。”
“你还有资格在我面前讲道理?”杨冰尖叫着,那架式恨不得让全小区里的人都能听见。她本是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刚刚结婚的那几年,她总是把旧衣服穿在里面,把漂亮的衣服罩在外头,公共场合始终面带微笑,依偎着丈夫,表现出一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样子,“你到处沾花惹草,到头来还说我不讲道理,你说这话有良心吗?”
阳台上的阳光像水一样泼进屋里,周儒用力摔开房门,直接奔向阳台。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干什么工作,她长得什么样……我都会搞得一清二楚的,你等着瞧吧。”
说完,她“啪”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那些晒在阳台上的衣被,此时正渗发出一股香味,周儒又闻到了被子的香味。他在阳台上踱过来,踱过去,连续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开始习惯性地劳动起来。他决定将前天放在阳台底下的花草,重新搬到栏杆上,他喜欢看到它们排成一溜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那棵幸福树的叶子之所以掉得厉害,可能是需要松土了。于是,他从花钵里抓起两支金属筷子,打算给它松松土。
这时,他看见一只毛毛虫。不对,是草爬子。就像前天出发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它正穿过花形的铁制栏杆,打算来到了阳台的地板上。
“咦!草爬子,你这家伙……”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回头瞥了一眼房门。房门关得紧紧的,他看了看表。他知道,妻子杨冰又重新躺回床上去了。她生气的时候,要么跟他吵架,要么独自躺在床上。
他环顾了一下整个阳台,他希望再发现一只草爬子,结果没有,他捏着金属筷子,细心地挑开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叶片,仍然没有。这时候,他很想学着娘子湖里那个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将两只草爬子捉到一起,然后看着它们相互吐着毒汁的样子。
一会儿,他突然咬了咬牙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随后,他又一次蹲下来,一边嘀咕着“草爬子,”一边张开两支金属筷,像夹菜一样,将已经爬到面前的那只裼色小虫夹了起来。
草爬子在他的筷子上扭动着,身体两侧那些密密麻麻的腿脚,像变魔术一样曲张着。
他又回头瞧了瞧卧室的门,然后转身回到了屋里。
他侧着身子,轻轻地推开房门,妻子杨冰果然躺在床上,紧闭的眼眶里汪着一窝泪水,像两只并排的小水凼,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中,闪着一种蒸馏水似的光泽。有许多个夜晚,这个爱穿制服的中年女人,就是在这种极度悲伤的状态中入睡或者醒来的。
“杨冰!杨冰!”他靠着房门看着她,他以为她会睁开眼睛。他连续喊了两声,轻轻的,甚至有点多情,像恋人一样呻唤着。他想好了,如果这个时候,妻子能够睁开眼睛,呼应他一下,哪怕什么也不说,他就会举着这只叫草爬子的虫子给她看,并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昨天下午,他躺在娘子湖的草地上,就是让这种虫子咬伤的,然后,那个穿马甲的工人,用口水替他消毒……他可能有点花心,但他决不是像他所说的那么坏,他是爱这个家的。
可是,他站了好一会,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一直闭得紧紧的。一会儿,那种蒸馏水一样的光泽没有了,他看到了眼泪底下渗出的仇恨,甚至还有险恶,就像一个站在岸边的人,透过水面看到水底里长出的那些发霉的苔藓一样。
他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筷子上的草爬子,然后轻轻地、快速地走向床边。他又瞅了妻子一眼,然后弯下身子,将捏着筷子的那只手伸了过去,随即果断地松开了筷子。接下来,他清楚地看见,那只草爬子准确地掉到了妻子水汪汪的眼窝上,他紧接着还看见,像放入浅水里的鱼一样,草爬子怔了怔,然后竟然愉快地摆动了一下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