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再次睁开眼，看到一片白色的天花板。
“耗子，你醒了？”
张浩转头，脖颈“嘎嘎”响了两声，母亲疲惫而担忧的神色映入眼帘。张浩看到母亲的同时也看到了房间的陈设，知道自己在医院病房里，还是单人病房，只是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
“妈。”张浩勉强咧嘴一笑，浑身剧痛。
“你个臭孩子，没事跑桥下边干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跟你爸还怎么活？”
张浩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母亲伤心流泪，只能暗自叹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上去。
病房的门被人敲响，一个穿着衬衫西裤派头很足的中年人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走了进来。
小男孩进门的时候很小心，待看到病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他的张浩，马上高兴地喊道：“哥哥好！阿姨好！”
“你……没受伤？”张浩一看到小男孩就知道是自己在桥下救的那位，此刻活蹦乱跳的样子哪里像是曾经被千钧重石压过的样子？
张浩的母亲也热情地对张浩说道：“耗子，你可得感谢这个叔叔，你上医院的医药费就是他垫付的，还有病房里的鲜花也是他买的！这两天总过来送东西……”张浩母亲说着说着有点语无伦次了。
“大姐可别这么说。我儿子的命都是你儿子救过来的，一点医药费算什么！”衬衫男人连忙谦虚道，亲热地对张浩说道：“张浩同学，我是杨文远，这是我儿子杨光，你救下来的就是他，儿子，快点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小男孩杨光连忙大声喊道。
几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聊起来。张浩从聊天中得知那天小男孩被断桥压到书包上，后来书包滑到一边又给他手臂安全地盖住了，有了这个缓冲才只受了点皮毛伤，而自己将小男孩杨光救下来一分钟不到，上面的钢筋就全部断开，两道桥面砸了下来，小男孩在那种情况下绝无幸礼，可以说杨光的命就是张浩救下来的，也难怪这两天杨文远忙前忙后了。
“我的身体怎么了？”知道了前天的事情后张浩问道。他现在浑身剧痛，在母亲的协助下艰难做起来靠在床上，很难受。
“你之前手臂和肩膀脱臼，已经被接好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多处软组织损伤，医生说没什么大毛病，最多再等一礼拜就能出院了。”张母说道。
杨文远笑着说道：“你举的那半边石头，消防战士后来测了一下，起码一千斤的推力才能举得起来，真不知道你小子当时是怎么做到的。”
“一千斤？”张浩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举起那么重的物体，平时抬个一百斤重的东西都要用上吃奶的力气了，还坚持不了半分钟，现在已经变成人形千斤顶了？
“医生说了，你小子福大命大，之前鹏城有个母亲为了救儿子举了六百斤重物，儿子一出来那母亲就死了，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加七窍流血，可你举了上千斤斤都没落下什么残疾，真是老天保佑啊！”
张浩呵呵傻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听到七窍流血，他突然觉得眼睛有些痒，伸手要揉，却被知道张浩习惯的张母拽住了手。
“别碰眼睛，你那天眼睛鼻子里全是血，医生给上药了，揉化脓就坏了。”
“哦。”张浩讪讪地把手放下，原来自己也七窍流血来着。
这时候，病房的大门再次被人打开，几个手持相机的记者噼里啪啦按快门声一时充斥病房。
然后进来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张浩看到其中二一人时有些震惊，因为那两个人他认识，一个是第二高中的校长，另一个，则是他的班主任刘老头。
校长是第二个进来的，第一个进来的人自我介绍道：“张浩同学，你好。我是小城的教育局局长曹勇，我这次来代表市委市政府向救人英雄展开慰问，并且由教育局承担你此次受伤的全部医疗费用。”
几位西装男和记者们都微笑鼓掌，场面一片和谐，皆大欢喜。
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的张浩母子都有点傻眼，随即反应过来的张母紧紧握住教育局局长的手：“感谢领导关怀啊！”
“别这么说，你有一个英雄儿子，是我们大家的福气啊！”教育局长拍拍张母的手亲切地说道。
四方桥坍塌，交通局长怎么焦头烂额那是交通局的事情，原本事不关己，曹勇乐得看热闹，不过听说救人的是一名学生，做为教育局长的他也乐得伸手援助一下，通过记者大肆报道表达了领导对学生英雄亲切慰问，不算什么政绩，却可以在教育局的板报墙上多贴一张亲切慰问的照片。如果张浩家里会来事儿，他也不介意顺便为救人英雄弄一个重点大学的保送名额。
当然，这也是看人下菜碟，如果张浩落得个终身残废，曹勇绝对不会出面打交道，省的残废的学生家属把他当成救星，要钱要安置政策，费力不讨好，以后有得麻烦。
曹勇这时才把目光转向众人进来后没出声的杨文远父子，这一看，却把他唬得一个机灵。
“您是杨书记？”曹勇试探道。
杨文远问道：“你认识我？”
“您真是杨书记？”曹勇表情惊喜地伸出双手：“我们没见过，不过您即将到小城任职，各部门都有您的简历！”
杨文远伸出右手和曹勇轻轻一搭就收了回来，抚摸着杨光的头，淡然道：“我还没正是就职，书记这个称呼就免了，刚到小城，儿子就差点没了，小城的风物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啊！”
“您是被救的孩子的父亲？”曹勇身在官场，觉悟极高，一下子就明白杨文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先是一惊，继而一喜，他觉得自己组织慰问救人英雄的举动真是太对了，原本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政治活动，但是落在杨文远眼里，那就是举足轻重了，他必然要承自己一个人情。
当然，这种欣喜决不能表现在表面上，曹勇立即生气地说道：“四方桥的事情真是太差劲了，听过去救人的消防队员说，大清早桥上根本没有车，居然就那么断了，这件事交通局难辞其咎！”
跟过来的记者也发现气氛有些不同，恰恰有那么两个老记者政治敏感性也不差，小城里能被教育局长以下属自居的人不过数十人，而这些人里刚好政法委书记退居二线，目前由副书记代理书记职责，记者们还没有神通广大到知道省里的安排，按照惯例，代理书记一两年内多半会转为正式书记，却没想到省里居然空降了一位杨书记！
虽然不知道这位杨书记的具体资料，不过按照政法委一贯又市委常委兼任的惯例，杨书记的另外两个头衔也就呼之欲出了：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
接下来，杨书记，曹勇，各位记者一阵和谐热烈的聊天，曹勇很亲民地摸摸杨光的头，不过杨光很不给面子的避开了，当然，大家都当做没看到。张浩母子则成为了陪客，十几分钟后，杨书记一句不要打扰英雄休息，众人很自觉地向张浩告别。
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众人离开了，临走前一直以来高不可攀的二高校长也亲切地对张浩勉励几句，告诉他学校那边请假手续已经办妥，安心养病云云。一直以来视校领导为偶像的张浩兴奋地不能自已。
张浩的班主任刘老头在一众领导中间没有资格发言，在一群人过来的时候被教育局长拍了肩膀勉励一番，已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此时他也想勉励张浩几句，却始终没找到机会。只是临走的时候才匆匆打了声招呼。
“杨叔叔，您是哪里的书记？”张浩问道。之前众人一阵云山雾罩的聊天，不是张浩这种层次的普通学生能够理解的，是以有此一问。
“政法委书记，后天上班。”一直淡然的杨文远对张浩做一个微笑，“以后要是有什么麻烦可以打我电话，叔叔帮你摆平。”
张浩和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官。对普通百姓而言，公安局长的名头听起来更有分量，是以他们并未放在心上。又聊了一会儿，院长和住院部主任敲门而入，说听说医院住进一位救人英雄，特别慰问，并且询问是否要安排高级病房。这些人是冲着谁来，除了张浩母子，大家心里有数，杨文远笑笑没有说破，把二人拉出去聊了些什么，又跟张浩母子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儿子离开了。
晚上张浩的父亲老张下班也过来看一眼，知道张浩醒过来，并且勉强能自己上厕所之后，就要拖着老婆回家。
张浩一个人害怕，只见他爹老张眼睛一瞪道：“死都不怕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书包在这里，不会看书学习啊！你妈两天没睡个好觉了！”说着拿起张浩的书包晃啊晃，结果轻飘飘的不受力，“你书包里是空的？”老张打开书包抖了抖，掉出几张纸片和一本故事会。
“难怪你小子在家从来不看书！”老张愤怒地拖着张母走了，留下张浩一个人缩着脖子躺在病床上。
没有人了，张浩看着天花板发呆，思绪飘到救人的那个清晨。换在以前，他也许只能记得几个关键镜头，几个壮汉推石头抬石头，头顶的断桥钢筋根根折断，以及最后孩子从石头下被拉出来。
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回忆，但是张浩想到那个时刻，印象最深的却不是这些镜头，他的脑海里“重现”了块广告牌，他可以轻松地看到，血色弥漫的背景下，三颗歪歪斜斜的钉子，一块不规则凸起的漆面，几个白色大字边缘仿佛虫吃鼠咬的斑驳痕迹，宛若近在眼前。
“哐当”一声，张浩被吓了一跳，记忆中那张广告牌消失不见了，老张捧着一摞读者知心故事会文摘扔到张浩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看了张浩一眼，又匆匆走了。
被打断思路的张浩反应过来之后，心头一暖，老爸是技术工人不善言辞，但是做事很细心，这些年靠他自己的奋斗撑起这个家，从来也不皱一下眉头。嘴上不说什么，却买了这么多杂志让他看着解闷，这些杂志够他看两天了。
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张浩关灯，却在脑海里端详起图片一样的广告牌来。越看越是熟悉，越看越确认他看到的正是救人那天的广告牌。
整整昏迷两天，却依然将之前的一眼回忆得分毫不差，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无意中领域了传说中的过目不忘境界？
张浩再次开灯，拿起故事会开始看封面。
小城旧事，老张的烦恼，那一年的焰火等等故事标题颜色、大小不一，封面背景则是一个身在木栅栏围住的农场中的外国小女孩，虽然封面很小，但是内容复杂度不比大广告牌差，张浩看了大约三秒钟就放下了书，他在尝试自己能不能快速记住这样一张图。
可是刚刚放下书，他就确定自己无法记忆了，因为最好记忆的外国小女孩，他都只记了个大概，八个故事标题只能记住三个，是什么字体都忘得一干二净！
张浩又在脑海里想象他那天最后看到的广告牌，那张广告牌马上就跳出来了，纤毫毕现。
撞见鬼了？张浩傻眼了。回想起救人瞬间，浑身一阵莫可名状的颤栗之后疼痛减轻的状态，他知道自己那时可能无意间打开过一扇门，但是很明显，这扇门现在已经关闭了。
张浩不禁想到，这到底是一座什么门？上帝之门还是地狱之门？又或者这是一把很难打开的锁？那该叫什么锁？超能力锁？基因锁？或者超级赛亚人？
这种事情本来连影都没有，但是架不住那张广告牌恐怖的真实，反正闲来无事，张浩胡思乱想良久，最后将这种莫可名状的状态命名为越界。
很明显，那是一个普通人也许一辈子也无法遇到一次的边界线。之前杨文远提到的举起六百斤重物七窍流血而亡的母亲，张浩估计她也越过了那道界限，用生命的代价。
想到已经曾经在死亡线上逛了一圈，张浩就惊出一身冷汗。让他郁闷的是，他根本没办法再次找回那种越界状态。
这一晚，张浩不停翻看手边的几本杂志想要强行记忆，却总是被内容情节吸引而不停走神忘记最初的目的，很多文章情节他大致有印象了，但是想要完整复述不差一字依旧做不到。
“难道非要在生死之间才能再次找到感觉？”张浩看着自己颤悠悠艰难翻书的双臂，他就是一学生，平平淡淡地感觉很好，上次只是一时冲动，再有机会说什么也不可能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