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玉和陈克面对面坐在客房里,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窗外传来喧闹的市井繁华,于他们两人似乎也是恍如隔世。
“你知道同合堂招厨子的事情吗?”晓玉想着反正是瞒不过去了,不如赌一把了。她隐隐觉得克儿可能是复仇大计中难得的好帮手。
“当然知道呀。这可是我们堂上开年一等一的大事。”
“姐要去同合堂当厨子。”
克儿听后,张大了嘴巴,惊讶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睛直愣愣的瞪着唐晓玉。
“姐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同合堂不招女工是不是?”这点晓玉比克儿清楚一百倍,正经的女人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饭馆堂会是男人应酬往来的去处,除了陪宴的风尘女,再也看不到女子出入的。
女人一直被当作一种私人财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是被囚在闺阁就是禁在深宅里。
自古一个家,都是以男子为中心的。父、夫、子就是顶梁柱,女子不过是绕梁而生的藤蔓。哪天梁柱塌了,依附其上的点缀物自然也是没有立足地的。
无依无靠的女子,要想生存下去,出路是极少的。稍有几分姿色的从此堕落红尘,相貌平平的只能自卖为婢,如若年老色衰怕是只剩沿街乞讨一条路了。
每次想到这些,唐晓玉就感到庆幸。当年她家道中落,父亲被斩首,兄长充军,族人不是流放就是变卖为奴为婢。只有她被人救走,逃离魔爪。
天意如此,让她唐家留下一脉,终有一天要借她的手洗白冤屈。
“克儿,姐离开陈家庄之后四处流离,你也知道这乱世中一个女儿身是无法立足的。姐只有一身厨艺,如若不进大饭馆当厨子,就只能把自己卖去显赫富贵的人家当厨娘当丫鬟了。”
“姐,你可以嫁人啊。”
“怎么嫁?姐姐没有家人,没有门楣,连作媒的人都会嫌弃姐来路不明。以姐这样不清不白的家世,最多也就是嫁个中等人家做侍妾。哪个男人会娶一个父母都不在的女人做正妻?”
“可是同合堂真的不招女工啊。”克儿听着晓玉这么说,心里比她还要急。想着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心里火急火燎的。
“这个姐自有办法,你只要答应帮姐隐瞒真相就好。”晓玉自己也没想到,说着说着克儿已是泪眼婆娑。她没想到多年未见,眼前的克儿心底里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那个仗义的小男孩。
再想想自己这么多年已经成了连自己都感觉陌生害怕的样子。她一时迟疑了,不知这样把克儿牵连进来是不是害了他。
“姐,这个你要求我也会瞒着的,我不是那样见利忘义的人。只是……我怕……姐,你要不然还是再好好考虑下吧。”
克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显得心中有着无限的担忧的样子。
“克儿,姐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唐晓玉拉起陈克的手。两人肌肤接触的那一刹那,晓玉惊讶陈克果然已经长大了,当年稚嫩的小手已经不复存在,现在都能摸到茧子了。
“克儿,我是一定要进同合堂的,就算再大的风险也要去。人一辈子,有一些事情是必须去做的。就算你现在不做,以后还是要去完成。”唐晓玉私心里不想让陈克知道太多细节,是一种戒备心理,也不无保护他的考虑。
“姐,我知道。我不问,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要干啥就干啥。”
“还有个事情我需要你去帮我弄清楚,牡丹甲鱼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你现在就回去帮我弄清楚。”
“我马上去。”
其实唐晓玉不过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支开克儿,她私下里还有件事情要完成。
克儿毕竟年轻,也没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很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的。他的生命里没有血海深仇也没有家破人亡,感情上近乎一张白纸。让唐晓玉对他敞开心扉太难了,就算晓玉愿意事无巨细的说明白,陈克也不见得能听进去多少。
这种无知恰恰是一个人幸福的体现,往往知道的越多就越是在生活里坎坎坷坷。
唐晓玉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小刀,独自坐到了铜镜前。
小刀摆在镜前的长条案上,一旁还有盆清水和一块白布。
她就端坐在铜镜前,一会儿看看小刀一会儿看看镜子。虽然已经在脑海中把剃发的过程演练了千百遍,但是真的要动手还是会有一种舍不得。
古训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而且头发对于女人来说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所在。女人的头发,是不能轻易割损的。断发只在至亲去世时或者遁入空门时才会有。
可想而知,要是让陈克看到晓玉对镜断发的一幕,不知又要生出多少眼泪。她自己本心里就是有一万个不情愿的,要是身旁还有个哭啼劝阻的克儿,只怕她是怎么也下不去手的。
唐晓玉把头发散开,一次又一次抚摸着自己齐腰的秀发。她既是在和这乌黑的发丝告别,也是在和今天之前的二十年匆匆岁月告别。
八岁以前,她活得无忧无虑,父亲视她为掌中珠,唯一的哥哥也是把她溺爱到不行。
人生无常,一场变故顷刻之间就让她一无所有。
十二年的孤苦漂泊,让她渐渐接受了家族破亡的事实。她不再幻想事情本来可以有另外的结局,也不再祈求时间回到过去,她一定不会强求父亲出门买东珠。只要有任何可能,她都会竭尽全力阻止这一切不幸的发生。
她学会将对仇人的愤怒掩埋在心底,将撕心裂肺的痛苦封存在不起眼的小角落,将难以忍受的懊悔装在盒子里锁上几把大锁。
“父亲,哥哥,这头发是不能留了。你们不要怪罪我,我只是心里不服气,我不愿意相信这天下已经没有一个公道了。”
唐晓玉拿起剃刀,割断一缕青丝,从此以后她就是唐小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