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利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说他去县城姑姑家时就玩儿过这个,只是现在才流传到我们这儿。小利跟我们挤眉弄眼,说想玩儿就中午早点吃饭,去镇上,那里一块钱四个币。
因为心痒难耐,也为了节省时间,中午我们四个没吃饭,骑了两辆自行车一路换着疯狂踩到了镇上。果然不一样,镇上已经有了一大一小两家游戏厅了,大的那家有十几台机子,红红绿绿地闪着诱人的光。虽然是吃饭的时间,可大部分机子都有人在玩儿,每个人表情各异,但眼里都是兴奋,脸上都是满足。镇上的游戏品种明显多,除了《三国志》和《街头霸王》,还有《名将》《打飞机》《超级玛丽》《恐龙快打》《魂斗罗》等等。
我们四人凑了一块钱买了四个币,每人分了一个,我们仨捏着游戏币手足无措,只好先观摩小利的动作。小利捋胳膊挽袖子的,看起来架势摆得很足,其实也不熟练。他选了《恐龙快打》,可没几下就倒地不起,GAMEOVER的字样从屏幕里扑面打来,不知道是羞愧还是着急,小利的脸红彤彤的。王右王左俩人很快选了《街头霸王》对打,在一个看起来明显比我们小几岁的小孩的指点下,俩人像模像样地打了几回合,中间王右还邀请那个“小老师”亲自示范了一下,直到他自己也可以摇晃几下摇杆,让屏幕上的小人胡乱打了一通,发出了“啊哟给”的叫声。一瞬间,王左就“死”了,但他并不沮丧,而是兴奋地跟着王右一起蹦着欢呼庆祝!
我捏着币在游戏厅转了一圈,眼睛都看花了,也不知道该投进哪台机器,因为我每个都想试一下。最后我试了《麻将》,因为我总看到邻居文美大爷召集几个人在门口的树下搓麻将,他们不怕风雨不怕晒,人声鼎沸、笑声不绝、热闹异常,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麻将能让人这么高兴,所以决定尝试这个。刚才还指点王右的“小老师”又跟过来指点我,一副百事通的得瑟表情。他告诉我《麻将》不太好学,但是玩好了是可以赢回游戏币的,有的高手买一块钱的币,玩半天之后能赢回一小堆,到老板那换成钱,就等于赚了。我听了相当有自豪感,仿佛我已经赢了一堆游戏币回来,任由小利他们疯狂地玩儿。
想着中午只有一个半小时,路上还得耗去一半时间,所以意犹未尽地从游戏厅出来,四个人都没说话,但都表情复杂。进教室之前,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就确定了放学后再去一趟。那天下午我没觉得饿,当然也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我觉得我只有一身衣服还坐在教室里的座位上,魂在上空飘着,迫不及待地飞出窗外,想赶着太阳尽快下沉,好去帮老师敲放学铃。
从此后,我们四个人的零花钱几乎都换成了币,更多的币。我们还学会了讨价还价,趁着人少,就把钱合在一起,然后去跟老板磨,这样一块钱能买五个币。我们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午饭是什么滋味,也越来越晚回到家,编谎话的熟练程度和打游戏的技术并驾齐驱、突飞猛进。
说谎可能会挨上一顿揍,疼痛和羞辱感自然会有,但是游戏的成就感足以抵消。小利试遍游戏之后最爱《名将》,后来他用一个币都嫌浪费,因为一条命他就能过通关。王右王左从一开始就迷上了对打的《街头霸王》,“啊哟给”的叫声连绵不绝。对打每回合都会有人输,所以更费币,好在俩人零花钱多一点。而我,各个游戏都能上手,玩得也有模有样,但我玩得最多的还是《麻将》。我承认我从小就抠门儿成习,一直专心玩这个游戏也是想自给自足。很快,我就可以偶尔赢回几枚游戏币,够玩一两天的,有时还贴补王右王左俩兄弟。
三九寒天的时候,打游戏的难度更大,因为回家时路上已经结冰,我们也饿得自行车都踩不动。除了炫耀彼此当天的战绩能带来一点兴致,大部分时间都是边听肚子里的咕噜声,边想办法偷懒好让别人骑车载自己。最后总是王右王左先妥协,因为他们俩已经被父母从游戏厅拽出来揍了好几次了,回家太晚相当于主动招供。
坐在后座上,在薄暮中看着路两边的树影后退,耳边寒风凛冽,肚子里轰隆隆响,我总是会冒出一种小小的幸福,觉得游戏厅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房子,而游戏币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那时完全没有想到,之后很快到来的一天,我们的游戏生涯会戛然而止。那天是寒假的第一天,我们四个人都觉得口袋充足,时间充裕,理由也光明正大,最适合来一场末日前的狂欢—因为我们几个一直都没敢交给家长期终考试成绩单。我们想着,躲是躲不过年的,一顿揍迫在眉睫。所以,那就应该先得到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抵消后面整整一个假期的或讥诮或挨骂或挨打的难堪。
那天早晨出师不利的是小利,他的成绩单被他妈收拾换洗衣服的时候翻出来了,于是直接从被窝里拽出光溜溜的小利,在腊月二十六的早晨饱揍了一顿,直接导致小利当天没敢出门。小利一直以来都是班里的前三名,这次竟然有一门课没及格。
我想如果小利妈看到王右王左的成绩单,也许下手不会那么狠—他们俩根据年龄大小,互换位置倒数第一和第二,老师在评语里写:你们俩简直是我们班的“哼哈二将”,让俩人下学期第一天必须带着父母来。所以那天上午王右王左正在买年货的父母偶遇我们班主任得到这个消息,俩人一路从人堆里逆行挤到游戏厅,每人负责一个,把二人摁在《街头霸王》的背景音乐里狠狠抽了一顿,棉鞋底都打断了。
正躲在游戏厅角落里的我没有露面,不是我不仗义,而是那天我的状态实在太好了。我从来没那么顺过,我只用了一个币,还没到中午饭时间就赢回了一堆,小山一样。我身边因此围了一堆少年,有的眼红有的羡慕。后来老板都被惊动了,过来心情复杂地说,游戏币兑钱现在八个一块了。
我心安理得是因为我平日里成绩就很一般,这次还是如此,既没有倒数,也没有不及格的情况出现,用老师的评语“中等偏下”。我只是没有想到,那天围观我的人里,还有我妈。她就坐在我屁股下的那条长板凳的另一头,怀里抱着一床被子,熟悉的颜色表明它是我床上的那条。直到围观的人渐渐走光了,我也饿得头晕眼花,起身叫老板来拿游戏币去兑换,才发现她。我妈眼里有一种奇异的光,看我怔在那里,她才起身把被子往我面前一放,转达我爸的指示:你爸让你从今天开始别回家了,就在游戏厅住吧。原来还担心你冻着饿着,这被子给你拿来了,你也能挣钱了,就在这儿好好过年吧!下个学期你也别去上学了,我看你玩这个能当饭吃,有前途。
说完,我妈头也不回出了游戏厅,牵上我家那辆被我骑来的自行车,走了。
我瞬间觉得天都黑了,有种天塌地陷的恐惧。脑子里忽然乌云密布一般冒出无数想法,但是刚翻滚了几下,我就抱起被子冲出游戏厅,撒开脚丫子追赶我妈。我怎么可以不上学?我怎么能一个人在游戏厅这种地方过年?再说了,游戏机能给我包饺子吗?
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吧,或者系紧鞋带,听远处唱歌。
后来:
嗯,最后我当然追上了我妈,我又不傻,怎么会不明白是非利害。所以我一边把鼻涕眼泪抹在我怀里的被子上,一边跟自行车上的我妈保证再也不打游戏了。后来我妈默许我回家了,只是我心里仍然不免有点儿可惜,可惜了我人品爆发赢来的那堆游戏币,最终它们只便宜了游戏厅的抠门儿儿老板。
小绰号
在小升初考试前的那个学期,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同学们都在闷头复习,准备面对人生中第一次的大考,我却整天盯着教室的某个角落,咬着笔杆发呆。
我成绩不高不低不上不下,算不上优异但也过得去,过关没啥问题,但是想直接进初一重点班比较危险。可是这些担忧在我心里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因为我压根儿就没去想这些,我唯一感兴趣的竟然是研究同学们的绰号。
这实在是件有意思的事儿,而且对我来说,这是个没有风险的游戏,因为我没有绰号。虽然我妈在我挑食不吃青菜、葱、姜、蒜、香菜等等东西时,因为生气随口给我起过临时绰号“白菜根脸”、“萝卜头”、“豆芽菜”,不过这些都是随口一说,我妈没有长期固定用哪个,所以也就没有流传开来。
我被叫得最多的是小名,“小三儿”—我排行老三,不仅我家人这样叫,亲戚邻居也都叫。这实在是个普通得不值一提的小名,大家不都这样吗?像我们家西门的邻居,老大叫大熊,老二叫二熊,唯一有点儿奇怪的是俩人都是女孩儿。
这当然不算什么了,完全正常,东门隔壁邻居牛耳有两个表哥,大表哥叫牙缸,二表哥叫牙刷,所以每次来走亲戚,我们都以叫嚷俩人的小名为一大乐事。
在这哥俩面前,大熊二熊的奇怪度就完全被秒杀了吧?
我们班一个男同学小名叫阿猪,他弟弟低一年级,叫阿傻,只要谁敢在学校喊他们小名,俩人就算隔着两个教室也能汇合在一起去报复人家。后来我告诉阿猪不用太介意,跟我们同年级的五(三)班,有个女同学叫六六,她弟弟叫大顺,人家姐弟俩被同学放学时排队一起喊,都没急眼。
不过在我搜集、调查了一圈之后,我觉得自己对阿猪的劝解有些孤陋寡闻了,我们小小的巩沟中心小学,埋藏着太多让人既捧腹又搞不明白的绰号,我一时无聊,用作业本的空白页罗列出以下几大类型:
11.普通型:毛蛋、狗蛋、猪蛋、牛蛋、孬蛋、粪蛋……说它们是普通型,因为它们的的确确太普遍了,别说每个班了,每个班的每个小组都有一半人的小名里有“蛋”字。这都要托福于家里老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坚持给自家孩子取个普通的贱名字,据说这样才能身体健康不招邪。
22.长相特点型:黄毛、大牙、土匪、烧饼、小毛猪、小蘑菇、大头、花生米、虾皮……这里“长相特点”四个字简明扼要吧?需要解释的只有烧饼和虾皮,烧饼有这个小名是因为脸上雀斑又多又大,像极了撒满黑芝麻的烧饼,虾皮则是因为他的眼睛实在太小,像虾皮一条缝。
13.特征型:八点、九斤、毛驴子、汪汪、三百、一二、鸡蛋黄、史壳郎……这里的八点和九斤比较直白,一个是八点生的,一个生下来足足九斤,因此得名。毛驴子据说是因为他从小就特倔,只爱睡在他妈的胳肢窝里,他爸怎么抱开他都不行,哪怕一巴掌下去五个红指印,他还是会哭着爬回妈妈的胳肢窝。汪汪就简单了,因为他和他妈都是属狗的。叫三百的同学是因为他是超生,被罚款三百块,我们都替他庆幸还好不是罚两百五十块。至于一二,你没看错,就是一二,这个绰号的诞生是因为该同学上学后一直吐槽自己名字笔画太多,难写,他爸说一二最好写,你以后叫一二吧。这个绰号不胫而走,一个下午就全校皆知。鸡蛋黄的“黄”字是我们给他加的,因为他姓黄。同理,史壳郎因为姓史,不过这个绰号可不是我们乱叫的,是他亲爸起的。
24.看到什么就叫什么型:王饮料、脸盆、九条、白板、痰盂、尿壶……这个类型也好解释,就是谁生下来时父母或者爷爷奶奶看到了什么,就顺嘴给起了小名,然后在学校大都是一炮而红,经常逼得他们的真名被忽略,连老师都会一时情急叫绰号。需要特别解释的是九条和白板,九条落地之前折腾了很久,他爸平时好赌,等急了手痒,叫了牌友边打麻将边等。结果他刚自摸九条和了时,儿子呱呱坠地。据说后来他手气一直很旺,而且经常和九条。同桌的牌友后来照葫芦画瓢,给女儿起小名白板,听说效果也不错。
35.百思不得其解型:玻璃、小妖、狗屎蛋、拌饭、臭屁虫、粑粑、癞蛤蟆……这些就是我咬破笔杆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有的绰号,反正它们在学校里广泛流传着,让人搞不清楚由来。因为有人叫有人应,听起来倒也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