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照理说,宋书良应该高兴才对。
可周一早晨的这个例会,他总感觉气氛不对。虽然会议一开始,是由他汇报案件的办理情况,可赵江平似乎漠不关心。针对鑫誉的案子,赵江平只做了寥寥数语的指示,而后,便对县里的刑警队长案做了精心严密的部署。那些部署的细节,几乎占了会议的全部时间。
本来一早上班的宋书良还激情百倍,这下忽地心凉,有点“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觉。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想不出。
回到办公室,宋书良又苦思了许久,依旧不得其解,不免有些泄气。
见宋书良回来,李响帮着他倒了杯水,然后问:“宋哥,咱们今天怎么安排?”
相比之下,李响的兴致丝毫不减。想他一来到支队,就参与了一个案件的全过程,那种兴奋劲儿自然而然倍儿高。
宋书良接过水杯,喝了两口,低声问:“鑫誉的物证全都取回来了?”
“都取回来了呀!”李响回答,他似乎又有些不确定,“那天的东西确实很多,就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遗漏的。”
“走。”宋书良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分说,必须再去趟鑫誉公司。
上周五是宋书良给黄妍做的笔录。
在做笔录的过程中,宋书良质问黄妍:“其他人都说公司只做股票咨询,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软件销售,你为什么还在坚持?”
“软件销售确实是鑫誉公司的主营业务。”黄妍回答。
“你可知道说谎的后果?”
“当然知道。”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再打人。”
听了这话,宋书良暗暗一惊,他怔怔地瞪着眼前这个镇定的女人。黄妍说的倒是实话。那天在明康大厦,他冲进鑫誉公司业务办公室时,确实准确无误地踹了叶奇一脚,再后来在隔壁小单间,他又扇了唐荣信几记耳光。不过,那是因为叶奇不开门,因为唐荣信正在撕烂一本密密麻麻的记录簿。阻止嫌疑人毁灭证据,能怪他吗?不能,当然不能。
瞪了一阵,宋书良反倒平静地问:“我打过人吗?”
黄妍也冷静地回答:“是的,你打过,在明康大厦的时候。”
“你看到了?”宋书良靠着椅子,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他想,身为一名警察,绝不能在嫌疑人的面前低了气焰。
黄妍淡淡一笑道:“我是没看到,可其他人都看到了。而且……”
“而且什么?”
“公司内部装有视频监控。”
“视频监控?那又怎么样?”
“会怎么样你比我更清楚。”
“怎么,还敢威胁办案人员?”
“不敢!”黄妍确实不敢。
宋书良的脸上没什么变化,可心里却早已焦灼不安。
宋书良想,当时是情势所逼,自己确实是打人了,监控视频恰恰记录的是真凭实据。但要是被人发到网络上,那么被说成暴力执法就麻烦了。
宋书良突然联想到支队里正在审理的刑警队长案。那案子一开始也只是内部纠察的有实据的暴力执法,谁知深入调查后,竟扯出一连串的问题。对其他问题,宋书良倒丝毫不担心,自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侦查员,又无徇私舞弊,怕什么?可要是背上“刑讯逼供”的坏名声,恐怕到头来也得脱层皮,至少,也会背个处分吧?
当初怎么就控制不住情绪了呢?宋书良暗暗地恼了句。
这些情况他没敢告诉李响,也不敢告诉其他任何人。面对李响的疑惑,他只说了句:“认真重勘,别漏了什么更重要的材料。”
说完,他就带着李响匆忙下楼。
这时,三中队的石泉华正开着车进入经侦大院。
石泉华为了鑫誉的事,忙得周末两天没休息。这不,据说是为了他女儿出国留学的事,才请了一天假。可能是事情已经办完,他没在家里休息,还是像平常上班一样赶了过来。
通过这次的案子,宋书良对石泉华有了全新的认识,或者,还带着些感动。行动之前,石泉华悄悄地给他鼓劲说:“小宋,放心大胆地干,石哥绝对在后面帮你扛着呢。”
其实,对于石泉华这个人,宋书良心里是既恼又敬,恼的是他从市局法制处一调过来,就占了自己长久以来盯着的组长的位置;敬的是他的肝胆豪气。虽说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宋书良觉得,石泉华和王铭绝非一路人,在石泉华的身上,丝毫闻不到王铭的那股阴阳怪气。
石泉华见他们两人行色匆匆,便忙摇下车窗问了情况,听说是再去鑫誉公司,便笑着招呼道:“走吧,我送你们。”
宋书良也不推辞,拉着李响就钻进车子。石泉华将车子掉头,车子呼啸着出了经侦大门……
2
这天早上对蒋选维来说,好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劫后余生。”他想。
蒋选维逃出明康大厦,头也不敢回,顺着大厦旁边的小巷,翻过一段闲置的工地,一直小跑到距离悦帆大厦不远的一家食杂店前,买了瓶绿茶,拧开盖子,狠狠地灌了几口,才将怦怦乱跳的心稍稍按住。好险!
当蒋选维余悸未定地赶回悦帆大厦时,肖风正和周强在茶桌上泡着茶。蒋选维将手里的材料往沙发上一扔,恨声骂道:“你们倒是悠哉,我刚刚差点进去和唐荣信做伴……”骂着,他抓起一杯刚泡好的茶,猛喝一口,又吼了句,“这么烫?”
“怎么啦?”周强大为诧异。
肖风只淡淡地瞟了蒋选维一眼,就捡起沙发上的材料。确实是鑫誉公司的股东月分红报表。还好,还好。至此,肖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只见那报表上,赫然签着肖风、周强等众股东的名字。更值得一提的是,这可能是仅存的一份上面签有王东大名的材料。记得王东对每次都要签名分红报表觉得太麻烦,就说每个月的经营数据不用看了,难道现在对肖风还不信任?
信任?
看着王东的签名,肖风心里一阵暗笑。当然,他也看到蒋选维的狼狈样,稍微一想,也能猜出蒋选维可能遭遇了什么。只不过,相对于这份材料的价值,那些遭遇便不值一提了。
蒋选维平复了情绪,才道出事情的经过。
早上8点钟左右,蒋选维来到明康大厦10层的鑫誉公司办公室。
打开门后,他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心想,大家也太大惊小怪了吧,要有什么证据,恐怕早都被经侦办案人员拿了去,哪可能还会留着?不过转念又想,既然来了,总要做些什么吧。于是,他就将一些散落在地的材料,不管重要与否,都收了起来,塞到楼梯间的垃圾桶里。收拾完毕,回去又扫了几眼,才放心地锁门离开。
谁知人刚走到半路,他又接到肖风的电话,肖风让他再回趟公司,说在唐荣信办公桌左边最底下的那个抽屉夹层里,好像有一份股东分成的财务报表。还嘱咐说,那份报表至关重要。
蒋选维当然明白那份材料的重要性,虽心有不愿,但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果然,在那个夹层里,他找到了那份财务报表。他暗自庆幸,马上收好塞进口袋。为稳妥起见,他将原来没有检查过的边边角角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准备走人。不想一开门,就遭遇了宋书良一行三人。
宋书良瞬即盯着他,质问道:“你是哪位?”
蒋选维硬着头皮假装镇定,幸好灵机一动,故意发着愣说:“我是这房子的房东,你们是……”
“警察,请出示你的证件。”
蒋选维马上从钱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宋书良。石泉华在一旁站着,神情很严肃,只有一位胖乎乎的年轻人到房间里翻找着什么。
宋书良瞄了一眼身份证,转手就交给石泉华,接着问:“你真是这儿的房东?”
“当然,这还能假?”蒋选维脸色微微发白,强压住内心的慌张。
石泉华看完证件,马上还给蒋选维,问道:“你可知道,这家公司涉嫌非法经营?”
蒋选维苦笑道:“我哪知道?”
石泉华想了想,又问:“当初是谁和你签的租赁合同?”
蒋选维假意地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哦,是这家公司的老板。”
“叫什么名字?”
“黄海。”
“有联系吗?”
“好长一段时间没联系了。我今天也是上门讨要房租,才听物业说,这家公司出了事。”
“黄海的联系方式给我们看看。”
蒋选维就将手机里预存的黄海的手机号调了出来,展示到石泉华的眼前。石泉华瞄了一眼,就朝宋书良摇了头:“没用,就是原来的那个。”
宋书良当然也看到了。
石泉华对蒋选维说:“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记住,黄海要是再和你联络,记得通知我们。”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工作联络卡,递给蒋选维。
蒋选维接过卡片,忙不迭地答应着,然后一转身就下了楼,一路狂奔……
听完蒋选维近乎惊险的遭遇,周强大笑,连呼他运气好。
“以后咱们做事,可别再这么没计划。这万一要是再出什么事,不又添了大麻烦?”蒋选维还在生气。
肖风呵呵一笑,打趣道:“没事,老蒋你吉人天相,怕什么?”
蒋选维听着,愤愤地回了句:“你来试试看,别尽说风凉话。”
宋书良三人几乎将鑫誉公司的几间办公室重新翻了一遍,也没再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当然,石泉华和李响并不清楚,宋书良此行的目的是在视频监控上。在进门的行政办公室里,宋书良果然看到了监控设备。只不过,那套设备早已损坏,连电源灯都不亮。
摸着布满灰尘的设备,宋书良不禁暗忖,会不会是黄妍故弄玄虚?还有,刚刚那位蒋选维真的是这房子的主人?如果不是,那他肯定就是鑫誉公司的人。刚才真该把他扣住,带回队里细细审问。
“发现什么了?”石泉华见宋书良站着不动,问道。
“哦,没什么。”
接着走进大厅,宋书良还是忍不住向石泉华道出心中对蒋选维的怀疑。
没想到,石泉华却摆手笑道:“咱们办案,可不能草木皆兵。不然的话,就是把整个支队都调过来,恐怕也忙不完。”见宋书良有些尴尬,石泉华没再继续,只提醒了一句,“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呢。”
是啊,差点误了正事。
宋书良马上吩咐李响去趟电信公司,将有关涉案人员的通信详单统统打印出来,当然包括黄海的。
由于石泉华有事先回单位,宋书良只能独自一人去了五湖市商业银行。
调查涉案账户,五湖市商业银行是第一站。
宋书良这次来到张行长的办公室,和几日前去他家的感觉全然不同。
毕竟这次是公事公办。到了之后,他就向张行长出示了支队开具的协查证明,张行长也只有认真配合的份儿了。宋书良甚至觉得,自己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腰杆也变直了。所以,面对张行长递来的中华烟,他大方地推辞道:“谢谢,我真不会。”
张行长微微一愣,也不再坚持,径自点了。宋书良发现张行长并没有抽那晚他见过的白皮包装无任何品牌图案的特供烟。
客套了几句,张行长就叫来助理,交代了要办的事,让助理跑一趟楼下的信息中心。宋书良本想跟着去,却被张行长拉住。
张行长笑道:“这些事让底下人去办就是了。”
重新坐下后,张行长又说:“关于你爱人的工作调动问题,我们开过会了,基本已经落实,现在就差接收单位的岗位安排了。”
“是吗?太好了。”宋书良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心中禁不住一阵激动。
“也没什么,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张行长将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笑了笑。
“不,这事无论如何都得感谢您的支持。”宋书良真诚地道了谢,身子也不由得朝前挪了挪。张行长接着说道:“说到支持,后来我干脆就想,何不一步到位,把你爱人直接调到棘川支行,这样,会不会更方便些?”
“那当然……当然方便……那太好了……”宋书良高兴得语无伦次。
棘川支行就在宋书良家的楼下,如果这样,就太方便了。
面对宋书良的连连致谢,张行长倒很大方地笑了笑:“客气,客气。总之,我的原则就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其实,这时候张行长的笑里还有另一层意味,只不过宋书良一高兴,就心无他想。望着张行长手里燃了一半的中华烟,宋书良有些感慨,那晚勇敢地迈出那一步,还真收到了奇效!
晚上,宋书良不想加班,早早就回了家。在门口换鞋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将好消息告诉妻子邱静。邱静的脸上也堆着笑:“我早知道啦,张行长一早就给我打了电话。他还说,作为警察家属,我应该多支持你的工作。”
“呵呵,这个张行长,有点意思!”
宋书良放下公文包,走进卫生间洗漱。邱静跟了进来,有些不确定地问:“书良,我怎么感觉张行长像是有事求你。”
“求我?”宋书良顿住,不过他又很快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张行长会有什么事求我?”
邱静若有所思道:“难说!”
宋书良擦完手,想了想,纳闷地问:“张行长说什么了?”
邱静说:“他倒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让我给你捎句话,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说,是不是感觉怪怪的?”
确实感觉怪怪的。
再仔细琢磨,宋书良好像有点明白张行长话里的意思了。
算起来,自鑫誉公司案发后,张行长已是第二个来说情的人了。
第一个说情人是南煦镇镇长。
刚开始,宋书良以为这位多年未联络的老同学纯粹只是联络感情。闲聊一阵后,他便告诉老同学,自己正忙着,等回到老家,必定会请这位当父母官的老同学吃顿饭。老同学见宋书良要挂电话,无奈地直截了当问,在鑫誉案子上,能否行个方便?还说,如今哪个企业没做些“擦边球”的事。宋书良苦笑着说,鑫誉做的哪是“擦边球”的事,他们那是明目张胆的诈骗。
“诈骗”两个字,顿时将老同学的嘴堵住了。
宋书良不清楚是哪条线搭上这位老同学,不过,他也不太好意思令老同学下不来台,便口气一软道,目前案子已上报市局,初步认定的涉案金额超过百万,这时候恐怕真的来不及。老同学听了,才讪讪地挂了电话。
宋书良不禁纳闷,难道这位张行长与鑫誉公司的老板也有着什么特殊的关系,以至于他会拿邱静工作调动的事,来和案子做交易?
交易?交易!
冷水洗脸,并没让宋书良感觉到清凉,反倒更躁热了。
那么,鑫誉的水究竟有多深?证监局副局长的死,会不会也和这家公司有联系?一阵猜想,不免让宋书良忧心起来,毕竟他单独办案的经验不足。如果这家公司真是潜藏在五湖的一条蛟龙,那仅凭他的个人能力,还真不知能否把握得住。看来,接下来每一步都要走得谨慎,再谨慎。
回了客厅,宋书良依旧愣着,思考着。
这天晚上,宋书良心有些沉重,辗转反侧强迫自己睡下,还没睡着的时候,邱静溜了进来。
“女儿睡了?”宋书良小声问。
“嗯,睡了。”
邱静应着,跟着掀开被子,把睡裙留在外面,柔软的身子贴了过来……
这天晚上,他们的夫妻生活很完美。
等宋书良再仔细咀嚼的时候,邱静已回了自己房间,留下他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夜很黑,什么也看不到。
也就在刚才,妻子临走时所说的一番话,生生地将宋书良的瞌睡虫全部赶跑,也让他渐渐清晰起来的思路被打乱了。
邱静试探着说:“张行长的面子我看多少得给点,不然,好像真说不过去!”
说不过去……
宋书良陷入沉思。
3
周一上午一到公司,林炜就接到工程发包单位项目经理的电话。
经理在电话里大声质问:“你们到底要不要工程款?如果不要,就早点告诉我,我也好安排给别人……”
“要,要,当然要。”林炜只好赔着笑。他这才记起,本来上周就该将结算手续提交给他们,谁知中间先是去了趟鞍池,接着鑫誉公司又出了事,如此一来,计划全乱了,这事情难免也忘了。
即便如此,工程款哪能不要——这一路辛辛苦苦担惊受怕,为的不就是那些工程款?林炜忙不迭地道歉。
好在这位经理和他私底下的关系不错,一番责怪后,经理没好气地笑骂道:“材料必须上午送来,否则,我真就过期不候了。”
当然,当然。
其实,工程结算材料早就备好。挂线后,林炜赶紧把它找了出来,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准备亲自跑一趟。
正在收拾,李晴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