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小堆银子摆在侯宝斋面前的时候,他一个碎块都没有要,也不许自己的兄弟们要。一半给了章三爷,一半给了龙大爷的几个债主。
这点银子虽然仅仅够还龙大爷欠下债务的利钱,但是新津城几个码头上的大爷,都对侯宝斋另眼相看了。
侯宝斋把银子送到章三爷面前的时候,他几乎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原来侯兄弟是个这么讲信义的人,真是个好兄弟。”章三爷贩私盐的热情比侯宝斋还要高了。当然,担风险的事儿就全部由三渡水码头上的人干,章三爷不用亲自出面,只是暗中帮助把许多关节打通。加上侯宝斋办事圆滑,舍得撒银子,很快,一条贩私盐的水道形成了。
三
三渡水码头完全变了个样,弟兄们一改多年形成的疲惫、懒散,干事情龙精虎猛,全身上下都活泛了起来。装米的船上有盐、装炭的船上有盐,就连河中漂运的圆木,也把中心掏空,里面用油布裹进去大量的盐。
这一天,侯宝斋正在货仓里面忙碌,当黄老五和陈若愚把一筐刚刚运回来的井盐抬出来,侯宝斋正要揭开覆盖在上面的白菜叶,突然一声刺耳的风响呼啸而来,一把雪亮的短刀带着裂帛的声音从门外飞入,稳稳插在屋内的柱头上。侯宝斋大吃一惊,全身的神经迅速绷紧。
“好一个私盐贩子!”随即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啊,原来是胡子刀客,胡大哥。
说话间,胡子刀客带了小兄弟王吉山等三个随从走进货仓,他一边拔下柱头上的短刀,一边对侯宝斋说:“侯兄弟有胆量啊,把脑壳拴在裤腰带上耍。短短的几个月,就把三渡水码头搞得有声有色。”
“不怕胡大哥笑话,兄弟这也是走投无路了,才铤而走险的。”侯宝斋抱拳施礼,连忙叫人给胡大哥看座。
“侯兄弟这是空手套白狼、光屁股打天下啊!”胡子刀客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当晚侯宝斋大摆筵席,在酒桌上向胡大哥频频敬酒。王吉山好像把那次打牌作弊的不愉快经历完全忘了,也不断向侯宝斋以及何耀先、黄老五等兄长们敬酒。三渡水码头今天贵客盈门,当然要一醉方休,侯宝斋以及码头上的几个管事与胡大哥一行人几乎喝到天亮,大家都醉得一塌糊涂。
自从结识了胡大哥这个朋友后,一两年来,侯宝斋得到他的帮助很多。
不仅通过胡大哥认识了许多水陆码头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贩私盐期间,河面上许多麻烦事,通过胡大哥的一张片子就解决了。有一次,胡大哥得到线报,岷江上的水蛇帮要打侯宝斋的主意,他亲自带人为侯宝斋护航。
那晚上月黑风高,侯宝斋的船行至岷江中游的时候,水蛇帮的七八条尖头船将侯宝斋的船队拦住,尖头船上突然亮起了火把,看起来对方的人数还不少。帮主黑龙气势汹汹,非得要让侯宝斋留下买路钱。胡子刀客走到船头上,冲着黑龙轻蔑地一笑,然后中气十足地大声说道:
“水面上的弟兄,不认识侯宝斋侯大爷,也应该认得到这把刀吧。”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快刀划出一道白光,如同闪电一般将漆黑的水面撕裂,刀锋从黑龙的头顶划过,将其头上戴的貂皮帽射穿,稳稳钉在身后的旗杆上。黑龙摸了摸头顶,吓出了一身冷汗。胡子刀客威震川西,他的快刀出手,这一次没有见血还真是少有的事。水蛇帮的火把立刻全部熄了,尖头船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漆黑的江面上。
可以说,三渡水码头能够有今天蒸蒸日上的发展,与胡大哥的鼎力相助是分不开的,侯宝斋对他的感激之情更不是言语可以表达的了。逢年过节,侯宝斋多次给胡大哥送银子去,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两年后,三渡水码头的境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侯宝斋除了贩私盐之外,其他生意也搞得火红。
侯宝斋把花园乡的老屋也重新修葺一新,建筑比原来的宅基扩大了一倍,其木板房门、雕花窗户均采用上等木料,宅子中的门槛房梁、廊柱台阶等建筑经过高明工匠的打磨,完全是大户人家的住宅了。
侯老爹和侯刘氏这对一辈子无声无息的人,在快要入土的时候重新挺直了腰板。侯宝斋只能忙里偷闲,偶尔回老屋看看。另外,他在新津县城西街又修了一处宅子,位置在武庙的附近,因为这里供奉着关羽关云长,这是他们心中的神灵和行为的准则。侯宝斋和黄老五、陈若愚等几个兄弟住在一起。
侯宝斋把“新西公”的堂口设在三渡水码头附近的“武阳”茶社,俨然是新津城的大码头了。这个时候,他与城内几个舵把子大爷称兄道弟,从前黑脸秋风的债主全部成为了朋友,本码头的兄弟更是把他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生命相托的弟兄了。
河中的雾气还没有散,三渡水码头已经开始忙碌了。侯宝斋把所有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日子,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块古老码头的神奇魅力。
远望大河对面,只见修觉山孤峰耸立在五水汇流处的大江边上,一座峭壁拔地而起。修觉山不大,山崖之后雾霭袅袅,天际尽头飞鸟淡淡。几条大河仿佛银色的绸,将城外绿色的田野蜿蜒曲折分割开来。
侯宝斋的脚下,正是五河汇流处。岷江经都江堰鱼嘴分为内江和外江,外江流经新津的有金马河、羊马河、杨柳河,以及两条来自邻县高山峡谷的大河,一条是发源于崇州西北山区的西河,另一条为发源于邛州山区的南河。五条大河奔腾不息,在新津城东南的修觉山下汇合。这时候,水势变大,浩浩荡荡直泻眉嘉平原。
大河流淌,河面上的船也沿着河道往来穿行,在各个码头上聚散。大船装货、卸货,分别驶向四面八方。新津城沿南河而建,城墙随着河道蜿蜒。
侯宝斋觉得,沿着河岸排开的各个码头就像是一张张巨大的嘴,船与货就像是源源不断的各种食物,一日复一日,吃了又吐,吐了又吃。侯宝斋和兄弟们都觉得好看,码头上各种各样的船密密排开,沿着古旧的城墙延伸、扩展。大的小的,有棚的、没棚的,有帆的、没帆的,把堆栈里小山一样的货物分散吃尽,沿着河道划走;同样,各式各样的船也会从四面汇集拢来,船上的货又把堆栈弄得像小山一样了。
侯宝斋站在惊涛拍岸的大江之上,越看越觉得修觉山地貌奇特。其实,修觉山只是大江边上的一座浅丘,然而风景绝美,难怪明代墨绘斋刻本《中国名山录》中榜上有名,入选此书的天下名山仅仅有五十座,修觉山排位在青城、岳阳、点苍山之上。
每当风和日丽,侯宝斋喜欢与兄弟们到修觉山顶喝酒。他们一路游览,一路招摇,一路笑骂。酒对于侯宝斋等人来说,是一天也不能缺少的东西,他们非常喜欢那种飘飘然的感觉。喝得差不多了,就无拘无束,也无法无天了,每个人都成为了码头的大舵把子,关圣人最大,我就是老二了。
何耀先的酒量最浅,但是话最多,喝高兴了还会唱诗,大伙儿对他更加肃然起敬了。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何耀先唱得鼻涕口水一起流出,摇摇晃晃,指天问地,唱完就倒在草地上睡着了。
如果登上山顶的纪胜亭,眼前会豁然开朗。眼前的新津城襟山带川,三面环水。此亭六角飞翘,创建于唐代,屹然立于山巅的悬崖之上,仿佛展翅欲飞。在亭子上放眼眺望,五水汇流处江天空阔,气象万千,远山近水尽收眼底,站在亭子上观景,清风徐来,飘飘然有凌云之概。
何耀先常常向大伙儿卖弄自己的学问。李白、陆游、苏东坡都在这里吟咏过的诗词,只有他弄得清楚,而且碑文上刻的字,他全部认得完。什么“登临忽据三江汇,飞动从来万里心”、什么“江山若有待,花柳更无私”,大家听得半懂不懂,对何耀先无限敬仰。
何耀先还告诉大家,唐朝最厉害的杜甫杜诗人到这里来过很多次,每一次喝完酒就坐在船上看风景,看完了风景就写诗。他觉得不仅仅是修觉山的风景好看,我们三渡水码头的风光也不错,他给我们写了一首诗,叫做“西川供客眼,唯有此江郊”,就是写的我们码头。
黄老五听得发呆,何耀先说的这些名字,他在戏台上模模糊糊听到过,不由对何耀先心生一种敬意,他圆瞪着眼,傻了半晌,不由脱口吼叫道:
“日他妈呦,杜甫硬是说的好啊!”
侯宝斋凭栏远眺,自然会生发出一种豪情。
弟兄们混迹多年的新津城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由一个渡口慢慢发展成为大码头。津,是指渡口;新津,就是新的渡口。这个渡口说新也不新了,早在公元216年,犍为郡守李严在天社山脚下开凿山路,打通成都到眉嘉平原的道路,新津就诞生了。这里五河汇聚,商旅繁盛,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和混账王八蛋都很多。这些龙蛇鱼虾在码头上打打杀杀,让这个着名的古渡口永远都热热闹闹。县境有岷江之险,城东南的修觉诸峰又是扼制交通要道的制高点。“五津咽喉地,雄浑踞西川”,因此,这里历来就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了。
“如果哪一天打仗了,只要把这里守好,谁都别想攻进来。”何耀先对黄老五说,历史上,新津经常上演大战,比戏台上的好看多了。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秦惠文王伐蜀,与蜀王战于葭萌,蜀王大败,被秦军一路追杀,带领残部退至金马河边。后有追兵夺命,前有江流断路,蜀王面对苍天一声长啸,拔剑自刎,蜀国灭亡。
东汉初,蜀郡太守公孙述自立为王,汉光武帝刘秀令大将军岑彭讨伐蜀王,岑彭抢先夺取了这一战略要地,并迅速控制了新津以东各县,取得了地利的优势,最终灭蜀。
唐懿宗、僖宗年间,吐蕃、南诏等国多次进攻四川。公元830年,南诏国发动全国兵力,经新津攻入成都,掳去男女数万人及财物无数。这次掳掠使得方圆八百里人畜财物荡然无存。被俘民众在大河边号啕大哭,几千人跳水自尽。公元869年,南诏军再次入侵西川,攻破沿路州县。直到875年,唐军才驱逐南诏军过大渡河,收复了失地。四十年间,新津一直陷于战乱之中,生灵涂炭,苦不堪言。
北宋年间,王小波、李顺起义,曾于南河下游江口与宋军大战,杀死都巡检使郭允能。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年),南宋将领集结两千舟师水军,企图偷袭新津、成都,元将忽都在岷江江面上全歼舟师。
明末张献忠起义,四川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大浩劫。有一段泛黄的史料记载:张献忠取崇庆州后,杀入新津县,不分男女老幼,一概屠杀。当时全县居民十余万众,幸免于难者不过数姓而已,遇着这样的浩劫之后,天府之土的新津,百里之内竟至旷无人烟。
尽管张献忠烧毁了典籍,但民间对这段历史广为流传。张献忠先把邻近新津的几个州县剿得精光,当他率领的大西军队攻到新津城的时候,驻扎在宽阔的南河对面。他的士兵站满了河对岸的小山,亮闪闪的刀枪比野草还要多。张献忠把斩获的死人头扔进河里,黑油油的脑袋在大河面上铺了一层,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宽阔的南河直冒血泡。但是张献忠的武力没有让人屈服,大家同仇敌忾,打退了大西军队一浪高过一浪的进攻,尸体掉进河里,把河水染红了一遍又一遍。
张献忠是没有耐心的,但这次攻城却非常耐得住性子。大西军队里三层外三层把新津城围得鸟都飞不进去了,后来干脆搭起了帐篷,军官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等待守城的勇士们活活饿死。这一招真的歹毒,勇士们把草根树叶全吃光了,连捉到的老鼠都只剩下了一层皮,观音土也挖到了很深处,几乎快要挖出水了。他们闻到了酒香肉味儿,这不是要人命吗?
许多人用脑袋撞墙,用牙齿咬墙,把大红条石垒成的城墙也咬出了深深的牙印,还有许多人把舌头咬断了。
当护城河里的血水慢慢变得清澈,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张献忠昂首进入了新津城,他看见的是一座废墟。金锭银元宝丢得到处都是,人的尸体几乎饿成了骷髅,但是拿刀拿枪的士兵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四
侯宝斋在新津人心中的地位早就今非昔比了。他代替了龙大爷的位置,成为“新西公”的舵把子大爷。侯大爷虽然说还没有多大的势力,但是他和手下的弟兄们跟从前相比,境况可是大不一样了。鸡鸭鱼肉对他们来说已经不稀奇,但侯大爷的口味一点没有变,还是喜欢吃卤猪头,还是喜欢吃庄记烧腊店的卤猪头。
有一次,烧腊店的老板娘远远望见侯宝斋走过来,就嗲声嗲气嚷开了:
“侯爷,今天怎么有空自己亲自来啊。”说完,她热情得有些过分,忙着端茶倒水,叫伙计李四切肉,分量比别人多出很多。她还说,“侯爷瞧得起小店,大驾光临,就不收钱了。”
侯宝斋不喜欢老板娘那副眉眼,随手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案板上,拿了卤肉,转身就走。
茶馆里流传庄记烧腊店的龙门阵多了,庄干虾儿两口子是茶客们口中永远的话题。对于这些烂龙门阵,不管别人摆得多么火热,侯宝斋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黄老五有,他听见男男女女的荤龙门阵就会主动凑过去,嘻嘻哈哈发一阵高论。他自己对女人倒是从不乱来,但是那一张嘴就不怎么管得住了:
“庄干虾儿的那个婆娘呦,说起来话长。水嫩水嫩的豆花儿没人吃,就便宜了李四这只馋猫了。”黄老五不管什么场合,哪怕在“新西公”堂口的武阳茶社里面,张开嘴只管说,直说得口沫四溅,茶客们听他摆荤龙门阵,感觉很过瘾。听众越多,他越来劲,“要怪,还是怪那杆烟枪,就像我当年那样,不是侯兄,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挺尸呢。庄干虾儿连我都不如,把大烟当饭吃,吃得来不死不活,把鸡巴都吃软了。”这时候,茶客们欢呼雀跃,嚷成一片:
“你啷个晓得人家的鸡巴软了?未必是老板娘给你说的?”
“就是嘛,未必你在床底下听?”
……
茶客们越是跟黄老五抬杠,黄老五越是要争个输赢,“我咋个不晓得,老板娘还拉住我往她的屋子里面钻呢。”
众人都知道他信口开河,打一阵哈哈也就算了。但是庄干虾儿不行,是尽人皆知的,老板娘生的女儿横看竖看都不像庄干虾儿,倒跟李四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庄干虾儿是多年的老烟枪了,他不像龙大爷吃出那么多花样,但是瘾更大。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熬烟、烧烟泡,除了偶尔在柜台上打打算盘,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躺在烟榻上。他的烟枪像一只吹火筒,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把屋子熏得昏昏暗暗。
庄干虾儿除了在柜台上打算盘、收钱,就什么事情也不管了。隔不了几天,烟馆的人会按时来到烧腊店,送上庄干虾儿需要的大烟膏。柜台上的钱,大部分被烟馆的人拿走了,老板娘疼得心如刀割。
近年来,庄干虾儿连收钱的活都不想干了,算盘也打得力不从心。面对水灵灵的老板娘,就更加力不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