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黄昏时,和谈地点方向的营中报来消息说,那里突然发生奇怪的爆炸。巨响过后,汉人出来和谈的通道入口被毁、就连先前空地上新建的亭子也炸飞了。营中兵士倒是没有大的伤亡,只有数名高处的了望哨兵被爆炸横飞的杂物击中,所幸都是轻伤,并无大碍。
另外,营中将领请示一下步该如何处置?用来和谈的亭子要不要重新按蛮人风格进行重建?
见部下如此操心细心,头领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想了想,派人过去吩咐,让他暂时不要动作,等候一下步的形势发展如何、再作决断。
另外就是他向崖下派出去寻找的士兵也回来了。他们竟然真的找到那块布料!
风不大,所以并没有把它吹得太远、而且挂在一枝逸出的植物上;那是一株本地常见的带刺植物,叶子和茎干上都遍布着褐色的细细绒毛。正是春夏时节,这植物上挂满了黄灿灿的果莓,引得几个士兵食欲大增,纷纷抢着摘食。
过了好半天,士兵们意犹未尽,这才想起正事,方才抬头一看,那布料竟还挂在上面!
士兵们于是抹抹口角残留着的汁水,便折一支灌木将布料挑下,这才带着回到营中。
天色已晚,不敢再磨蹭,便到帐前通报头领。
头领一见几人有些惶恐的形状,便知就里。
因为那食物他也是不知道偷偷品尝过多少次的,甚爱其味甘多汁;便也不好因为这种小事说什么什么。
于是吩咐他们各自回营休息。
头领却是定定看着手中的布料直发怔。布料本来是完好无损的,但是因为士兵们不知轻重,在将它挑下时,被植物上的尖刺挂了一下,又连着把尖剌带了下来;现在,布料中间有道破损,尖刺都还留在上面呢。
布料成了现在这样子,不就正好暗示着他和中巫之间的关系现状么?——本来完好无损,现在出现不可弥补的伤口,无意中还种下了一根刺……
两个人,历尽死生,形影相从。虽然性格殊异,而经多年锤炼,如同精铁去除杂质,愈来愈成为不可分离的一体。这可谓是人生知已之惟一,到老来真是意气相投。
然而,从大巫对他所透露的情况来看,这一次头领和中巫的隔阂可真是非同小可!
他们都坚持认为自己的方向才是对的,情真意切地想要极力把对方拉到自己这条路上来,象从前一样风雨同行。
最后,两人都明白了:百般努力,对方却再无回头的可能。
当下为了蛮人大局而不得不求同存异,共克时艰;但是之后呢?注定要挥手从兹,各行各的路了。不舍的情绪,足见情深义重;但是这有什么用?徒然增加了撕裂的疼痛,增加了分离的痛苦!
剑和鞘,眼看就要分离了啊!锋芒终会钝、剑亦终会折损;而鞘的心也从此就空了。
从此以往,离散过后,不完整的他们,还有时间来寻找到对方吗?
头领不由得深深地叹着气。
对中巫的怀疑,纯属是自己多事、庸人自扰吗?中巫是否真的是全然问心无愧?大巫的分析他当然无法反驳。因为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所以也许大巫真是对的。但他不是神。这位从前他一直在心中引以为榜样的人,神一样的存在;经过几天的相处,他终于自己改变了过去对他的仰视角度,做到以平视的角度去观察他、了解他。
他现在以为,大巫不过是一个承载了太多东西的普通长者而已。特别是,这太多的东西大多都事关国家,只不过由于大巫所处的特殊位置而不断无由地加诸于其身;过去的大巫,总是被动地接受着,越沉重越坚韧、越顽强。
头领曾经无比地感佩大巫。——这样一个瘦弱的,体形小小的长者;在他体内究竟有着何种样的力量?不止一次看着他,担心他就要被压趴下;而他总是能坚持着站立,带着蛮人挺立面对风雨,傲然如苍松。
经过大巫的失败,大巫的反应,他好象有些明白他了。
大巫既是个普通的小老头,他便也会犯错误,才会有失败。而失败之后的心态,才让他了解了这个面上时常带着悲苦老人。因为大巫的错误,他反而更真实、更让他由衷的敬仰!
其实他发现,大巫面带悲苦,那是因为他心中苦,有意抑制、却无意释放出来。
谁愿意承受重压?
大巫不说,其实他也不愿意。他的默默承受,只是身为蛮人、在他位置上的责任感和宿命感使然,不得不为罢了。所以,非但大巫身上承受的是沉重的;而且他在承受时,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
头领于是才说:“那样的大巫,他做不到。”
大巫却明白头领所想,当时便回答他说:做自己就好,为什么要做到像他一般。
也许大巫对于中巫的真实想法也是不甚确定,又基于他与中巫、头领与中巫的关系不一样,才要求头领做自己,自己去判断、去处理与中巫的友谊,以及彼此不能相融的看法。
大巫要自己“想想他为何不愿亲近我而宁肯亲近你”,本意也许就在于此吧?
所以他才快意地连说“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啊!”
那么,就凭自己的本心做事吧!中巫和他,不是早就约定过,要将大义与私谊分开,互不相扰么?
头领决定依照自己本能的预感去做,但也听从了大巫的意见,不要再莽撞了!想通了此节,头领的心中轻松了许多。
他便又想到,大巫最近的变化。那是一种令人心中轻松愉快的感觉。
大巫也在说,换一个角度、换一种心境,即使每天都在重复做同样的事,体验到的感受也会全然不同,由此展现的面貌也会焕然一新。
大巫过去从内到外全都是苦的;而现在有种初次品尝到甜味的感觉。大巫放开了,终于有种轻松快意的感觉。但是放开并不是放弃。大巫的身上还是一样的重、甚至也许比过往都要重;但大巫却没有痛苦之念了。
大巫放手让他和中巫做事,便不那么累了。但必要的时候,大巫仍不惧、不性命。
这便是蛮人。比如这次行动,大巫不同意,但他并没有因此插手反对,反而全力支持并付诸行动;用意大概就是要让他自己想明白这个道理吧!
蛮人世代于血火中生死行走,恣意纵情,酒是眼泪,长歌当哭。就连蛮女的舞蹈中,也连带含着不尽悲情。从前,一直以为是身为蛮人的宿命。现在呢,现在看来如何?同样于血火中生死行走,还将快意恩仇。
只是会不会有那样一天:酒是快乐之泉,而歌真正为欢乐而歌;舞蹈自然也是应合喜悦心跳的节律。那该有多好啊!
蛮女是最美的,蛮人的酒是最好喝的,蛮人的舞蹈是最动人的。
就连蛮人的武器,在作战后的间隙,都可以敲击演奏出动听的音乐。——这是世间极致的美好,怎么忍心辜负了它们?
头领于是伏地颂道:“苍天,请将这些宝藏悉数赐予胸怀宽广的蛮人,尽可任由他将之珍藏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