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里慌张赶到台里,我还是迟到了。江北跟森林去开的早会,俩人一回来,脸比煤油灯熏了还黑,也甭问了,改版准又卡了。
森林吧地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摔,老子不干了!行了吧!看江北有气无力地拉了把椅子坐在那儿闷着头,觉着不对头,挨卡我们都挨疲了也没见江北这样过呀,就过去问森林,森林脸上终于看见点红色,他万分激动地说了:“卡脖子也算了,还骑到脖子上拉屎!招呼都不打一个,说动就动!这叫强奸!”我说他,你好好说,别这么激动!森林更气,“我能不激动吗?把咱们都给挤到周四去了!知道周五给谁了?马尾巴,马尾巴功能真他妈厉害,横扫全台!说是试播,一播不就种上了!”
后背上像被人给了一黑枪,这招儿太狠了!我们拼死拼活地争来改去,上不上星都不知道,陈菲儿倒好,大摇大摆一脚踏上去,还把我们时段也给挤了!一星期就三天黄金,《武术天下》、《梨园风采》根本就是免检产品,周六、周日晚上八点档,人家雷打不动,陈菲儿上来就把周五给占了,我们还有什么戏?
栏目再好,主持人再能耐,不给黄金时段,收视率你想都甭想,不信?不信把董卿那《欢乐中国行》,弄到周一夜里十二点试试!
我“牛奶”哥当然很有理有据,说是台里研发中心经过充分的科学的分析研究,现在大家工作压力都挺大很辛苦,好不容易到了周末,都想放松放松,谈话什么的显然就受了冷落!要敢于面对受众娱乐化的需求,我们做节目要时刻为观众着想,一切要从观众需求出发!心理学健康学全用上了不说,又拿央视《小炊说事》说,眼下人家小炊都炊不下去只能说事了,这非常具有警示意义。所以,不能单凭眼前一时的收视来评价访谈类节目,更不能对其传播效果盲目乐观而掩盖了危机。
凭我的想象力,我完全能知道,江北和森林俩人当时是怎么据理力争的,审查会又怎么开成辩论会的,可惜正方力量太薄弱,终因寡不敌众顾虑有二以失败告终。
改版难难于上青天
我欲夹铺盖卷归去
又恐想念从前
无奈无奈
此处不胜寒
一生气,森林又湿上了,我以为他这湿不过是些胡言乱语,可没过几天,他铺盖卷都没卷就扬长而去。
改版卡脖、节目遭挤,在“牛奶”哥的双重严厉打击下,我们的自信系统遭到严重破坏,形势越来越严峻,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没办法得想办法啊,就找江北商量,结果他什么时候溜了。
找到楼顶凉亭,他果然在那儿,对着风猛咳,看见我,他哆哆嗦嗦又从兜里摸了根烟。我说:“公民,现在正减排呢!”他依旧黑着脸没吭声。我也气,一把扔了他嘴上叼那烟,朝他猛批,“告诉你江北,栏目死活都指望你了,所有人都倒了,你还必须给我站着!你不好受,不好受你全放啊你!”
江北苦着脸开了腔,“你说咱们这么坚持到底是为什么?不就想通过节目表达点想表达的东西吗?要没了这点坚持,我看,真不如森林说的,干脆稳稳当当扎地面上算了!咱们完全也可以哪儿热闹往哪儿挤,根本用不着这么拼命!本来都挺简单的事,干吗弄这么复杂!你‘牛奶’哥太不是东西,凭什么挤咱们!你知道他捂那节目是什么吗?《周末乐翻天》!真的,要捂一比咱们好的我屁都不放!照这么个弄法,他不如干脆把电视台翻腾个底儿朝天算了!”
如果站在“牛奶”的位置上想,这好像也是没办法,当前环境下,娱乐化风起潮涌越来越强劲,竞争残酷,大家为了抢收视,就不能不在这上面挖空心思,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以后这样风口浪尖上的东西,不但不会减少而且还会越来越多,但这并不可怕,怕只怕迷失了方向,远离了初衷。
节目终于出来了,但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姿态,偏偏又是在我们都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我奇怪了,“牛奶”哥不是新农村吗?
“新农村怎么了,收视是王道,谁说了也不算!上星又不带胎记的!我不是说搞娱乐就怎么不好,这是多元化时代的需求,我喜欢看《东方时空》,照样可以喜欢《超女快男》,这都没什么可说的!我是担心你牛奶哥忘本了!根本不知道电视是干什么的!跟你说,一尘,我是真累了!你不知道,今天我差点东西往他脸上一扔,我撂挑子不干了!”
我笑他,“不干行啊,每天给嫂子做饭在家带孩子,当一家庭妇男也不错!我还不知道你,你敢一天不干,手就痒痒!二天不干心里就慌!”
“三天不干呢?”
“三天不干准备完蛋吧你!”
江北终于露出了笑容,“好了,没事了,屁一放出来肚子马上就好受多了,他播他的咱干咱的,放心,我江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搏它一把!”
“这还差不多,志不同道不合嘛!咱走咱的,让他们随便折腾去吧!加油了加油了!”我引用了陶晶晶准妈妈同志的话,过去握住了江北的手,他那手像把大钳子,立刻把我夹得直喊,“哎呀,痛死了!真不懂怜香惜玉你!”
俩人傻呵呵地笑了。
不出湿人意料的是,《周末乐翻天》在卫星频道一试播就真种下了,也应了我那句话,一枪走红,我“牛奶”哥高兴坏了,还特意请江北我们庆贺了一番,这都是后话。
这个周五快下班的时候,我意外地接到了小资本儿电话。我们是有日子没联络过了,莫飞出事之后,开始俩人好慌了一阵子,但没慌出一点名堂,后来,就都变得沉默寡言了。
他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东打西听地好不容易找了个人,清州市委的,这人路子野还挺仗义,我把莫飞的事跟他一说,人家满口答应给帮忙!”我一听,激动得不得了,真的?鼻子一酸差点掉泪,程太然怎么问的我哪敢追他,只说很棘手很麻烦,招呼打了,让我放心,可我能放心吗?我甚至开始担心害怕他会不会打探到我跟莫飞,一旦暴露,佐罗就再也不会显灵了。
小资本儿说,“今天刚好周末,我意思是,你下班来清州一趟,大家见个面。你也知道,现在这世道,墙倒众人推,想跑个事真难!不管成不成,咱得先给人家表表心意不是!”
我急忙收拾东西赶了过去。
席间,看面前这位大腹便便的人物,当年在清州电视台时候也似曾耳闻目睹过,心下感激不尽,我使出浑身解数,劝了人物一杯又一杯。怎奈,人物乃酒林元老,越喝越猛,招数过人,几个小回合反将我拿下。
翻肠倒胃一夜折腾,第二天一睁眼,已经十点半了。我头疼欲裂,也不好懒散,忙一番梳洗出了房间,在楼下自助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刚喝了点牛奶,又恶心起来,忽然,一块西瓜伸过来,抬眼一看,“徐克,你怎么来了!”我跟他真快称得上如影随形了,我到哪儿他就在哪儿,真不知道这是冤家还是缘家。
徐克笑笑,说,“凌晨刚到的,你睡了,就没过去打扰。”凌晨?我瞅瞅他,夜路辛劳,他眼里还含着血丝。徐克满眼心疼地看着我,“还难受吗?”吃了块西瓜,我冲他一笑,“根本就没事!嗯,挺爽口,你也来点?”他摇摇头跟我抱歉说,“其实,我昨天晚上本不该迟来,可结果,还是迟了。”
人都这么贱,知道找一个爱自己的人会过得很安逸,可自己还是偏偏要去爱另一个人,再多的付出也心甘情愿,哪怕这个人根本不拿你当回事,哪怕顶着压力冒着风险,反而更使这爱里多了感动。自己的感动。
女人都是悬崖峭壁!自打沈子凯说过这句话,徐克知道,自己不该再对苏一尘有任何念头了,也不是没掂量没想过,或者根本不知道也就罢了,可自打孙明亮那天把这机会告诉了他,一个月来,他想得最多期待最多的就是这天,怎么安排,又怎么不被苏一尘知道了拒绝掉,就算是最后一回尽心意了吧,然后,心里也有个了断。昨天,孙明亮告诉他苏一尘已经欣然应允的时候,他兴奋了,兴奋得像个第一次去约会的少年,穿哪套衣服打哪条领带都不知道了,可能正是因为最后一次,他显得格外慎重,但就在准备离开宫廷的时候,秦海棠突然电话说她从英国回来了,人已经到了东江机场。徐克赶着就去接了,俩人一见面,一个执意要走,一个坚决不让,结果又闹腾了一场,不然,他怎么会凌晨才到,如果他在,一尘也不是这个样子。
我说,“什么迟不迟的,又不是赶火车!”他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跟小资本儿他们事先约好的?不能,小资本儿不会拿莫飞的事跟一个外人说。徐克还在抱歉:“真的,如果不是我迟来你也不会是这个样子!”说着,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急忙抽出来摸着脸佯装吃惊地说:“我样子很可怕吗?不会真吓着你了吧?”他当然心知肚明,俩人配合默契地笑过一阵,我问他,孙明亮他们人呢,徐克说也是刚吃了饭,好像在商量去哪儿转转,你不舒服就别去了,什么时候想玩了再来,你说一声,我陪你。我笑他,傻呀我,这破地方谁还专门跑来。见他一愣,是啊,我不就专门跑来了吗?赶紧就拿话圆,既来之则安之嘛!说什么今天也得玩个痛快。完了没话找话,说我还想吃西瓜,徐公子你拿的西瓜怎么这么好吃!闻言,徐克起身去了餐台,没想,他竟然把整个餐盘都给端了过来。
“你也太霸道了!真是的!”我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餐厅服务员,跟捡了多大便宜个小孩儿似的开心极了,这时候,小资本儿终于现身了,我笑着拿了块西瓜递给小资本儿,小资本儿咧咧嘴,“水果是女人吃的玩意儿,让我包销那得是肉!昨晚,你没事儿吧?”
“还说!”徐克收了笑,一脸的严肃,“我还正想问你,孙老板你这护花使者怎么当的?”
小资本儿嬉笑着,“怎么,心疼了?我也心疼啊,可我拦不住她,不信,你问她!”我嘴巴一擦,“咱们别在这儿打嘴官司了,不是出去玩吗?走!”
白雪寺始建于北魏,是我国最古老的佛寺之一,白雪山的山口,两山夹道,万木葱茏,流水潺潺,我们一路迤逦东行,一个多小时的蜿蜒山路,白雪寺终于赫然眼前。
找了一位当地农民导游,他的讲解不敢恭维,像小学生背课文:“白雪寺始建于北魏,原名香山寺,唐代改名白雪寺,距今已有1500多年的悠久历史,曾与今夕寺、何夕寺、明朝寺、光阴寺齐名,被称为‘东江五大名刹’。”
听了这些寺庙的名字,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沧桑,今夕何夕明朝,无不光阴长溪里之一滴,不过一堆白雪终将化作虚无。
导游带我们来到一座唐代金佛殿,殿内香火缭绕,十多米高的观世音菩萨像,周身贴金头戴佛冠满面慈容,微锁的双唇、略启下视的双目,形态雍容华贵不失慈祥,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我在蒲团上跪下来,一炷香,一叩首,两手合十,默默念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法力无边的观世音菩萨啊,我是为了一个男子前来惊扰,请您为他消灾弭难,请您让他躲过眼前一劫,日后,小女子定当回报!末了,再磕下头去,一时间,酸甜苦辣,百味杂陈,不可名状地心碎。
“从没见你这么严肃过,这么虔诚地跪下祈求,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殿内出来,徐克跟上我悄声问。我笑笑说,“哪里啊,情不自禁罢了!”
徐克望着我,“不,好像不是这个样子,我看了那么多的情不自禁,你不知道,一尘,你刚刚的样子有多疼,让人看了都会觉得疼。”
仰脸看了看寺庙头顶的一方天空,是那么的蓝,蓝得让人直想流泪,“本来,我不知道什么是疼,徐公子你一说,我好像还真感觉有点疼了!”
我是疼,徐克,你不知道我有多疼多疼,可我疼得没了知觉,疼得麻木不仁。这世上,好像没有谁离不开谁的,记得我跟莫飞说过,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可你看我,我活得多好,人人都羡慕我,我漂亮有好工作住好房开好车,我什么都有。
不觉已是暮色苍茫,一上车小资本儿就问,上哪儿吃饭?这家伙出来就惦记吃。
人物看了看徐克,不如先问问徐公子,我们都是自己人,徐公子是第一次来。徐克客气道,听大哥的!人物摸着下巴琢磨完了说,“想起来了,这地方离寒城近,我看,咱们不如去寒城吃大闸蟹,如何?”
怎么又是寒城!头顶上顿时一个响雷炸开,冥冥中,好像有种不可知的力量在左右着我,一次次往雷上蹚。
人物介绍了,要说吃蟹,这有句俗语叫:九雌十雄。就是说,农历九月要吃雌蟹,十月则吃雄蟹。这十月间,雌蟹正要开始甩子儿了,所以,想吃到肉肥膏满的雌蟹,现在正是大好时机!小资本儿立即热烈欢呼,肉肥膏满,我想想都要流口水了!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恨恨,没吃过东西!
“我们一群大男人,吃什么都好,一尘,你吃蟹可以吗?”还是徐克细心,转过脸来问我。人物赶忙接了,“正是,正是,刚才不过一个提议,一尘说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我,”我恍惚地喃喃,“哦,吃蟹?蟹也好哈,咱们,真吃蟹?”
小资本儿哈哈一乐,“好,大家坐稳了,我们向寒城出发,向大闸蟹进军!”
车子在梵语喃喃暮鼓声声之中离开圣地,以120迈的速度飞驰在高速路上,两边的林木田野快速向后退去,转眼之间,我们已驶回繁华深处。
窗外,寒城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了,街道宽阔整齐,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商业繁荣,“ 十一”业已过罢,这里依然花团锦簇,节日气氛浓郁,游客纷纷不绝于街头。
一别6年,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敢大胆地看上一眼,好像还没回过神儿来就到地方了。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六层楼,木制匾额上刻着炭色的“青莲”二字,徐克站在门前直叹,好清雅的名字!净土红尘真就这么近?
服务生把最后一道菜,也是本地特色菜,一盘冒着香气金灿灿的清蒸蟹端上来,鲜香的气息顷刻间就弥漫了房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吃大闸蟹在许多人眼里成了一种休闲时尚,在桐州,一到周末便有很多人约上三五好友驾车到市郊,或不远百公里到寒城来享受这种人间美味。吃蟹最大的享受,大概莫过于吃时的细致和不容易,吃蟹的工具也能有十几种,什么蟹钳、镊子、小锤子,像小孩儿玩具似的非常有趣,不过,现在真正意义上的大闸蟹数量跟食客相比,已经少得可怜了。
正要动筷子,小资本儿一拍脑门儿说,“诸位,诸位,还有最关键的没出场呢,少安毋躁!”随即开了房门高声道,“请!”
像变戏法似的,随即,一个男服务生手推蛋糕,烛光烁烁缓缓走了进来。
小资本儿俨然成了晚宴的主持人:“下面我隆重宣布,今天,是咱们大明星苏一尘苏大小姐生日!生日快乐!唉,我没记错吧,一尘,今天,就是你生日吧?”
我一愣,我总也记不住这日子,赶忙起身,笑说:“你要不提醒,我还给忘了!谢谢你!也谢谢大家给我准备了这么漂亮的蛋糕!”
捧了蛋糕,眼前是徐克比烛火炽烈的目光,一声生日快乐,让我满眼是泪,除了莫飞,再也没人会在我真正生日的时候为我祝福了。也许,这一辈子我真就成了苏一尘。
“苏一尘!”听到有人喊这名字,正准备上三楼梅花厅去的沈子凯,急忙退回来几步停在了楼梯上,只见,楼下大厅那面青莲含苞跃然的水幕墙壁前,徐克一双眼睛全神贯注,怀里紧紧抱着的正是苏一尘。
一个戴着眼镜,三十四五岁,身材消瘦的男人,拉开菊花厅的房门冲服务生喊着,“再拿瓶酒过来!”听见对面兰花厅的热闹,男人不经意地扫了眼,突然怔住了。
这男人不是别人,是我的音乐老师,我的初恋情人,高岩。
这天本是在兰花厅给苏一尘过生日,不想,被梅花厅、菊花厅里的两个男人看到,他们,又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杨紫、苏一尘,好像后来我谁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