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嗔怪地瞪我一眼，忙用手捂着嘴巴似乎要堵住喷出的笑声。我引着刘芳走进我家屋门，坐在屋里在刺绣绷子上绣牡丹花的妈妈果然产生了错觉她取下老光眼镜朝刘芳打量了一会儿，脸上堆满笑容：
“唉呀好漂亮一个闺女了’简直活脱脱像一朵带露珠的白牡丹，快坐快坐。”
妈妈转过身进里屋，端出一个盛着分成零块的米花糖和花生果的待客礼盘放在桌上，正准备去拎茶瓶倒开水。刘芳见状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亲近地说：
“伯母你别累着了，我到你家坐一会儿。你太客气了我反倒不好意思了这不，我手脚都不知该怎样搁放了呢。”
我在一边插话：
‘妈妈，她叫刘芳我在进修校的班长算是我的领导。”
妈妈一根指头戳到我眉心上嗔怪道：
“你看人家刘芳多懂事，多知礼节，不像你百事都让我淘神。我真希望她对你好好加强领导呢，代我把你管好，省我多少心呀。”刘芳在旁伸舌向我做个鬼脸话中带刺，婉转搭腔：
“伯母张良学问比我多，人比我能干我还比不上他呢。这进修校的班长啊，只管一个半月，以后我还没资格管他呢。一出校门，我和他的位置就换颠倒了，他才是高高在上的人？
妈妈淡淡一笑用手掌轻轻一拍刘芳的手背：
“你到哪里就遣他到哪里归你领导，只准他服服帖帖不然我不认这个儿了……”
我有些发窘，打断妈妈的话说：
‘妈妈人家头一次到家里坐’你别扯远了。”
妈妈若有所悟，丢开刘芳的手，有些抱歉：
“我这一高兴，不知糊里糊涂说些什么，你可别见怪啊。张良和你聊聊，我去做饭。”
“伯母我可是和几个同学约好了，要回学校去吃饭的，你别忙得太早了。”
妈妈坐了下来，捏拳轻轻捶后腰嘴上说：
“那我再和你们聊一阵，我是看见你来就高兴，这腰身都不如先前酸痛了。年轻人的笑脸啊，胜过灵丹妙药的作用。”
闲聊了一会儿，刘芳告辞回校。我送她出门，她以揶揄的口气说：“以后，我可以常来吗？”
“随你的便，我敢挡驾？”
“你心间设的栅栏，能向我打开吗？”
“我这心啊，对你从不设防，只要你不骂我空空如也就行了。”说这话时无意间触及自己的胸间隐痛，我脸上露出一缕苦笑。进修校的课程是补小学基础课，练小教基本功周而复始地上课、考试、试讲、评议一句话，就是要学员尽快进入角色当好小学合格教师。回到家里妈妈老是在我面前夸奖刘芳说她漂亮、健康、大方、懂事、会体贴人活脱像一个青睐宝钗的贾母，不断提示我约她到家里来玩耍，我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干脆装聋作哑。
冷梅交给我的手抄诗稿有十多页，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几乎能背诵下来。这天，我忍不住来到隔壁何老师家，低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她。何老师一声不吭地把拐杖靠在桌沿坐下来’等通看了一遍诗稿才交还给我，口头反复叮咛我小心收捡好防范外人知晓。接着，她拢拢头发，目光注视着我询问了一些冷梅的情况。我如实一一告诉了她。
何老师剥开一粒泸州干桂圆递给我，嘴上赞叹冷梅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她接下来说：
“列宁说过全世界无产者可以凭《国际歌》的熟悉的曲调给自己找到朋友和同志。而这些广场诗的传递者，也人人都是值得信赖的爱国志士。张良你能把你读后的感受告诉我吗？”
“我觉得这字里行间，能看见一颗颗觉醒的人心，襟怀坦荡的人心，忠贞美丽的人心。这些诗，像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炬，不仅能辉映一个人的面庞而且能给一片人照亮道路能给社会带来扑不灭的希望。”
“对，那是一批摆脱了沿袭几千年的封建桎梏束缚的现代人，他们彻底抛弃了奴性的臣民意识挺起胸膛弘扬当家做主的公民意识。他们有独立的人格善于观察思考，自觉承担起了对国家、土会的责任和义务。你看那些广场诗歌远别于沙龙文学和马屁文学尽管艺术上未必首首属上乘，却首首都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和担当社会道义的良知。这些诗歌都是憋不住满腔愤懑爆发的一声声呐喊，它是醒世的强音不会在无情岁月中湮没殆尽你应该相信！”
“何老师我相信。我甚至觉得北京四月发生的天安门广场事件，与1825年12月彼得堡元老院广场事件一样有很宝贵的历史意义，值得重视。”
“你读过有关十二月党人的书籍？”
“读过一些，远远谈不上完整。十二月党人，他们中大多数人受到过西欧民主思想熏陶，试图用激进的方式推翻沙皇专制统治废除农奴制度，以民主理想来改造国家。还有不少人是参加过1812年俄法战争的军队中坚和有过留法经历的贵族知识分子，就像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塑造的安德烈、皮埃尔那类人。”
何老师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鼓励我：
“你继续说下去。”
“1825年那次俄国十二月党人发起的元老院广场事件，由于担任统帅的特鲁别茨科迟迟未露面，延误了战机被驰援的沙皇军队重重围困，起义志士遭到了炮兵的霰弹猛烈攻击以及步兵的密集射杀骠骑兵的凶狠刀劈。那场战斗很惨烈，元老院广场上血迹斑斑弹痕累累尸横遍地。败退到冰冻的涅瓦河面上的起义志士很多人掉进了炮弹砸出的大窟窿中被淹死、冻死。列宁高度评价十二月党人是‘俄国第一代革命者，他们所领导的革命运动，虽然由于没有广泛发动劳苦大众、势单力薄而失败了，但它播撒了民主和自由的种子，唤醒了沙皇铁蹄蹂躏下的苦难大众’其历史意义不可低估。”
何老师扯扯指头用掌心揉着大腿，嘉许地说：
“我没想到你读书涉猎面这样广，算得上同代人中的佼佼者了。哦那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的故事你熟悉吗？”
我摇了摇头。
何老师灼灼目光仰视着，射向我的头顶背后的墙壁上的窗棂轻声感叹：
“那一段忠贞爱情的浪漫岁月’纵使在一百多年后回望，那些顶着风雪奔赴西伯利亚原野的女性们的匆匆背影，依旧是充满了动人心魄的魅力。”
我凝视着何老师的面颊，觉得她像一尊高雅的玉雕。
何老师把目光转向我，口中却似喃喃独语：
‘那场十二月党人发动的起义失败了新登位的沙皇尼古拉一世很快下旨修改了不准贵族离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贵妇提出离婚，法院立即给予批准。可是，绝大多数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坚决要求随同丈夫流放西伯利亚，生死不弃，患难与共。尼古拉一世被迫答应了她们的要求又颁布了一项紧急法令凡愿意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的妻子，将不得携带子女，不得再返回家乡城市，并永久取消贵族特权。”何老师掏出手帕拭拭眼眶继续说：
“那是人间最动人的情感故事’只会发生在崇高的人群中啊。特鲁别茨卡哑长途辗转历尽艰辛成为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中抵达西伯利亚监狱里与丈夫见面的第一人。走进牢房，特鲁别茨卡娅的丈夫谢尔盖激动地拖着叮当作响的脚镣向她扑了过来。在这一瞬间，特鲁别茨卡娅看见蓬头垢面的丈夫，他追求高贵目标的双脚竟然被套上了沉重的镣铐立刻为他经历过的无数苦痛与屈辱所震撼她不禁热泪夺眶而出，以致屈膝下跪吻他的镣铐继而吻遍他的身体……”何老师似乎没有注意我的表情，她话音如风中游丝：
“另一个可敬的女性穆拉维约娃，她是抗争了一个月后，才获得沙皇许可踏上流放西伯利亚的不归路。7年后，这位勇敢而温柔的女性因为体弱多病不堪恶劣气候折磨，成了第一个永远沉睡流放地的牺牲者临死前，她苍白的脸颊泪下如注躺在病床上为丈夫和孩子们做完祈祷，又吻别了熟睡的女儿才带着无尽遗憾撒手离去。她年仅36岁的丈夫悲痛无比在她死去后一夜之间竟须发皆白。当地人为了纪念这个为了生死不渝的爱情而献身的伟大女性，在墓地为她竖起了一尊墓碑并修建了一座灯光亮了数十年的电灯祭坛，这座祭坛至今仍保存完好……”
“何老师，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些十二月党人妻子们动人肺腑的故事我这一生都不会忘的。”
何老师两眼闪烁光芒’随手在身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普希金诗选》翻阅着，发出感慨：
“其实俄罗斯19世纪出现的伟大作家群，那些最耀眼的星辰都与十二月党人血脉相承，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理、屠格捏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哺育伟大作家离不开崇高思想的滋养。你听，普希金的名诗《琴弦》，它谱写出歌曲后一度在校园里流行：‘来吧，琴弦！——我沉默的爱情的女友，你也是我的知心人，我把我心中的秘密都全部向你我的痛苦只让你知道。’接下来是：‘你代我告诉她我多么怀念她她完全占据了我的心。你代我告诉她我的心为她而憔悴……’你品味出了这首抒情歌曲的内涵吗？交织着向往、寄托和期待融人了忠诚、信赖和衷情，它具有的厚度、深度、精度和纯度远非浅薄者能够理喻。你满腹心事无人可诉的时候，你翘望前途满目迷茫的时候这支歌能够唤起你的心弦共鸣。人类精神的精华是不分国界可以共享的，在你还年轻的时候，应该尽量把目光投远些。人的目力’乌云遮不住沟壑阻不断，能够超越疆域穿透偏见。人的目力越强，获得的真谪会相对更多。”
何老师再次掏出手帕擦干流溢脸上的泪水，过了一会儿她平抑自己的情绪睁着红肿的眼睛问：
“对了，你现在和冷梅保持着联系吗？”
我摇摇头。
‘她是一个拥有类似十二月党人妻子们那种高尚情怀的女性可遇不可求’你应该好好珍惜与她的友谊说不定有一天会升华为爱情的。她亲历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历史性场面，这是很多人不敢奢望获得的际遇，对她的一生会产生十分重大的影响。她留在心底的感悟可能远比说出来的多得多。她亲手抄录、保存、传递悼念周总理的诗词，表明她选择了一条走向崇高的道路。你为什么不鼓足勇气追上去呢？”
“我们处在不同的社会阶层高攀人家我没脸面，不配。哦，何老师，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换个话题可以，但是，我还要说几句，你不懂姑娘的心，只要是一个不贪恋浮华的人，她一定看重人的本身素质，而不在乎人的身上的附加物。人生的奥秘要靠自己去领悟，你是有悟性的我相信你。”何老师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旋即打住话头：
“哦，我在大学修的是俄语所以，刚才谈到了那么多的关于俄罗斯的话题。你干脆回家去把琴拿过来，我想再听你拉一遍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如歌的行板》。”
我应了一声，折身回家里取来琴匣，坐在何老师跟前枕琴运弓，拉起了何老师点的琴曲。琴音一响，那梦样的期待和淡淡的忧愁’伴随徐吐的乐句在空气间萦绕弥漫。据说，当年托尔斯泰莅临柴可夫斯基家举办的晚会，流泪听完了这支曲子后激动万分地惊呼：“我接触到苦难人民的灵魂的深处。”甚至托尔斯泰回到自己的家后，还写信告诉柴科夫斯基：‘我永远忘不了在莫斯科的最后一天，我的文学着作还从没有得到过像那样奇妙的晚会一样巨大的报酬。”而现在，除了眼前聆听音乐的何老师踏上门外的满地荆棘的世路，谁人能懂我的心事，谁能陪伴我走向无尽延伸的尚在梦幻中的将来呢？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久久难眠，如果说刘芳灿烂的笑脸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一种内在的温馨情感，那么，冷梅交给我的诗抄又包含着什么样的人生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