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遇到像周草和苏衡这样的来访者,周儒一般采取转守为攻的办法。他一般不会主动答理人家,只是客气地点点头,既不招惹人家,也不轻易跟人家搭腔,更不会主动问寒问暖。他会耐着性子,让人家把话说完,哪怕他说上一两个时辰,他也不会发脾气,更不会轻易插话。这样,对方说着说着,就会识趣起来,就会自觉地停止住诉说,然后默默走掉。面对那些实在撇不开面子的熟人,他顶多给人家倒上一杯水,心情好,就放一点茶叶,心情不好,连茶叶都懒得放了,然后说上几句空话套话,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对方诉说,目的也是力争尽早把人家打发走。
周儒这种搞法,总是很凑效。自从政府机关开展作风整顿以来,他的办公室里一直风平浪静,似乎从来都没发生过吵吵嚷嚷、惊动四邻的事情。那些来找他的人,离开他的办公室后,总是静悄悄地走开,然后像小偷一样,很快离开了市政府办公大楼。相反,那些一张笑脸相迎、一杯热茶暖心、一句好话相送的机关同事,因为做工作不得要领,老是缠着人家问这问那,老是不让人家讲话,老是从中插话的做法,却很不管用。周儒的单位里,就有这么一个同事,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个热心快肠的人,据说当年还给基层单位解决过不少具体问题。可面对来访人员,他却不怎么得法,老是跟人家讲道理,人家说一句,他说十句,人家还没把话说完,他就急急忙忙地插上一段,搞得人家很不舒服,双方总是吵起来,吵得鸡犬不宁,甚至吵到市长那里去了。那个同事就因为这种态度,在“三个一”活动中,被政府的要害部门作了点名批评。
这样一来,找周儒帮忙的人就明显少多了,因为那些找他帮忙的人,或者那些正准备找他帮忙的人,已经感受或者听说了他的为人: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其实根本就帮不上他们的忙,也不会帮他们的忙。刚开始那阵子,周儒还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但后来马上又想通了,咱一个普通机关干部,既不是市长,又不是国家主席,不可能事事都能解决,凡事最终还得靠你自己。再说,如果咱一天到晚,想着怎么去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自己还过不过日子呀?这些年,来政府大门上访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他们不是喊口号,就是打标语,一个个情绪激烈、要死要活的样子。起先,周儒因为好奇,老是忍不住打听,他们为什么来上访,为什么喊口号、打标语,后来见得多了,也懒得过问了,心想,我连亲兄弟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哪有闲工夫去管他们呢?
周儒将水杯放在办公桌上,然后一屁股窝坐在转椅里,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周儒还年轻,又在政府工作,往后的前途要紧,要做的事情很多,他不可能因为面前这个不负责任的兄弟,毁了他自己的前程。
两年前,周儒就吃过周草一回亏,差点把饭碗搞丢了,现在一想起来,都恨不得在哥哥的身上狠狠地咬一口。当时,周草他们厂刚破产,他跑来找周儒,说他没饭吃了。周儒说,你有没有饭吃,跟我有什么关系?周草笑了笑,压根没把弟弟的话当回事,反而要求周儒介绍他认识化工厂的胡厂长。那天,周儒被他逼急了,就随手写了张条子。周草捏着弟弟写的条子,把人家的化肥搞到手后,半年过去了,还没付给人家一分钱款子。厂方生气了,将事情告到了市政府,当时市里正在抓反腐败,纪监组织部门立马给了周儒一个警告处分。就因为这件事,周儒在单位里,好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
此后,遇到凡是有求于他的人,周儒都会打个问号,他会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事是真是假?这忙能帮吗?如果帮了他,会不会最终害了自己?会不会像帮周草一样,把自己也陷进去了。
这会儿,只见周草上身扎着一件白衬衣,肩膀处破了一道口子,还留着线头,露出一块肉来,那样子就跟当年的苏衡一模一样。周草的下身是一条灰裤子,冬天才穿的那种(他也不嫌热!),脚上趿着一双拖鞋,用凉鞋剪成的。在周儒的印象中,周草每次找他,都是这副下三烂的形象(也不嫌丢人!)。有一回,他留着一寸多长的胡子跑来了,周儒要他滚。他还笑:都四、五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找老婆,怕什么丑啊?年轻时,周草可是非常注意形象的,城里流行喇叭裤的时候,他就穿喇叭裤,城里流行中山装的时候,他就穿中山装,打扮得比城里人还时髦。每次从城里回来,他总是穿得体体面面的,骑着自行车,村里人老远就听见了他的车铃声,喊:“人胚”回来了,“人胚”回来了!进村后,他从车上飘了下来,将自行车停在村口的木子树底下,开始给大伙撒烟,随后就跟他们聊天,说笑话,半天不回屋里去。那时候,年幼的周儒是骄傲的,因为哥哥在城里当工人。那时候,周儒也是幸福的,因为自己的哥哥在城里过着上等人的生活。可是,没过多久,周儒的幸福感就结束了,因为哥哥每次回来,差不多都要跟嫂子吵架。有一回,他居然半夜三更掐嫂子的脖子,差点出了人命。他爹为此气个半死,喊来几个有力气的青年,从楼上找出一根粗麻绳,将他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大伙散去后,周草要求周儒给他松绑,周儒瞅了瞅他爹,没敢给他松,结果周草自己趁着房里没人时,用嘴巴将绳子咬开了。次日一大早,家里人一眼瞅见地上丢着一根麻绳,像条死蛇,才知他骑着自行车,早已飞回城里去了。
周草瞥了周儒一眼,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随后,他踌躇着落坐在沙发的一角,一边左顾右盼地晃着脑袋,一边弯下腰去挽着裤腿。周儒这才转过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举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热茶。这当口,周草明知道弟弟在瞧他,故意没把头抬起来。他又开始卷裤腿了。周儒又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心想,一个大男人,活到这个份上,真是可耻得很!换了我,一头撞死算了。
外面的蝉声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急迫,听上去,像是将菜叶倒进滚烫的油锅里。周草突然挺直腰身,瞥了一眼弟弟手上的杯子,喉咙管做出一种吞咽的动作。随后,他伸出两只手,又开始卷起裤腿。他先将裤腿卷起来,卷成三层,随后又把它放下去,重新卷成两层。他就这样不停地重复着。过了半晌,他突然停下来,盯着青筋暴突的腿肉,像是自言自语道:“上次从你这里回去后,我做了好几天副工,跟人家挑灰桶,一天二十块钱……妈的,你介绍的那个建筑小老板,心黑得很,老是克扣工人的工资,到今天钱还没给我,这几天,又没事情做了……”
周儒抬起头来,本想吼他一句,又怕隔壁的同事听见了,会错误地以为他接访群众不够文明礼貌。于是,他捏着嗓门、咬着牙嚷道:“你没事做,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我前生欠你的呀?”
周草笑了笑,随后开始故伎重演,像没听见似的,扭过头去,皱着眉头,眼神迷茫地盯着蝉声如潮的窗外。窗子外面向着北面,因为市政府大楼地势高踞,遇到特别好的天气,可以瞧见百里开外的大别山。
“我活活烦死了,我真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一天都不想呆下去了。”周草突然说。
周儒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随后指着窗子外面的北方,继续捏着嗓子嚷道:“我早就叫你滚回大别山去,我老早就劝你回乡下去……你就是不听,你怪鬼啊你!”
弟弟这种捏着嗓门的说话方式,周草已经领教过多次了。刚开始那几回,他挺不适应的,觉得兄弟俩好不容易说上一回话,结果像小偷似的,嘀嘀咕咕的,让他很不舒服。有时候,他甚至不得不侧过身子,竖起耳朵,才能听明白弟弟在说什么。
周草又皱了皱眉头,仍然盯着窗外,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兵兵好几个月的补课费没交了,一天到晚找我要,我活活烦死了……还有买蜡烛的钱,门口杂货店的老板娘,几次跑到我家屋里讨要,我都不好意思见她了,我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兵兵是周草最小的儿子,正读小学五年级。周草与乡下的嫂子总共生养了四个孩子,老大成了家,老二老三都在外头打工。这些年来,因为做父亲的不负责任,四个孩子中,没一个来认过他。周草知道侄儿们不会认他,所以从不主动联系他们,话说回来,哥哥周草连他们长得啥样子,都不甚清楚,当然也没脸去找他们。兵兵出生后,周草就没回过老家了,在城里有了固定的女人,还生了个女儿,跟兵兵差不多年纪。前年,他们厂刚一垮台,那女人就带着闺女,找了个有钱的老头子,周草就成了单身汉。周儒的嫂子死了后,周儒把兵兵带到城里,亲手交给了他,并明确告诉他:“你就是讨米要饭,也要给我把他养大成人,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周儒仍然指着窗子外面的方向,又捏着嗓子、咬着牙,低吼道:“既然在城里呆不下去,就滚回乡下去,别一天到晚跑到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那些既不粘亲又不带故的人,都跑来找政府……咱好歹是亲兄弟,我不找你,找谁呀?”他捏着裤腿,用嘴巴努了努窗外,满脸坏笑地瞥了瞥弟弟。
“这些年,你找我还找少了呀?”周儒举起手,打算继续拍桌子,后来掉头瞧了瞧办公室的门板,又把手放下了。
周草又低了头,把裤腿放下去,随后又卷起来。他就这么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脸皮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接着,他停了下来,扭头瞅了瞅自己的肩膀,指着那道口子:“前几天,我给人打短工时,把衣服挂破了……没别的衣裳穿,只有一天到晚穿它……呃,差点还把正事给忘了,兵兵要我跟你说,问你这里有没有《新华字典》,一本好几十块,我哪有钱给他买!”说完又把头低了下去,那样子,像条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