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方案那天,王小磊差点迟到了。
秋天的雨水多,那天一大早就下起了绵绵细雨,王小磊窝在床上不想起来。雨是悄悄地下起来的,先前没有任何预兆。王小磊喜欢这样的雨,自然而然的,不动声息的,看不出一点痕迹。当时,天方花园的梧桐树叶被雨淋过后,像是刚从油里拎起来似的,显得格外晶莹剔透。它刚好伸到窗台上,王小磊从床上跳起来,将手伸出窗台,摸了它一下,凉凉的,有种特别的感觉。她突然一阵高兴,立马想到了宏维那边的房子,然后举着一把花伞,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来到车站,她才想起今天学校里要开会讨论她主持制定的方案,于是掉头朝着学校跑去。校长们还有教务处的同志都坐在会议室等她,她按着胸口,脸色胀得通红。
“最近忙什么呀王校长,瞧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到底干什么去了……”胡校长有些不高兴。
“没忙什么,起晚了一点……对不起呀。”王小磊立马着手汇报开设重点班的整个实施方案。
“我听说你在宏维那边买了房子,有没有这回事呀?”胡校长继续问她说,“你家不是住在天方花园吗?搬家了?”
“不是搬家,我离婚了。”王小磊头都没抬起来。
跟周儒离婚的事,除了李小麦,王小磊一直没跟同事讲。
与会人员盯着她瞧了瞧,连忙将头低下去。胡校长立马红了脸,不再说话了。
介绍完毕后,胡校长要求大家就方案的可行性展开讨论。起先大家都不吱声,一会儿校长逼着大家发言,大家才陆陆续续地讲开了。大家的意见是,方案总的来讲做得不错,操作性比较强,只对其中的一条原则要求持不同意见。方案中说,进入重点班的学生必须通过学校的正规考试,按照名次顺序,经公示后进行录取,任何个人不得插手此事。大家认为,这一条道理上没有错,只是觉得最后一句“任何个人不得插手此事”,没有必要写进方案里,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
“必须写进去,既然作为一条原则确定下来,就应该白纸黑字,做到有根有据。”王小磊红着脸说。
王小磊有个习惯,就是爱红脸。遇到类似的事情,她就会红着脸皮,说话的速度也会明显加快,跟平时那个说话心平气和的形象,有些格格不入。
“问题是这一点很难做到。”大家一齐笑了起来,“市长批了条子,教育局长打了招呼,想把某学生弄到重点班,我们敢顶着不办吗?除非你不想吃这碗饭了。”
“如果这一点不能坚持下来,就不要办什么重点班。”王小磊尖声地说,她的脸色越来越红:“否则,就是挂羊头卖狗肉……”
胡校长瞧了瞧大家,然后说了意见,意思是,方案暂且这么定下来。大家提出的意见,他再考虑一下。
会议结束后,胡校长突然拉住王小磊说,昨天李小麦哭哭啼啼地找他,说你因为一件小事将她训了一顿,她想调离教务处。胡校长最后说,以后你要注意方法。
王小磊立马想到了“恶人先告状”那句古话,她瞧了胡校长一眼,扭头就走,而且步伐越来越快。她决定去宏维。
来到校门口,正准备给泥工师傅打个电话,问问他需要的塑胶到哪里买,一看手机,发现几个未接来电。
王小磊连忙打过去,原来是张楚打来的。
张楚在电话里说,他想请王小磊喝茶。
王小磊的确比较喜欢喝茶。平时在家里,做完家务后,她就喜欢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泡一杯绿茶,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读一些短小精悍的文章。相反,酒店里那种你推我让、尽说假话的宴席和吃请,一直让她厌烦,她很少参加。
“到哪里喝茶呀?”她随便问了一声。想到宏维那边的房子还在装修,下午还要过去一趟,虽说泥工师傅水平高,做事似乎还算认真,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要是太远了,我就不去了,下回吧?我请你。”她接着说。
“一点都不远,就在我们宏维对面。”张楚说,
“是不是‘时光倒流’呀?”
“对!”
茶馆里的人还真不少,多半都是一些年轻人。他们静静地坐在大厅里,或打牌,或聊天,或依偎在一起。桌上摆着茶水、饮料和点心,烛光摇曳,音乐低回。王小磊十一点半准时到达,然后一直坐在卡座包厢里等着张楚。他们预约的就是这个时间,准时赴约,从不迟到,这又是王小磊做人的底线和原则。
总体上讲,她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工作上如此,生活上也是如此。“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这是她的口头禅。“再说,”有时候,她会主动解释自己的口头禅,“如今这个社会,只要你按照最基本的要求做到位,就可能是最好的……这又有什么难的呢?”
她甚至有点洁癖,家里床单上有一点污迹,哪怕是泼了点水上去,她都要揭起来洗掉。这一点,周儒有时候会烦他,可又不敢跟她对着来,久而久之,他只好听之任之。
坐了一会儿,见张楚没来,王小磊便站起来,在大厅里来回走了一趟。自从决定装修房子后,她开始留意随处可见的公共场所。然后,她进了卫生间,她想看看那里面的设计样式。结果一进去,她就愣住了,卫生间的墙壁上,居然贴着一种裸体女人的花砖,只是图案跟家里略有不同,家里的花砖描绘的那个女人坐在床上,刚刚洗浴完毕,这里的女人坐在一把椅子上,乳房丰满,两手垂吊,含情脉脉地盯着你。
人真是怪事,一旦投入到某件事情过后,你就会迷上它。装修之前,她跟李小麦谈起这事,李小麦说,你现在是单身,又当着领导,哪里忙得过来呀,干脆请个人给你当监工算了。李小麦还说,装修这事儿,你越是认真,你就会越痛苦,简简单单搞一搞就行了。王小磊没想到李小麦会说出这种话来,于是说,那怎么行呐,要搞就得搞好,要么不搞,我最见不得那种马马虎虎的事情。她还说,天方那边的房子,周儒当初搞得那么好,我不能搞得比他差。
二十分钟过后,张楚总算到了茶楼,他抱着拳头,冲着王小磊说了几个对不起。他说有个朋友临时找他借钱,所以才迟到了。王小磊让他不要解释,他才没再说下去。
因为到了吃饭时间,张楚要了一瓶红酒,王小磊完全不能粘酒,只要了一杯橙汁。
张楚给她盛了一碗汤,随即举起杯子,瞥了一眼她的胸部,笑着说:“祝老同学永远漂亮,性感,青春永驻。”
她说了声谢谢。低头喝汤的时候,她突然盯着碗说:“你怎么知道我和周儒分开了?是他告诉你的吗?”
“我早就知道了。”张楚将手指叉起来,露出亮闪闪的戒指,“我和胡燕都感觉到可惜……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没有什么原因,真的。”王小磊低头瞧了瞧上衣的领口,随即挺直了身子。今天她穿了一套职业裙装,丰满的胸部仍然被衬托了出来,“真的没有什么……自自然然就分开了。”
“你们一个才子,一个佳人,当初多少人羡慕啊。”张楚盯着王小磊的脸,“想当年,我们这些男同学,多少人都在暗恋你呀?你还不知道吧?”
“是不是呀?不会吧?”
“我张楚……就不用说了。”张楚笑了笑,“现在你既然和周儒分开了,我就可以说出来了。”
“还有谁呀?”
张楚说了一串名字。
“怎么可能呢?张楚。”王小磊端着杯子,对着桌面磕了磕,胀红着脸,“你别骗我……我才不相信呢。”
“你不相信算了。”张楚挥了挥手,“我骗你干吗呀?我骗你王小磊,宏维的房子能够升值吗?不能吧?”
大厅里一直放着轻音乐,灯光突然间变得柔和起来,隔壁的卡座里,突然传来男女卿卿我们的声音。王小磊咳嗽了一声,将杯子举起来,主动喝了一口橙汁,随后大声地说:“我没感觉到,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我也给你写过情书……你信不信?”
“不会吧?”
“真的!而且不只一封,有好几封。”张楚从包里摸出一个大信封出来,交给她,“想不想看看?你现在都可以看,我不觉得难为情……这看这纸,都是那个年代的信纸。”
“你不是喜欢胡燕吗?”王小磊盯着信封,那是一个封面布满斑痕的牛皮纸信封,这种东西只有那个年代才有。
“我喜欢你,当时全校都知道,连校长都知道……”张楚盯着她,“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就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不喜欢我,你现在能告诉我吗?”
这时,王小磊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水。她连忙别过脸去,抽出一张餐巾纸,放在眼睛上,“对不起……我有点……怎么说呢?”
“那个时候,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却舍得买玫瑰送给你。”张楚抽出一根烟,脸上带着笑容,那样子就像在说着别人,“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说呢?”王小磊盯着已经濡湿的纸巾,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我很感激你,你的那种激情,你当时的那种眼神,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我……怎么说呢?现在说也没用了,算了,不说了。”
“我想听你说。”张楚吸着烟,盯着王小磊。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她瞥了瞥他的戒指,脸色有些不耐烦。
“我也以为这事过去了,可是最近我发现,我还在爱着你。”张楚将烟摁灭在烟灰缸上,“我没法忘记你,王小磊……真的!”
“别胡说了,咱们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这辈子过了一半了,不是年轻的时候了。”王小磊笑了笑,将纸巾扔在烟灰缸里。她很快瞧见,纸巾覆盖在刚刚熄灭的烟头上,正冒着一股白烟。
“正是因为我们已经不年轻,所以我才要表达出这份感情。”张楚重新拿起那个大信封,“这些年来,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毁掉它,就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你。”
“谢谢你呀,老同学,给我优惠了几万块……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王小磊拿起杯子,跟张楚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突然站起来,“我想上一下卫生间。”
“我今天不是来听谢话的。”张楚瞅了一眼她的背影。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把它交给我呀?”王小磊回过头来,盯着张楚手上的信封。
“那就不给你了。”张楚将信封重新装回包里。
一会儿,王小磊返回了包厢,她瞧了瞧张楚,发现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于是笑着问了一声:“你跟胡燕为什么分手呢?”
张楚苦笑着,瞥了瞥窗子外头,双手十指相扣:“跟你一样,我也是个重感觉的人。胡燕这个人,什么都好,也勤快,就是太世俗了,不会做人,一些简单的事情,都处理不好……经常给我难堪。”
“我倒觉得她挺大方的……她怎么个世俗呀?”王小磊瞥了瞥张楚鼓鼓的皮包。
“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事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说,肯定是你不对!”王小磊笑着说。
“有一次,我家里搞了一场联欢会,我姐的孩子来了,她哥的孩子也来了。”张楚突然严肃起来,“结果孩子进门的时候,她只给她哥的孩子打招呼,把我外甥女晾在一边……我当时不在场,是我姐告诉我的。”
“你外甥女也太敏感了。”
“我姐夫死得早,孩子更应该多给她一点爱,对不对?”张楚说,“我问她有没有这个事儿,她死活说没有。后来我就打电话给我外甥女,她不吱声,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狠狠地搞了她一顿……”
“我说,你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张楚接着说,“我这个人,虽然平时看起来是个马大哈,但在有些问题上,我会非常认真……你不尊重我的家人,就是不尊重我,这是原则问题,这是底线……你说呢?”
“于是你就提出分手了。”王小磊盯着他的眼睛,“看不出来呀张楚,你哪里像个大老板的样子呀?真没想到你张楚居然也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没想到!”
“不只是这一件事,”张楚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
“还有什么,你说呀?”王小磊也跟着提高了嗓门,“至于吗?你一个身价过亿的富翁,全市的知名人物……至于这么小气吗?你这么做,对得起胡燕吗?”
“我说不说了,你非要说。”张楚突然难堪起来,脸色似乎也变了,“说点别的,好不好呀?”
“那说什么呢?”
“说说你们两个为什么离婚。”张楚盯着王小磊。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王小磊顿时垮下脸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自然而然就分开了,什么原因也没有!”
“没什么原因?没什么原因离什么婚呀?”张楚站起来,像吼似的嚷道,“你们不是神经病吗?”
“你才神经病。”王小磊嘀咕了一声。
“你说我斤斤计较,你才斤斤计较呢!”张楚突然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呀?亏得你家周儒,跟你生活了那么些年……”
结账时,张楚阴着脸,走向总台,结果刚刚抽出钱包,服务小姐说,你们已经买过单了。
张楚回头盯着王小磊,王小磊笑了笑:“应该的。”
刚从茶馆出来,张楚就收到了王小磊的短信息,她告诉了她和周儒离婚的原因,只是说得比较委婉和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