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灭掉侯宝斋,不能在我的地盘上,但是走出这方圆数十里,我们谁也拿他没办法。要知道,凭借你干爹的威望和势力,在川西各县,只要他跺跺脚,城墙都要缺只角的。”王吉山翻着白眼,望着灰蒙蒙的天,一直在打鬼主意,他脸上一副鸦片烟瘾没有过足的模样,强打精神对杨虎臣说:
“必须趁他没有走远,借清军的手除掉他,甚至我们还要组织人手,大张旗鼓为侯宝斋,哦,你的干爹报仇。”
杨虎臣不想听他说话,想起侯大爷要被这样一个小人谋害,心中很不舒服。自从王吉山定下了谋害侯大爷的计划后,杨虎臣蒙在被子里偷偷哭过几场。如果干爹必死无疑,老子就把这笔血债算在你王吉山的头上,等我掌舵后,这笔血债叫你加倍偿还。杨虎臣也暗暗下定了决心,现在暂且与你周旋、合作,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杨虎臣心不在焉,暗中想自己的事儿,王吉山说些什么话他都没有听清楚。王吉山干脆凑到他的耳朵边上,叽叽咕咕道:“侯宝斋今晚落脚西来场,我已经派人给清军的孙管带送信了。他对侯宝斋怀有大仇,下手是不会客气的。当然,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跟你杨军需没有一点相干,你就准备好,接替侯大爷的位置吧。”
三
西来镇历史悠久,曾经是临溪县县治所在地,历时五百多年,到了明朝,政府重新设置州郡,隶属蒲江县。
侯宝斋一行轻车简从,离开新津之后,当晚到达西来镇。镇上有条清澈透明的小河,河边排列着十多棵千年古榕树。侯宝斋叫大家把马全部栓在树下,步行进入场镇。
侯宝斋受到当地哥老会“信义公”舵把子彭大爷的盛情款待,彭大爷热情地为侯宝斋设宴洗尘,并请来有名的川戏班子,准备好好热闹一晚上。
侯宝斋让彭大爷不要惊动乡民,他一身川西普通老人打扮,毫不起眼走在西来镇的街上。街心矗立着一座文风塔,塔分三层,成六棱形状,高约六丈,外加宝顶,每一层都是飞檐翘角,塔身四周有人物雕塑和诗文。
“侯大爷,看不出来,这个偏僻的场镇,还有这么厚重的文风啊!”覃吉之很早就在衙门里当捕快,书读得要多一些,后来求取功名无望,才弃文习武,跟着侯大爷混了个差事。多年来,他得到了侯大爷的许多照顾,后来加入了哥老会,成为码头上的一员得力干将,但是他的书本始终没有丢。
侯宝斋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小兄弟,唉,这些年轻人跟着自己颠沛流离,真是不忍心啊。离开新津后,他的心头很不是滋味。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背井离乡、惶惶然出来逃命。一路上,侯宝斋想了很多,码头上的弟兄们在逃难途中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这让他万分欣慰。当清军破城之后,他安排黄老五留下照应家人,侯大娘与安廷怎么样了?近年来很得力的助手张跃廷与战场上表现神勇的霍笨等人失散了,一时间音信全无。杨虎臣押送辎重,祸福不知,唉!这个虎儿啊,会不会被人家利用了?他看着身旁的覃吉之和魏青,自己最亲信的人中,就只剩下这两个人在身边了。
文风塔上刻有神像,记录凡夫俗子做的好事和功德。神灵们会根据功绩的大小,决定增减寿缘或者施福降灾。塔身下面有个大炉灶,用来焚烧写过的字纸,因此文风塔又名惜字宫。
“你们两位说说,天上的神仙真的能够掌管人世间的祸福吗?”侯宝斋抚摸着塔身,对覃吉之和魏青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发现侯大爷突然变得很苍老,曾经在码头上叱咤风云的雄风不见了,眼睛中写满了疲惫,就像一个普通的乡下老人。
两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见彭大爷小跑着赶上前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侯大爷,酒菜已经备好了,请入席吧。”
接风宴安排在“仙人醉”酒楼。酒楼不大,也没有什么珍贵的菜肴,但是彭大爷却花费了极大的心思。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侯宝斋喜欢吃卤猪头肉,这一简易的食品也让彭大爷大动脑筋,厨子精选了猪耳朵、猪拱嘴、核桃肉三部分,拼成一大朵牡丹花图案,摆了一大盘。核桃肉颜色最深,切成小块,放在中间当作花心;猪拱嘴颜色次之,切得稍大,在核桃肉外围码了一圈;最外面的一层是猪耳朵,全部选用耳朵的中间部分,切成很薄很大的肉片,在大瓷盘上摆成个花瓣图案。同时,将猪耳朵、猪拱嘴、核桃肉三部分之间均匀地撒上鲜红的海椒面。光是看一看,都会让食客大吞口水的。另外,席桌上的鸡鸭鱼肉琳琅满目,酒楼的厨子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在新津打了这么多天的仗,侯宝斋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吃上一顿饭了,但是面对精致的菜肴,却没有多大的食欲。大家的心情都不好,酒宴上一点气氛也没有,在彭大爷的热情招待下,只是勉强喝了几杯酒,胡乱吃了一些菜。
彭大爷等到侯宝斋一行酒足饭饱后,又热情邀请他们看戏:“侯大爷,今天西来镇有川剧折子戏《单刀会》,大家都盼好久了,请务必赏光。”
“唉,单刀会,我现在是走麦城啊!”侯宝斋不无自嘲地说道。
“侯大爷说哪里话,这南河一路,谁不晓得新津的侯大爷豪侠仗义,一诺千金,码头上不管认不认识的人都要翘起大拇指,要不是这次打仗,我们还请不到您老人家的大驾呢。”彭大爷一边说,一边引领着侯宝斋往戏台前走。
天刚擦黑,戏台上的锣鼓嘣嘣嚓嚓响了起来。尽管彭大爷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侯宝斋驾临西来镇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乡民们都想看一看这个威震川西的总舵把子长得什么样,人群一拨又一拨往戏台附近涌,彭大爷不得不派人维持秩序。
《单刀会》是一出着名的武戏,台上的关公似乎也明白今天有贵客光临,演得格外卖劲,大刀舞成了一团白光,虎虎的风声把烛火弄得忽明忽暗,台下观众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响成了一片。
当戏演到高潮,天已经黑尽了,只有戏台上闪烁着灯光。全场观众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望着戏台,他们看见关公拉着鲁肃的手,在东吴兵将的枪林刀丛中,向大江边走去。
忽然,大家听见了一阵刺耳的呼啸声,把戏台上的锣鼓声都压下去了。
立刻有几只火把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火把在观众的头顶上划过,借助这一点微弱的亮光,把侯宝斋坐的地方照得清清楚楚。
“他龟儿子坐在最前排,别让他跑了!”是孙管带的声音,“就是那个穿灰衣服的老家伙,给老子打。”
……
一时间,枪声大作,台上台下乱作一团。立刻又有几只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把侯宝斋的藏身之处照亮,火光闪亮中,伴随着一阵枪响,侯宝斋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倒下。台上的关公再也神勇不起来了,唱戏的、看戏的,敲锣的、打鼓的,台上台下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哭声、尖叫声、呻吟声响成了一片。
侯宝斋凭直觉知道,他们一行人已经被清军包围了,自己的藏身之处也被认得清清楚楚。而且这一队清军是有组织的,他们肯定经过了周密的谋划,枪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不断朝这边招呼。
“侯大爷,快往河边走。”覃吉之和魏青拔出腰间的短枪,死死护住侯宝斋,他们一边走一边向清军开枪。侯宝斋带来的二十多个兄弟转眼间死伤大半,剩下的人紧紧簇拥着他,拼命往河边冲。
戏台距离他们拴马的地方有一里多路,清军早就经过了周密的谋划,布下天罗地网,如果不是现场混乱,给了侯宝斋等人可乘之机,他们早就被打成筛子了。看戏的群众今晚上也是倒了血霉,误伤的人不计其数。一时间,哭爹喊妈的声音响彻整个场镇。这一里多路,侯宝斋几乎是蹚着鲜血在走,当他们赶到河边上时,二十多匹骏马早就不见了。
黯淡的星光下,覃吉之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拿着枪追赶过来。马匹被牵走了,又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侯大爷从大路上逃生几乎是不可能了。
覃吉之大声对魏青叫道:“你保护侯大爷,从拦水坝上过河!”
河上有一道低矮的拦水坝,河水从拦水坝上泻下,冲到下面的鹅卵石上,激起一片片浪花。过了这一条水坝,对岸是大片的庄稼地,黑夜中往田里一钻,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覃吉之说完这句话,不顾一切向清军反冲过去,同时拿着枪向来人一阵劈劈啪啪乱射。黑暗中冲过来的清军没想到会有这么亡命的人,跑在前面的人倒下几个,其余人冲击的速度稍微一慢,侯宝斋等人已经迅速蹚入水中,跑上了拦水坝。
覃吉之被几颗子弹同时打中,他倒下的一瞬间,看见侯大爷已经涉水过河,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了。他在临死前露出了一丝微笑。
四
张跃廷从霍笨尸身上搜出画图来,他连续几天都在反复研究这张丑陋的画,脑袋快想成一团糨糊了。画面上是一只拿着刀的猫,刀上流着血,猫扑向一只长尾巴的怪物,怪物可能是猴。
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图画,什么意思呢?霍笨临死之前还紧紧拽住它,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码头上的老兄弟,只有黄老五还留在新津城,霍笨是他的一个跟班儿,两人的感情比较好。张跃廷没有惊动更多的人,只是悄悄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他。黄老五拿着这张图颠过来倒过去看,百思不得其解。黄老五可以肯定,霍笨一辈子没有和笔墨打过交道,他连“霍笨”这两个字都不会写,怎么会在打仗的紧要关头画起画来?这个画得歪歪扭扭的东西,多半出自他的手笔。霍笨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是干起精细活来,也有超过常人的缜密心思,比如他制造的牛儿炮,就连一些手艺高超的老工匠也暗自佩服。
黄老五对霍笨是知根知底的,认定这幅图画中有重大的秘密。
张跃廷把这张破纸凑近鼻孔闻了闻,有一股浓烈的硫磺硝烟味道。难道是用来包火药的?张跃廷立刻又把它否定了,他记得从霍笨裤裆里面把这张纸掏出来的时候,早被揉成了皱皱的一团,纸团里面并没有火药的残渣,反而是纸团外面残留着许多,可以推测出,这个纸团是从外面丢进过火药堆里的。
张跃廷和黄老五两个人想得脑袋发痛,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可以肯定的是,问题一定出在自己人身上,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为什么”了。
他们实在是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黄老五要张跃廷赶紧去追随侯爷,自己能够照应好新津的事,他已经把侯大娘母子转移到了乡下安全的地方,叫张跃廷告诉侯大爷,让他放心。
“这件事就先不忙去想,你还是赶快往雅安走,找到侯大爷,说不定他有什么好主意。”
“好,只有如此了。”张跃廷答道。
新津城被洗劫过后,变得狼藉不堪,张跃廷走在街头,打算联络码头上的弟兄一起走。清军陆续撤退了,但是街上的商铺大都还没有开门,因为城中的大户被洗劫以后,人们都吓得关门闭户,大气也不敢出。有几个清军的伤兵,骂骂咧咧在敲一家酒馆的板门。
“给老子开门,怕爷爷喝了酒不给钱是不是?”
“信不信,老子一脚把门踹开!老虎不发威,你还当是病猫呢?”
……
张跃廷远远地看着,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几个伤兵的话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老虎?!病猫?!
老虎?!病猫?!
张跃廷头脑里面好像忽然响起一个炸雷,仿佛有一道电光从眼前闪过:
霍笨画的不是猫,是老虎!
老虎要杀猴子,就是杨虎臣要杀侯大爷啊!
天哪!顺着这个念头一想,所有的问题都清楚了。张跃廷如同醍醐灌顶,一时间手足冰凉,呆立在街中。伤兵找不到酒喝,满世界发泄,张跃廷被他们撞得踉踉跄跄,随即张跃廷又是一阵狂笑,连伤兵都认为他疯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霍笨发现了这个惊天的秘密,杨虎臣就杀人灭口,用同志军的牛儿炮打死了霍笨,霍笨临死前死死护住了这一张图。
张跃廷回过头来又仔细一想,当初翻检霍笨尸身的时候,看见他浑身乌青,脖子、肩膀有多处淤血,肯定与别人打斗过。宝华寺的兵力部署自己是知道的,主要是炮队和火枪队,以新津码头上精心挑选的青壮年为主,这些人基本上自己都很熟悉。霍笨牛高马大,力气不小,要说打架,四五个小伙子还不是他的对手。况且霍笨死的时候,清军又没有攻上山来,不可能和他近距离格斗。从这些现象都可以推测出:霍笨不是死在杨虎臣的手中,又会是谁下的毒手?!
清晨的风夹带了一丝血腥味,黑云压得侯宝斋喘不过气来。他一个人坐在硕大的八仙桌旁,桌上有酒,屋里酒味浓郁。秋风呼啸着从窗外灌进屋子,侯宝斋的长袍被吹得卷了起来,猎猎作响。
从西来镇脱险之后,侯宝斋在魏青的护送下,黑夜里跌跌撞撞跑了几里路。孙管带在附近搜捕了一阵,也不敢过分深入,毕竟这里还是哥老会的地盘。他知道同志军虽然打散了,但是哥老会的势力还是很大。在清军攻破新津城之后,南路同志军全向南撤,邛州、蒲江、大邑、雅安、崇州等州县的队伍中,很多人手里还留有武器。如果被当地的袍哥大爷发现了,孙管带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早就玩完了。
原来,他们前一天接到了王吉山的线报,三十人的队伍全换成普通老百姓装束,分批次潜入西来镇,本打算给侯宝斋致命一击,然后全身而退,谁知道侯宝斋的手下用性命保护他,最终还是让他逃脱了,孙管带不无遗憾。天亮之前,这一支清军队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在西来场丢下了数十具尸体,把整个场镇弄得一片血污。
次日,侯宝斋遭到截杀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附近的码头,许多哥老会的大爷、管事纷纷跑来探问。杨虎臣听到消息后,喜忧参半,侯干爹没有死,他不晓得心头是什么滋味,当他在天明时分看见憔悴不堪的干爹,想哭,想大哭一场。
“干爹,我们先到固驿镇歇息两天吧,那里有我们码头上的弟兄。王吉山也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
固驿镇是新津和邛州之间的一个大镇,有着悠久的历史,曾经是中国古代南方的重要驿站。
“侯干爹,最近你的心很乱,我们去古松庵占上一卦,如何?”虎儿总会在侯大爷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杨虎臣推开半掩的房门,望着疲惫不堪的干爹,神情有些凄然。
“彭大爷自杀了,在自家堂屋上的吊。”杨虎臣说得含含糊糊,意思是彭大爷出卖了侯宝斋,引来清军。他明知事情的真相,却说得轻描淡写,把所有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了彭大爷身上。
彭大爷才是活该倒霉,他的地盘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当晚清军撤退后,枪战中死难者的亲属哭天喊地来找他,同时许多州县码头纷纷发出帖子,声讨西来镇这个不落教的码头。彭大爷当时的处境是:黄泥巴糊在裤裆头,不是屎也是屎。他知道,这件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但当时却没有一点分辩的余地了。彭大爷在潮水一般的责骂与恐吓声中上吊自杀了。当然,按照哥老会的规矩:光棍犯法,自绑自杀;人死仇散,不失义气。所以彭大爷一死,此事也就了结了。
侯宝斋长叹了一口气,他最近亲历了太多的杀戮和死亡,已经不想再听到死人的消息了,他断断续续说道:“其实彭大爷是个老实人,也许不是他通风报信呢。”
“干爹,你就是心肠太好,这个老家伙都畏罪自杀了,肯定的铁板上钉钉的事情。”杨虎臣一口咬定,彭大爷不是个东西,千刀万剐都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