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天到了。春回大地，百花争艳，在望阳村凤凰寺门前那块不大的广场上，有一群老者在围观周昊天和真元大师下棋。离他们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挂着一个高音喇叭。忽然喇叭里传出了县广播站女播音员娟娟的声音：“现在向大家广播一条重要新闻，贾阳县原县长袁少才因犯贪污、受贿、指示他人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将于四月十四日执行。原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顺风因犯杀人罪、贪污受贿罪也被判处死刑，四月十四日执行。这一案件涉及贾阳县干部达三十余人，等待他们的将是应有的惩罚。”这一消息像平地里一声春雷，震撼着贾阳县。望阳村的人们奔走相告。
一位老人拍了拍周昊天的肩膀说：“昊天，你听见了没有？”昊天手中拿着几个棋子自在地上下把玩着，他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此人不亡，天理不容。这是早晚的事。”第二天，昊天又如约来到凤凰寺与真元大师对弈。两人正在酣战之时，一位年轻的女邮递员骑着摩托车走到了他的跟前，从包裹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周昊天。昊天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昊天，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可不要因怨恨我将信不看完就撕毁，这是我和女儿巧巧一块儿给你写的。我们母女离开你已两年有余，我怕你抱怨我的草率，故一直未敢给你写信，因有很多话信上写不清，也写不完。同时，也怕因一封信给你带来灾难，因为我知道你那刚直不阿的性格。好在春华姐不断回国，不断地给我带来你的消息，知你无恙，我心稍安。袁少才绳之以法了，杀父之仇报了，你可能会为此而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然而你可知道，能够揪出党内这个腐败分子，其中有我的一份功劳，因他为了阻止我上诉，曾经愚蠢地对我和巧巧进行过恐吓，这恰恰给了我一份“珍贵”的证据，但若我在当地直接揭露，我们全家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无奈，我才选择了这条路。你可能会问我两年多来，我们母女俩在加拿大的感受，我可以这样来概括：水，还是家乡的甜；月，还是家乡的圆；人，还是家乡的亲；饭，还是家乡的可口。我们想念家乡，我们不久就要回到你的身边。
每当我们打开电视机看中国新闻时，巧巧总是问：“妈妈，爸爸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爸爸？”这时我的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淌着。“地狱，何必等死了之后，我今生就看到了地狱。”这是一位非洲某国家因灾乱而撤馆的外交官对我说的话。他说：“满地的尸体，腐烂、发臭，没有人收；上游泡着尸首，下游却有一群难民舀水喝，喝了，病了，又死在河里。不敢喝水的人，就喝稀泥，喝了也是死。你没亲眼看到，一定不会相信，但那真是人间的地狱。”他又摇了摇头，含着泪水说：“可是就有人不愿上天堂，宁愿留在地狱。”“谁？”我问他。“我的非洲女仆。我说我可以带她到美国，她开始很高兴，但是接着她问：‘能不能带走我的丈夫和孩子？’我说：‘不行，带你已经违规了。’她说：‘那我也不走，我要和我的丈夫和孩子死在一起。就算到美国可以活一千年，有四季不谢之花，终年芳香之果，我也不会走，因为，丢下我的丈夫孩子，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一个人在天堂，他的亲人在地狱，他比在地狱还难受，还不如一块在地狱。’”昊天，人都会想到死，想到死了之后会到哪里去，也有谈这方面的书。有的书上说，死只是一道栅栏，你从这边走到那边，先看到一片青青的草地，还看到高楼大厦及忙碌的人们，和今生没有什么两样。也有的书上说，死了是不再有形体，飘游在万古时空之中，不再有七情六欲，那时会永远地快乐。还有的书上说，死了之后，悬在空中，会看到各种不同的景象，听到各种呼唤，那时一定要选好，不然就落入畜生道！似乎很多人都向往那喜乐无比的天堂。
我以前也一样，只是最近我想，什么叫永远永远的快乐呢？如果永远快乐，那就没有快乐，因为事物都是相比较而存在的。昊天，我啰唆了半天，你可能会问：“你到底要说明什么？”我要说的话概括起来就是：安定的国家人民最幸福，骨肉团圆的家庭最幸福，中国的人民最幸福，虽然我们还不太富裕，虽然我们的社会还存在一些弊端，但几千年的陈酿浓醇怎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呢？我曾经想劝你一同来加拿大，凭你的才智和能力来此一定会有用武之地。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昊天，兰娇对我的伤害确实使我无法忍受，我曾经恨过她。但两年多来，我也在反思这个问题，因为她无知，你们才分手，也正因她无知，她才做出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既然她无知，我们就应该谅解她，而不应该将她看得一无是处。人都有优点与缺点，如没有任何优点，她将无法生存于世。昊天，我听说你近期游览了不少名山大川，对佛教、道教产生了一定的兴趣，思想也受到不少影响，变得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了。
要明白，那些道理毕竟已几千年了，有其精华的一面，也有其落后的一面。现在人们认识问题的水平在有些方面已经或者说远远超过了那时。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也不错，但什么事都要有个“度”，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可以探讨研究，但不要拘泥，更不要陷入不能自拔的地步。比如说，佛教劝人不杀生，但若都不杀生，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农民不忍心除去杂草，杀死害虫，他怎么取得大丰收？将军不忍心消灭对手，他如何取得胜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一条千古不变的真理。“善恶有果，恩仇有结”，那是人们的愿望和追求，还需要我们去做出努力和牺牲。中国历史上善获恶报，恶得善终者也不少。“为将当有怯弱时”，你书读多了，了解和经历的事情多了，切不可由这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变成呆子、傻子。昊天，就谈到这里吧，一切尽在不言中。记住，下月十五日我和巧巧就回国了。请你到机场接我们。
此致
敬礼永远爱你的妻子：宇伟昊天读完信，不知是悲是喜，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他默默地将信装在衣袋里，继续下棋，这盘棋很快就输了。真元大师笑道：“别下了，心无二用。”昊天信步回到家中，脑子里不时浮现出宇伟的声音，他佩服宇伟两年多来的良苦用心和对事情的看法。他思前想后，彻夜难眠，拉开台灯，坐在桌前，拿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抄录了吴中四杰之一高启作的《梅花》七律诗，想待宇伟回来后赠予她。
七律
梅花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最后的落款是：“录元末明初吴中四杰之一高启《梅花》七律诗一首，赠予爱妻宇伟。”第二天上午，昊天正在打扫他的小院，只听一阵摩托车响，昨天那个女邮递员又来到昊天的家门前，顺手递给周昊天一封信。昊天打开一看，原来是女儿云云从广州来的信：
爸爸，您好！我是您的女儿云云，首先向您报告两个好消息，一是我已与齐阳定了终身，准备明年五一举办婚礼，请原谅我没提前向您请示；二是我买了一套房子，已将妈妈接来广州，过上了安定的生活。爸爸，当一个人身在异乡，远离亲人之时，当一个人深夜独处，陷入深思之时，他的大脑就会写回忆录，从纷乱如麻的往事中理出几个头绪，并从这几个头绪中看清自己往日的足迹，明白自己往日的天真幼稚和错误。千言万语并作一句：“请您宽容女儿的过错。”爸爸，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我已度过了二十五个春秋。历历往事，使我每想起来心里就隐隐作痛。爸爸，曾记得我五岁时，骑在您的背上，手里拿着一根黄瓜吃，您教我背诗，您口中念道：“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我说道：“爸爸，可惜我手中拿的是一根黄瓜，不是笛子。”你乐得合不拢嘴。
爸爸，曾记得我八岁那年春节时，您带我去游玩。那时我已上了小学，当您带我路过一个又小又破且有不少人烧香的观音寺时，便让我给这个小寺庙写副对联，我木讷了。你却张口来了一联：“庙小无僧山后树，天高有月佛前灯。”我当时内心里十分佩服你。爸爸，曾记得有一次我肚子疼，您背我去医院看病，医院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有一位老中医在读《千家诗》，您一见便忘了我，与他边谈边读，叹赏不已。不知不觉我的肚子也不疼了。您当时背的一首诗我一闻即记，现在还记得，不信，我给您背一下：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爸爸，深沉是爱，严厉是爱，执着也是爱。没有您的关爱，哪有我的今天！爸爸，我曾多次深深地伤害了您，可您一次次地原谅了我。还用自己的鲜血挽回了我的生命，事实让我明白了很多很多，追悔都已成为历史，我永远无法追回。和妈妈生活多年，我发现她确有不少毛病，并发现您俩的性格、志向、追求、接人待物等都不一样，也许你们的结合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你们分开可能对双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作为女儿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这是真话。爸爸，听说近期您心情不太好，工作不太顺。在这里，我班门弄斧地劝您几句：一个人再有能耐，他也不可能战胜所有的对手，就是一国总统，也会有人看不起他的。特别在当前如火如荼的市场经济大潮中，不如意、不顺心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要宽容，要面对，要树立信心，设法排除困难，如一时解决不了，就耐心等待时机，千万不要着急，身体是一切事业的本钱。
此致
敬礼
永远爱您的女儿：云云周昊天看完了女儿的信，深为女儿的成熟而欣慰，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冰生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想到兰娇已和女儿在广州居住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下午四点，太行山的风特别凉爽，昊天又来到凤凰寺门前那片小广场上和真元大师下棋。这一局开局是顺炮直车对横车，昊天先走，他走了一步炮二平五，真元走了一步炮八平五，他又走了马二进三，真元走了一步马八进七，他又走了一步车一平二，真元走了一步车九进一……几个顽童在小广场的一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跳绳，他们一边跳，一边嘴里不停地念道：
穷吃粮，富吃虾，
大官显贵吃王八；
冤上访，寂上网，
官场天天如战场；
官争权，女争艳，
有钱争学王八蛋；
权装严，妓装笑，
官露马脚办护照；
男愿高，女愿瘦，
狗穿衣裳人露肉。正在此时，一辆桑塔纳小轿车停在他们跟前。从车上下来了四个人，一个是县委书记刘勇刚，一个是新上任的县长李峰，另外两个是安然和华然。昊天心里明白，他们是来请他“出山”的。刘勇刚紧紧握住昊天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曾为振兴贾阳经济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传奇式人物，又想到了他因坚持正义而遭受的精神打击和失去亲人之痛，情不自禁地说：“昊天，委屈你了，袁少才已经被正法，他的一伙帮凶均已受到了法律的严惩。‘贾化’不能没有你，该出山了。”李峰也走上前去握住昊天的手说：“希望你以党和人民的利益为重，以贾阳县人民的利益为重，振作精神，再创辉煌。”安然和华然姐妹俩也上前问这问那。昊天说：“感谢组织上的信任和关心……”下半句话还未说出，只听真元大师拿起一颗棋子重重在棋盘上敲了一下，并高声说道：“小心铁门闩！”昊天一怔，正有意谢绝县领导的邀请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叔叔周怀仁的歌声：
人生如梦瞬息光，三寸气在当自强。
摩顶放踵丈夫志，不可老丧林泉旁。周昊天站在凤凰寺门前那棵古老的松树之下，凝视着蜿蜒曲折、奔腾不息的飞龙泉，只见她出自太行山间，穿过华北平原，汇纳百川，汹涌澎湃，冲出崇山峻岭，又入宏伟险滩，闯入层峦绵绵的山谷，急流翻滚，惊涛拍岸，回环百折，勇往直前，何惧高山阻挡，不疑石出无路，转眼峰回路转，才知别有洞天。他想，飞龙泉的精神不正是中华儿女几千年的神韵！这奔腾不息之泉水正是每个中华儿女的化身！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