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上,新津城大摆庆功宴,共计二十多桌人,邻近州县的很多豪绅大户都来了。县知事亲自向侯宝斋和邛州胡子敬酒,喝得天昏地暗。
侯宝斋弄清楚了,独行大盗是太平天国的余党,善于使用迷香制成的毒烟,曾经在与清军的对决中建立过很大的功劳。后来天京被攻破,他隐姓埋名、流落民间。他四处下手盗窃财物,想为流落江湖的天国头领筹集军费,以便东山再起。侯宝斋想到了气壮山河的大英雄石达开,要不是迷香大盗手段残忍,荼毒本县乡邻,侯宝斋甚至对他满怀好感,有点惺惺相惜了。
迷香大盗四处作案,邛州境内也是大案频发,衙门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只好重金请出黑道上的着名人物胡子刀客。胡子刀客得到了相关的线索后,已经潜入新津城几天了。这也是盗贼合该命绝,他太迷恋川戏了,听见锣鼓响,就情不自禁往人堆里面钻。尽管他的易容术是天下一绝,但一双大脚还是露了馅。天黑不久,他拨开人群往里面挤,老太婆使出了男子汉的劲仗。
胡子刀客的眼光何等犀利,立即用暗语通知手下的兄弟,在戏台周围布控。当戏演到高潮时,一个小老幺有意靠近老太婆,在她的身边假装拔刀,试探虚实。贼人当时就上了当,惊慌中,一个鹞子翻身从人堆里面飞了出来。当然,胡子刀客立刻也跃起来,飞刀出手了,最后让侯宝斋逮了一个正着。
这顿酒一直喝到东方发白,酒桌上有很多人当时就醉倒在地上。县太爷高兴得胡吃海喝,分不清是酒还是水了。侯宝斋更是醉得人事不省,谁把他背回去的也不知道。
侯宝斋吐得满屋狼藉,昏睡了一天一夜。当他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知县大老爷任命他当捕快班头了。
六
自从侯班头在衙门里面有了几分公事,码头上的大多数事务就交给兄弟们去经营了。既然是“侯班头”,私盐也就不贩了。而且现在码头上的各种生意蒸蒸日上,弟兄们的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完全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
何耀先在码头上管理的事务最多,他本人读的书也要多些,而且对船上的各种行情了如指掌,侯宝斋把码头上最重要的运输业和木材生意交给了他。
陈若愚一直负责码头上兄弟们的吃喝,侯宝斋让他在县城开了一家名为“福满楼”的酒店,作为“新西公”的固定产业。码头上办席、接待袍哥界兄弟,都在“福满楼”了。由于陈若愚高超的厨艺、花样百出的菜品,新津县衙门乃至成都府的贵宾到了,都在这里下馆子。
只有黄老五什么都不去做,死死跟着侯宝斋,当个亲随都干。
“你要叫我去经营生意,我只会开烟馆。”黄老五嘻嘻笑道,“只要你不怕把侯大爷的招牌砸了,我就去干。”
侯宝斋在县衙门办起了公事,闲暇之余,他最喜欢找通津书院山长陈朝佐交谈。他觉得陈老先生讲的话让他着迷,让他更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什么“达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些东西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是陈老先生把他的心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见了更加广阔的世界。他在陈先生影响下,深切地感受到:人的一辈子,应该为地方好好做点事情。
当捕快班头有很多事要做,但是侯宝斋觉得很轻松,就像什么都没有干一样。新津城他太熟悉了,哪家的猫哪家的狗,他几乎都认得。一般的打架斗殴等小案件,也用不着侯班头费多大的神,他只需要站出来骂几句,就平息了。
打架的人分不出谁对谁错,尽管打得头破血流,但是侯班头叫“不打了”,就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是不给侯班头面子了。人们对他有一种敬畏之心,对与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侯宝斋”三个字的分量。
衙门里面很清闲,码头上也打理得顺顺当当。这天,阳光明媚,一身官差打扮的侯宝斋感觉非常好。
“侯总爷,您早。”
“侯总爷,请茶。”
新津县的人变得讲理了,侯宝斋笑着给每一个人打招呼。县城横顺只有几条街,大多数的老街坊互相都认识,不认识的看着也眼熟。
李幺爸是豫章茶园的常客,来得最早、走得最晚。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浓浓地沏上一碗茉莉花茶,要是不这样,整天都会感到不舒服的。他昨晚有点拉肚子,跑了几趟茅厕,觉没有睡好,脸有些浮肿。可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使然,李幺爸自然是最早坐在了豫章茶社的上座。
天大亮了,茶园里面闹闹嚷嚷,飘逸出缕缕茶香。伙计从南河汲水,在水缸里面过滤之后,用来冲茶。茶社里的人兴致正高,龙门阵也摆得热火朝天。李幺爸看见了侯宝斋,说道:“侯兄弟,这里请碗茶。”
侯宝斋笑着点了点头,也想和李幺爸谈谈话。他刚抬起腿向茶园迈,突然“扑哧”一声,等大家反应过来,一阵恶臭已经从李幺爸的裤裆里面散发出来了。
李幺爸这个脸可丢大了,不管咋个说,他也是一个本城排得上号的大粮户,“东城公”口“义”字号的圣贤二爷,在新津城是有头有脸的角色。
李幺爸的脸红到了耳根,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抬腿就往家中跑。
“算了,衙门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侯宝斋茶也不喝了,慢慢踱进县衙门。今天当值的谭吉之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他向侯宝斋报告道:
“侯总爷,衙门里今天有几个人告假,都是拉肚子,是不是昨晚的酒喝多了。”
“妈哟,一天到晚那么多人拉稀。”侯宝斋听都不想听,今天干脆不在衙门里面当值,他走出了城门,到码头上与何耀先、陈若愚等人闲耍一天。
直到晚上,侯宝斋才进城来。他远远看见人们三三五五聚在一堆,窃窃私语。怎么街上这么冷清,戏也没有人唱,牌也没有人打。在回家的路上,侯宝斋甚至好几次听见女人的哭声了。
日怪,拉稀都把人拉死球了,本城的人心里头都悬吊吊的。侯宝斋没有管那么多,回家倒头就睡。
第二日还没有天亮,侯宝斋被一阵尖锐的哭叫声惊醒。
“死鬼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咋个办啊……”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嘛。”然而侯宝斋披衣起床一看,新津城好像整个儿都变了,一里多长的西街上,就有好几家死了人,尸体用白布裹着,摆放在门口。屋里乱成一团,有的在烧纸,有的胡乱找一条白布裹在头上,当作孝带。整条街上,哭声一片。
“全都是拉稀拉死的。”
“上吐下泻,前些天就有了一点症状。你想,人怎么经得住那样折腾嘛。”
一时间,城里一片混乱,药店里面治疗腹泻的药销售一空。
侯宝斋的清闲日子到头了,他从早到晚忙于奔走,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了。他每一次走到庄记烧腊店门口,总爱停下脚步,看一看乖巧的兰儿。尽管老板娘不检点,但是她善良、热情,买卖做得很公道,侯宝斋对她还是充满好感的。
烧腊店已经关门很多天了,但是今天侯宝斋看见大门敞开着,并排着两具尸体。兰儿和李四都跪在老板娘身边,哭得撕心裂肺,庄干虾儿的尸体弯成了一张弓,在一旁晾着。
老板娘是县城有名的卤肉西施,不幸嫁给了庄干虾儿,是鸦片让这个家庭蒙上了阴影,这一场霍乱,更把这个家击打得支离破碎。
霍乱!发生大霍乱了。庄记烧腊店既不比别人痛苦,也不比别人幸福,世上的一切人都平等了。
米行的程老板一家五口,死了三个;邓公场码头的大船老板刘四爷一家十七口,死了十个;“叙伦公”仁字号大管事向二爷一家九口,死了五个,向二爷是有名的粗大汉子,比龙大爷还足足高出了半个头,死时只剩下了一层皮。
李幺爸发作得早,还算是拖得较久的了,死的时候安安静静。家里的人已经早预备好了,赶紧拿出缝制好的寿衣给他穿上,又忙着去找道士来开咽喉,当家里人跑进朱道士屋里的时候,空空的院子中一片恶臭,吃饭的桌上都是稀屎。朱道士倒在屎堆中,眼睛鼓得老大,一大堆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他的脑袋飞。
在城隍庙门口睡觉的乞丐一共八人,死了四个,四具尸体已经没有地方放了,四个活人挨着四个死人睡。第二天清早,收尸的人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死的哪个是活的了。
……
从霍乱发生之日起,县城“逸壶村”药店就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几日来,城里的人不断的死,素有“神医”之称的老中医袁紫阳不闻不问,店门紧闭。
新津人快要疯了。
袁紫阳在本县素有“再世华佗”之称,不仅医术堪称一绝,用药更是神奇。袁紫阳自幼熟读经书、聪慧过人,曾经三次上省城考举人,每一次刚进考场,就接到家里人报信,称其母病危。他回家之后,两服药下去,母亲立刻病愈。袁紫阳认为,此乃上天要他行医、悬壶济世,就放弃了考取功名的念头。经他过手的病人成千上万,往往药到病除,而且他还常常为贫苦患者施药、义诊,其大名享誉四州八县。
“他妈的,日怪了。”黄老五把“逸壶村”的门敲得震天响,“没有死的人都可以睡觉,袁老头不行,等你救命啊——”黄老五曾经去妓院嫖娼染上了梅毒,下身溃烂、痒不堪言。他向袁紫阳说明了病情。袁紫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在药抽屉里面东抓一把、西拈一簇,配好两服药给黄老五:
“此药不煎不服,只需要放到火上烤,闻闻药味,你的病就好了。”
黄老五依法实施,一股巨大的酸臭味弥漫在屋内,把他呛得半死。两天后,梅毒治愈了。
药店外面有人在喊,有人在哭,有人跪下来冲着门板磕头。侯宝斋这几日完全没有睡觉,熬夜熬得眼窝深陷,眼颊周围青黑一团。他拨开人群,无论如何都想找袁紫阳看个究竟。
突然门板“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却是一个和尚。
“道松大和尚!”人们惊异地望着这位观音寺的主持。尽管他疲惫不堪,浑身似乎虚脱了,灰布僧袍包裹下的高大身躯也显得轻飘飘的,但是他面露喜色,眼睛里面闪动着希望的光芒。
观音寺坐落在城南约十五里的永商镇宝桥村,面临南河,背负群山,山如九峰拱卫,状如莲花,故有“莲华接翠”之称。这座规模宏大的庙宇数度遭战火焚毁,道松和尚当主持期间,原寺仅存十之一二了。近年来,道松和尚四处募捐化缘,准备增建殿宇,故县人很少见他一面。道松是有名的高僧,多年来施粥施药,扶危济困,在乡邻的眼中就是活菩萨。只见他双手合十,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给骚乱的人群带来了暂时的宁静。
人群全部哗然,数十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随后,人们又看见袁紫阳从板门后面轻飘飘地走了出来。如果说大家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疲惫,那么袁紫阳就完全像个鬼了。他的身体明显缩小了一圈,几天前还是花白的胡须,这时候变得根根似雪。以往随时剃得青幽幽的脑门顶长出了乱糟糟的短发。从前仙风道骨、儒雅俊秀的模样没有了,就像农村里面的一个糟老头子。尽管袁紫阳没有说一句话,透过他多日来累得变了形的脸上,大家看见了一丝喜悦。
侯宝斋明白:新津城有救了。
当新津城第一个人上吐下泻的时候,袁紫阳就知道:一场浩劫即将来临。这种病症与以往的“拉稀”全然不同,病人拉稀都把身上的血肉拉光了,拉出来的东西开头是黄水,不久转为米泔水样,再后来拉出红色的血水和黑水了。人不死才怪。
道松和尚也是一位精通医道的高僧。几日来,两人关在屋中,不分白天黑夜,仔细研究病症和药方。
“清气在阴,浊气在阳,营气顺脉,卫气逆行,清浊相干,乱于胸中,是谓大悗。……乱于肠胃,则为霍乱。”道松和尚告诉袁神医,观音寺坐落的九莲山麓中,有一种草药可解毒,配合袁紫阳的方子,对于治疗此病有奇效。
就在黄老五大喊大叫的时候,袁紫阳一拍脑门,“再用一味药——明矾,加入方子里面,将事半功倍。”
观音寺的山门外,偌大的空坝子上人头攒动。知县大老爷亲自组织人手,支起了十多口大锅,昼夜烈火熊熊,滚烫的汤药沸腾,咕噜咕噜直冒气泡。
从县太爷到桥洞下面的叫花子,不管有病没病,都来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碗。
黄老五帮忙烧火、分配药碗,碗不够,大家轮流喝。一个十来岁的小叫花子喝了一大碗,还要喝第二碗。黄老五不给,他用黑糊糊的脏手一把抓过来,自己用碗去锅里舀。
“给老子滚,你没有看见一人喝一碗吗?”黄老五劈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小叫花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手中的碗连汤带水向黄老五泼去,残汤剩药溅了黄老五一脸。
“你个狗日的。”黄老五暴跳如雷。
眼看小叫花子要挨一顿饱打。侯宝斋一把拉住了黄老五的手,“算了,小孩子,怪可怜的。”他转身对小叫花子说,“你走吧,快点回家去。”
“还走个球啊!一家人都死绝了。”小叫花子突然跪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这段时间,侯宝斋随时随地听见的都是哭叫,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扯心扯肺、让人肝肠寸断的声音,甚至把黄老五的心都哭软了。
等到他稍微平静了一点,侯宝斋问道:“小子,叫什么名字?”
“杨-虎-臣,永兴场的人。一家人都拉稀拉死了,剩下我一个。”这小叫花子长的虎头虎脑,不愧名字中有一个“虎”字。更关键的是,透过他瘦弱的身体,可以感觉到身上的一股子虎气。侯宝斋把这小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的眉眼还算周正,只是由于饥饿,面色苍白难看。
侯宝斋觉得他不像一般乡下小孩那样畏畏缩缩,反而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劲,一种敢打敢拼、遇到事情豁得出来的豪情。
侯宝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杨虎臣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感情。他伸出大手,紧紧握住了小叫花子的脏手。同时,他想到了少年时候的自己,当年在花园乡罗家祠堂读书时候的小黑孩。
花园乡,还不知道爹妈咋样了。
当侯宝斋回到老家,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还是让他看见了:侯老爹和侯刘氏直挺挺睡在床上,大张开嘴,身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肉了,但是房间整整齐齐。侯宝斋的母亲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小时候,家里面那幅破旧的观音菩萨挂像,母亲都把它打整得纤尘不染。就在他们老两口双双死去的时候,一定是把房间打扫过的,他们爱这一座新宅院啊!
当年资助侯宝斋上私塾的魏二爸也死了,剩下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儿子魏青,今年十三岁。侯宝斋来的时候,魏青藏在床底下,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耗子。
这一场大霍乱,侯宝斋失去了爹妈,带回来了杨虎臣和魏青两个孤儿。
侯宝斋深知失去爹妈的痛苦,干脆把两个少年收为干儿子,“咱们爷儿三个就相依为命吧,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把你们饿着。”
这场大霍乱,把许多人、许多事都改变了。而且,侯宝斋永远吃不到庄记烧腊店的卤猪头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