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臣、魏青等小兄弟住在前院。前院虽然房间多,但经常还是不够用,因为码头上的兄弟进城办事,侯宝斋一般都要留宿一晚。杨虎臣走后,魏青少了一大半的乐趣,每天早早就睡了,他与虎哥从小到大都住在一个房间,以前每晚上都要摆龙门阵到深夜。侯宝斋收留了张跃廷与霍笨之后,两个人白天在码头上帮忙,晚上也在这里住,所以这个院子一直热热闹闹。
张跃廷重情重义,办事机灵,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让给弟兄们吃;好衣服自己舍不得穿,让给兄弟们穿,码头上的哥弟缘很好,不久就成为了三渡水码头上的得力干将。但是张跃廷始终对杨猫胡子怀着深仇,“复仇”的种子一直深藏在心中。
霍笨就不如张跃廷了,办什么事都“笨得拉牛屎”,除了白天在码头上干点力气活,晚上就去打更。他的憨状是众多哥弟们取笑的对象,也不讨侯宝斋喜欢,但是黄老五喜欢。这个人憨头憨脑,最喜欢听黄老五摆悬龙门阵。黄老五坐茶馆,他有空就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帮他裹叶子烟。黄老五的龙门阵把牛皮都要吹破,霍笨就更加肃然起敬,对黄老五无限敬仰了。
侯宝斋自从搬进了这一处宅院,家中常常是十几个人吃饭。陈若愚专门把酒店里面的厨子叫了一个过来,负责一天三顿。侯宝斋除了把自己在衙门里面那点可怜的薪俸拿出来外,有时也用码头上的钱补贴一点。
侯宝斋自小就习惯早起,清晨喝一大碗茶,打一通拳,浑身筋骨舒展了,一天都精神十足。这一天,他照往日的习惯,早早起床了。推开大门的一瞬间,着着实实把他吓一大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身穿僧袍,直挺挺跪在寒风中,已经不知道跪多久了。女子面容姣好,水汪汪的大眼睛上粘着霜花,头发被雾水弄湿了,有几绺紧贴在脸上。
“幺姑娘,你是哪里的人?”侯宝斋心生怜悯,以为是哪个庙里的女施主流落到了新津城。
僧袍女孩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表情,不知道是冻僵了还是什么原因,泥雕木塑般一动不动。
这时候,黄老五、何耀先、朱跛子等人先后走了出来。
“这个女娃子是不是得病了?”何耀先说。
“瞧这模样,还真讨人喜欢,侯兄,干脆你把她收房算了。”黄老五从来没有几句正经话。只见女孩神情倔强,两眼紧紧看着黑洞洞的大门,从她的眼神来看,不仅清澈、聪慧,还透露出一股幽怨。
侯宝斋左看右看,瞧不出什么眉目。自己在码头上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对于拈花惹草的这一类事,自己是从不乱来的,也给码头上的弟兄定下了严格的规矩。
他想到前几年,有人上门提过亲,还合了八字,什么都合适,只等良辰吉日了。那一场大霍乱,让侯宝斋看见的是未过门的媳妇一家人的六具尸体。后来又有媒婆上门,介绍一个大粮户家的女儿,说得天花乱坠,没过多久,家中遭棒客,吓疯了。侯宝斋听算命先生说,自己生就的克妻命,娶老婆不得善终。后来干脆就把这事情给放下了,天天与码头上的兄弟在一起,打打闹闹,关圣人最大,老子第二,多么惬意啊!何必还要找一个婆娘呢?
侯宝斋闯荡江湖多年,阅人无数。面前的这个女孩,看样子不像什么恶人,会不会是仇家在打什么主意?自己在码头上行得端坐得正,尊敬长辈、团结兄弟,不敢失了丝毫的礼数。要说仇家,当然也有,都是外地码头上的一些滚龙。对于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从何谈起啊!
“老五,你立刻到周围的寺庙去访一访。”侯宝斋向黄老五一努嘴,悄悄吩咐道。
从早上到中午,僧袍女孩一动不动,直挺挺跪在侯家院子门前。尽管侯家不在正街上,也离街不远,总有一些人来来往往,不久就围了一些看热闹的。
在新津城,谁不认识侯宝斋侯大爷、侯团总,他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这不是臊老子的皮吗?”
人们问她,不吭声;拉她,不挪窝;给她喝水,她一把将茶碗摔得粉碎……大家只好当她是哑巴了,认定是脑子有点问题,也有人猜测是从哪一家偷跑出来的丫环什么的。就算你真的有难事,说嘛。在新津城,侯大爷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小姑娘这个样子,不是让侯大爷下不了台吗?
太阳偏西了。黄老五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喊:“侯兄,我打听到了……”侯宝斋赶紧迎上前去。
“观音寺里面的一个女娃子跑掉了,庙里上上下下都在找。”黄老五等人走遍了城内城外大小寺庙,终于在九莲山观音寺探得消息,核对相貌特征,与这位跪了大半天的女孩八九不离十了。
“那我们赶快把她送回去。”侯宝斋立即就要叫人。
“阿弥陀佛。”一声悠远的佛号声从远处传来,一个老和尚飘然而至,原来是观音寺的道松大和尚到了。
“大师请了。”侯宝斋十分有礼,道松和尚在川西坝子是有名的高僧,为县人敬仰,况且自己在江湖上跑滩时,也得到过大和尚的照顾。
道松和尚双手合十,冲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说了一句:“兰儿,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兰儿立刻就站起来,由于跪得太久,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这时候,她愿意喝口水了,就在她挣扎着立起身来的时候,“扑通”
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众人七手八脚把兰儿抬进侯宝斋的大院里面。
道松和尚与侯宝斋在密室里面谈。道松和尚把兰儿的身世详细告诉了侯宝斋,她是大洪水冲来的,家里已经没人了。她在庙里学会了写字、画画。从几年前那一场大洪水算起,兰儿在观音寺里面整整呆了八年,这些年来,她每天都要到父亲的坟前放朵野花,那座坟堆周围快成为花园了。
兰儿什么都好,干活勤快,与僧俗弟子相处很融洽。但是自从她来到观音寺那一天起,道松和尚就看出了她心中藏着一股怨气,心魔啊!八年来,佛门的青灯经卷都没有化解掉。
“她今天从观音寺里面跑出来,老僧也不知道。这个女娃娃是尘缘未断,佛门虽广,也难化解这段恩怨啊!”
“大师的意思是……”侯宝斋对道松和尚一直恭恭敬敬。
“她到你这里来,说明与你侯大爷有缘。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她留在你这里吧。”道松和尚尽打哑谜,把侯宝斋弄得糊糊涂涂。
“可是我们这儿都是些跑滩匠,一大堆男子汉,她一个姑娘家,不太方便吧。”侯宝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弥陀佛。她身上有一种江湖气,这是一般人家的女儿不具备的,她的性格坚韧,算得上是江湖儿女。让她在你这个大院里面帮帮忙、打打杂也是好的。”道松和尚说得侯宝斋云天雾地。
“大师,这……”
侯宝斋在四州八县都算是一个角色,码头上吃铁吐火,在刀光剑影中从来没有皱过眉头,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反而有些傻眼了。
侯宝斋心想,既然道松和尚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姑且把这个女娃子收下吧,以后有机会,要么给她找个婆家,要么把她送回观音寺。
然而侯宝斋想错了。李芝兰来到侯家大院,跪在地上的那一刻,就是下决心来杀侯宝斋、为父报仇的。
侯家院子再也不像往常那样肮脏,充满汗臭,吃的穿的随处乱丢。码头上尽管是下力人居多,但是大多数人只要到侯家院子来,都开始讲究起穿戴来了。
每天早上,兰儿会把泡好的茉莉花茶放在侯宝斋面前。侯宝斋起床、洗漱,她在一旁默默看着,侯宝斋最需要什么,她会准确地递到手中。侯宝斋刚开始还不大习惯,尽管自己是舵把子大爷,但三十多年来从未有哪个女人伺候过日常生活,自己从小到大在风口浪尖上闯、在拳头和刀口上混,生活方式很粗糙。但是面对兰儿如花般的面庞,侯宝斋内心深处流淌的英雄血更加沸腾了,泛起了一阵阵的波澜。他自己也感觉怪怪的,这些日子来,自己的生活好像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变得软弱了,而且每天从衙门或者码头上回来,第一眼就想看见兰儿那张美丽的脸。
整个侯家大院的一切,经过了兰儿的手变得井井有条。码头上的兄弟到大院来也文明多了,他们的性子收敛了不少,最初大家好像不太适应,却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到这里来。兰儿美丽的面容如同鲜花盛开,使看见她的人感觉坐在三月的春光中。然而这一张脸有时候又很冷漠,眼角眉梢中那一丝郁结的怨气,久久不散。
特别是黄老五的房间,一直就是个猪窝,有时还要加上一个霍笨,一身汗臭、脚臭,两个人只差没有在房间里面撒尿了。经过了兰儿的手,黄老五的房间整整齐齐,还散发了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朱跛子(朱二娃)在城里摆了一个小摊,解决了生计问题,他也是侯家院子的常客。对于兰儿的身世,侯宝斋只跟他一个人讲过。多年前的那一场恩怨早就烟消云散了,尽管脚有一点跛,这成为了他永远的伤痛,但他看着兰儿,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兰儿在侯家非常讨人喜欢,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对她又同情又爱怜,两个月后,都有些依依不舍了。李芝兰最初进入这个袍哥兄弟的大家庭,是咬住牙打算进入土匪窝的。她现在才发现,这里的人个个重情重义、忠肝义胆。特别是侯宝斋侯总爷,他人才并不咋样,脸庞黧黑,个头比李芝兰高不了多少,但是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魔力,无论是在什么场合,只要有他在,注定会成为主角。而且侯大爷深得人心,不管是院子里还是院子外的人,说起“侯宝斋”三个字,都会竖起大拇指的。
兰儿从小到大,认定了侯宝斋就是杀父仇人。这是她心底深藏多年的一个秘密,连道松和尚也不知道。她每一次给父亲上坟,总会在坟上许愿:
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报杀父之仇。李四爷临死前的那一幕情景,她永世都无法忘记。八年来,她心头一直是这样想的:没有侯宝斋的绑架勒索,就没有父亲的大病卧床,如果父亲不是病在床上,就不会死在洪水中了。
她小时候在太平赶场的那一天,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得就像昨天:她正在全神贯注看耍把戏的,那个变戏法的大叔刚伸手到箱子里面,她还不知道会变出什么,一朵花、一只鸽子还是什么玩意,突然眼前一黑,眼睛嘴巴都被人从后面蒙住了,她的小脚无力地在空中蹬了几下,几只大手像提小鸡一样,把她弄到了一顶轿子上。刚开头她还听得见四周嘈杂的人声,后来就听不见了,再后来好像抬轿子的人往山上走,越走越高,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在一间破屋里面呆了两天,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人说话的声音,她又惊又怕,像一只受伤的兔子。尽管有人给她饭吃、给她水喝,但是她的心头只有惊吓,昏昏沉沉中睡着又醒来。她在梦中见到了父亲,还有母亲,母亲的形象已经很模糊了。她哭,哭了整整一晚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把她的嘴和脸蒙上,在轿子里面颠簸,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面了。随后她看见父亲精疲力竭回到家中,就病倒在了床上了。
“侯宝斋”,如果不是父亲在弥留之际的呼喊,她也不会知道这个魔鬼的名字。
兰儿在观音寺的几年,从众多香客口中也无数次听到过“侯宝斋”这个名字,在她心目中,侯宝斋是一个青面獠牙、无恶不作的恶棍。她有意识打听到侯宝斋的住处、相貌和年龄,以及三渡水码头上主要管事的人。
李芝兰是个有心人,侯宝斋还蒙在鼓里的时候,李芝兰已经对他和他的兄弟有了初步的了解。李芝兰清楚,凭自己一个弱女子,想报父仇,无疑是以卵击石。她想方设法到侯家当一个丫环,只要接近侯宝斋,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父仇得报,她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生命。
兰儿进入了侯宝斋的生活,要杀他,是有机会的。可是兰儿天性善良,庙里八年的佛经青灯让她更加宅心仁厚,兰儿从来没有踩死一只蚂蚁、打死一只蚊子,就算是在父亲坟前想着报仇,心里面流着鲜血,手上却捧出了鲜花。要叫兰儿用刀刺进侯宝斋的胸膛,她怎么办得到啊?就算是侯宝斋睡着了,她也无能为力。她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对方是一个会几手拳脚的健壮汉子,加上大院里面十几双眼睛,稍有不慎,活剐了你都有余。
下毒?兰儿不是每一天把早茶端到他手上吗?她尝试过下毒,还到城中的药店买了砒霜。她看着雪白的粉末,一个晚上心都在怦怦跳。
次日早晨,她把砒霜放在茶碗里面,手抖得厉害,心都快跳出来了。
砒霜有一半倒在了灶台上,有一半倒进了茶碗里,茶碗里面的砒霜半天融化不了,就像白色的面糊混合着茶叶,端给侯宝斋,他会喝吗?李芝兰赶紧把茶碗端到外面去倒,倒进井里,她怕毒死其他人;倒进河里,她怕毒死鱼……最终,她像贼一样,在竹林里面偷偷挖了一个坑,连茶碗一起深深埋了。后来又有几次,她下毒的时候没有过量了,但是茶水浑浊,自己闻着都有一股怪味,你当侯宝斋真的会把它喝了?就算他是一头猪,猪都不会喝。
兰儿还知道,侯宝斋的枕头底下有一支短枪,只要一扣,会发出冲天的巨响,比过年放的炮仗声音还大。她打扫房间的时候摸到过,冷冰冰的,不晓得怎么用。有一天,她坐在床沿上,拿起枪左看看右看看,搞不懂机关在哪里。这样一个铁坨坨,难道比菜刀还厉害?正在她把枪口对准自己眼睛的时候,侯宝斋推门进来了,“干什么,不想活了!”侯宝斋一把将手枪夺了过来,他在冲着她发怒,脸上却满是关切,眼睛里面有无限的光芒,就像是大哥哥责备一个犯了错又在撒娇的小妹妹。
美丽善良的李小姐啊,杀个人怎么这么难啊!
两个月了,她杀人的事情一点进展都没有,可是大家越来越喜欢她了。
六
几年来,杨虎臣在峨眉山练就了一身本领,一拳能够打倒一头牛。人也长高了半个头,原本敦敦实实的身材显得魁梧剽悍,坚毅的脸上布满风霜。
清音阁的铁罗汉从看见杨虎臣的第一眼起,就认定他是一个练武的坯子,自己的一身功夫后继有人了。加上杨虎臣天生神力,铁罗汉的外家功夫又是峨嵋派一绝,这种功夫非常对杨虎臣的路子。他的勤奋加上悟性,几年后,拳掌腿功夫都练到了相当的火候。
杨虎臣回到新津城的那一天,正是他二十三岁的生日。他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几年前离开码头的稚气,充满阳刚之气的脸庞上有着坚韧、刚毅和无坚不摧的力量。
杨虎臣走进侯家大院,魏青第一个跑了上来,拉住他的手问长问短。
“干爹怎么样了?”杨虎臣几年没有见到干爹了,做梦都在想。他三步并作两步朝侯宝斋的屋里走去。
侯宝斋端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身穿黑缎子团花棉袍,足蹬千层底布鞋,右手上硕大的扳指闪着青幽幽的光。他像从前一样拉着杨虎臣的手,深邃的眼光把杨虎臣看了又看。
“我的虎儿啊,这几年,可把我想死了。”侯宝斋将杨虎臣拖到身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铁罗汉师傅来信,说你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今天,我亲眼看见了,我的虎儿真是一头猛虎啊。”
侯宝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拍着杨虎臣的肩膀,从上到下不住打量他。
这一天,侯宝斋郑重对杨虎臣说了一番话,让他心中蕴藏多年的激情迸发出来了,那一团热情的火焰熊熊燃烧,他将成为展翅的雄鹰,要在码头上甩开膀子大干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