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我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捧起瓦碗,吹了几口,轻轻啜吸了两口。
哇,活这么大岁数,也算是天南海北走过的人,但说句实话,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粥。
那粥初一入口倒没甚稀奇,仿佛稀松平常。但在嘴中舌尖略一回转,便生化出一层层味道。初一尝似有微微的苦,若是杏仁味儿,那苦味也不甚烈,恰有如辛劳之况味。俄而,苦中透出一种甜来,初时也只是淡淡,转而悠长,仿佛在人眼前展开一条甘甜之路。但这路又不是一味的甘甜,倏忽生出一种咸香,倏忽又生出一种的酸辛,还有辣味。酸甜苦辣咸,五种味道不断在舌尖组合交缠,有如人生一般。
如此美味,真不忍吞咽下肚!
这时,就听得耳边传来几声“咯咯”的娇笑,大概我的吃相让她们忍俊不禁了。
接着,便听张良干咳两声,那笑声顿止。
张良道:“师兄,这数日不曾进食,想来真是饿坏了。不知,这清粥还合师兄胃口否?”
我这才把那口粥送下喉咙,放下瓦碗,复又从那八个小碟距我最近的那个小碟中叉起一块应该是腌制的某种野兽肉脯送入嘴中,咀嚼起来。
我也顾不得从小看的《三字经》或者《幼学琼林》上的告诫“食不言,寝不语”,边嚼边道:“此味只能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师弟,这粥实乃人间美味,小兄我从所未尝过啊!”
那张良似是大为安心,浅笑道:“师兄太过誉了。谁不知道,师兄乃东夷之主,品尽天下美食,藏尽天下佳酿。小弟生怕款待不周,特地从远地请来司徒大娘,为贤兄作厨。”
我忙道:“贤弟如此劳师动众,叫为兄如何敢当啊!不过,这司徒大娘的手艺那真是没得说!”
张良点点头,复略带神秘道:“兄台可知这粥唤作何名?”
按我的理解,中国古人非常讲究名分。所以,自古就有名实之争,诸子百家里,就有一家叫名家,代表人物是那个辩诘“白马非马”的公孙龙子。老子《道德经》里说:名可名,非常名。《论语》中记载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
中华文明和发源于古希腊的西方文明不同,西方文明的思想基础是演绎的、逻辑的,而中华文化的基础却是直观的、诗意的。
在这种思维方式下,我们的先祖对于宇宙、世界和自我的认知,都倾向于形成一套自洽的系统,而名就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种作用和西方文明里“惟真理是务”的观点不同,它只需要说服自己的同胞、同族和同类即可。也就是一种文化系统,只要能自圆其说,就能服众,就可以成为一家、一族、一国甚至天下的纲领。
“名”说到底就是一些概念,而古人发明的这些概念,往往是带着强烈的诗意审美色彩的。
如果我是个道道地地先秦时代的人,或许我大概能根据眼前这一碗八碟推测出其中的寓意,猜出它们的“名”来。不过,我却是个现代人,所受的思维训练已和古人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止。我当然不会自作聪明。
于是,我打个哈哈,道:“贤弟,你又不是不知,我就是大老粗一个,哪晓得你们这些士大夫的玩意?你就不要为难兄弟了,直说了吧!”
张良听了,也是哈哈一笑,道:“师兄真是快人快语。不过说起这粥,倒还真牵起一位前辈高人。”
我渐渐摸熟了我这位兄弟言辞习惯,他大概和所有天下聪明人一样,说话总喜欢绕点弯子,买点关子。
我只有顺着他的性子,套出他点痛快话。我问道:“这位高人是?”
张良道:“说起他,那如今可真了不得了,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不可言!”
子房贤弟实在是太磨叽了。没法,我还得继续顺藤引导。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会是谁呢?显然要么是王侯,要么是将相。若论王,在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皇子中我知道名字大抵就是扶苏和胡亥。若论武将,这时王翦将军应该已故,秦末名将大概就只有章邯、王离等鲜有的几位。文官的话,丞相李斯,当然可以得起这八个字。另外,则还有在中国历史上“指鹿为马”的赵高,此时始皇帝尚在位,赵高应尚未达到那种权势熏天之时。
这样七七八八一拨弄,我心里大概有了个底。
我道:“贤弟指的这位可是李斯李丞相?”
张良略一错愕,俄而抚掌道:“师兄果然聪明,一猜就中。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正是李丞相。”
我将脑海里那点有限的历史知识一归拢,想了想,道:“我记得曾听人言,昔日李斯尚未发迹之时,曾周游列国,学诸子百家之术。在韩国,与韩公子非交厚,这故事可是还与故国相关?”
“正是,一点不错。当年敝国公子非与李斯同学于荀子门下。李斯困穷,家徒四壁,然胸怀大志。公子非爱其材,怜其志,不但资以钱物,还将一使女配与斯。这使女本是燕国贵胄,只因韩燕战乱中被俘,沦为下人。使女自配斯之后,两人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倒也是一对佳偶。”
我追问道:“这制粥之道,可是那燕女所创?”
张良道:“师兄真神人,所料不差。话说那李斯虽胸藏珠玑,但周行列国,欲寻建功立业之主却不得,终日忧闷,以酒浇愁,茶饭不思,以致身形日渐憔损。那夫人见夫君如此,也因之苦恼。有一日,忽念起儿时曾从燕国王厨习烹饪之法,于是挖空心思,制出此粥。此粥中佐配,非但有奇味珍馐,尚多有开胃舒心之食材。李斯食后,只觉胃口大开,心中积郁似渐如烟云消散,大奇,问燕女:‘此为何膳?’”
张良说到这里,又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又要卖关子,这个哑谜我实在是猜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道:“白龙青佐。”
“哈哈,也算是沾上边儿了。那李斯夫人所说的名字却是……”
啊,张子房这个人真是急死人!痛快点说哈,拜托!
我心里几乎呐喊着,眼睛巴巴望着他。
张良终于还是说了:“那燕女答李斯道:‘此膳为祖先遗法秘制,名曰‘白衣卿相!’”
我望着张良,点点头。他也望着我,点点头。
这名字倒取得神妙,白色的粥,青色的佐材,白衣青相。关键是正好暗含了鼓励李斯这失意人之意。
李斯夫人实在是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