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丽珍在办公室里叠小星星。她纤细的手指一曲一弯，一只只小星星便从她手里跳出来，落在一只纸盒里。纸盒里已有很多小星星了，红的，蓝的，黄的，粉的……很精致很漂亮。
康平从英语组门外经过，他目光往里一扫。丽珍心有灵犀一般，正好往外望去，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然后，相视一笑。康平走进来。
康平心里有点虚，要是办公室里还有别的老师，该找什么借口？还好，屋里只有丽珍一个人，康平径直坐在丽珍对面，问：“忙什么呢？”
丽珍举举小星星。
康平问：“叠这么多呀！送我吗？”
丽珍便乐不可支。
康平很喜欢看丽珍乐不可支的样子。她的笑，既不是哈哈大笑，也不扭捏作态。她的笑和她本人一样，从里到外透着一股阳光的气息。阳光女孩，就是指她这样子的吧。
丽珍说：“叠给学生的，做奖品。你要是我的学生的话，也可以送你！”
康平由衷地说：“做你的学生，真幸福！”
“我也很幸福”，丽珍说：“其实我觉得自己更幸福。”她把“更”字，说得很重：“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老师。那时候，我常把一群小孩儿聚在一块，给他们当老师，为了让他们多坐一会儿，我还得给他们发糖果。那些糖果，都是从我自己嘴里省出来的！现在，我的理想终于实现！我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幸福感。学生们问我，老师好！那一刻，我觉得生活真是太美好太有意思了！”
丽珍一口气说下来，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康平不说话，静静地听，心里也翻卷着一种幸福。
“怎么不说话？”丽珍问：“是不是在笑话我？”
“怎么会！”康平伸出手，拿起一块亮彩纸：“我来帮你。”
康平粗大的手指叠了半天，把一颗小星星叠得七歪八扭。他给丽珍看，丽珍笑着打他的手：“越帮越忙！”
康平说：“叠这玩意还这么费事！不如买贴画，一块钱买一大张，能奖很多次。我去帮你买。”
“不要”，丽珍说：“一点也不费事，我的学生都喜欢小星星。”
英语组的张老师进来了。康平跟张老师打了个招呼，又回头看了一眼丽珍脖子上的檀木项链，心满意足地走了。
张老师坐下来，对丽珍说：“这个康平，最近跑我们组跑得挺频的。”
丽珍的手停了一下，她很想为康平找个借口，可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张老师说：“徐老师，我得提醒你，有人在背后说你们的闲话。”
“闲话？”丽珍没有想到。
“是啊！”张老师善意地说：“康平这个人不错，可没学历没地位的，哪配得上你。他自己也不惦量惦量。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丽珍放下手里的小星星，很难过地喊一声：“张老师！”
康平很想再约丽珍一次。
可这个念头像飞机一样，在他脑子里嗡嗡地盘旋来盘旋去，就是飞不出去。法华寺之行，他和丽珍的关系进了一大步。让他感到开心的，是丽珍一点也不排斥他。是的，丽珍自始至终对他都是友好的。可有时候他也很怀疑，是丽珍的性格使然吗？她好像对谁都很随和。
康平知道学校里有很多男老师都喜欢丽珍，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她。下了课，他们同丽珍一起走出办公楼。一位姓初的男老师，教美术的，刚来学校时，总喜欢扎个小辫子。他的小辫子，曾是学校的一大风景。后来，校长在大会上三番两次地强调，教师要为人师表，外貌整洁得体。他不得不剪掉了小辫子。可康平一见到他，总觉得他的小辫子还在脑后翘啊翘的。
就是这个初老师，对丽珍表现出过度的殷勤。午饭时，他老早地跑到食堂，打两份饭菜。丽珍一进食堂，他就喊她：“徐老师，你的饭菜在这里。”大家都看着他们，弄得丽珍也很尴尬，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有时候她笑着说：“我自己来吧。”然后去窗口为自己打一份饭菜。大家就看着初老师笑。有人打趣他：“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初老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丽珍打了饭，心里不过意似的，端着餐盘，坐到初老师的那一桌上。初老师的脸上马上多云转睛。康平在另一桌上吃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康平以为下一回，初老师的行为会有所收敛，可下一回，他还是我行我素。弄得大家又看笑话一样地看着他们。这实在是午饭时的一道风景，为大家平淡的生活增添了有趣的调料。有时候，丽珍也真的捧场，真的就去吃了初老师打的另一份饭。初老师便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环视大家。好在丽珍并没有让他把胜利进行到底。她用很清脆的声音说：“初老师，谢谢你！不过下回别再这样了，你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大家便一阵哄笑。
康平没有笑。他大口大口地吃饭，偶尔抬头，也是眼望着窗外。
那一次康平因为有事耽误，去食堂吃午饭时很晚。他刚推开食堂的门，初老师也尾随而至。康平去打饭的窗口，一看，有排骨芸豆，只是剩下不多了。食堂师傅用大勺子舀着，说：“只有一份了。”
康平不客气地说：“我先来一步，给我吧。”
初老师也笑嘻嘻地当仁不让：“我跟你是同时看到的。”
这时候，有人又推开食堂大门。两个男人同时转过头看，是丽珍进来了！
康平顿时改变了主意。他说：“给我来份蛋炒西红柿吧。”蛋炒西红柿其实他最不喜欢吃，酸不溜湫的，每次吃每次倒牙。可现在，已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初老师忙不迭地说：“我要排骨芸豆，我要排骨芸豆。”
那天的排骨芸豆，最后是由丽珍吃了的。初老师当然不放过这样一次大献殷勤的机会。初老师也吃蛋炒西红柿。食堂师傅把剩下的西红柿，全给了他了。丽珍很不过意，可初老师不由分说，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红柿，还对丽珍说：“你吃排骨芸豆，跟我吃一个样。”
康平还是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埋头往嘴里填塞西红柿。
吃完饭，康平一声不响地去冲洗餐具。他知道丽珍在看着自己。他不看她，只在心里骂自己：一点勇气也没有，凭什么把机会让给姓初的！
康平没有勇气请丽珍吃饭，还有一个原因，他很怕被拒绝。他知道，跟丽珍交往至此，再走下去，要么更进一步，要么，被打回原处！
可中午的排骨芸豆事件，深深刺激了他，让他看到自己怯懦的一面。他真痛恨这一点！下班后，他在校外不远处的一个公交车站点等着。他知道，丽珍会来这样等车的。
丽珍走过来的时候，康平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出来：“晚上请你吃饭吧。”然后，心里“扑扑”地跳起来。
丽珍说：“今晚上我要去给一个女孩辅导英语。”
果然遭到拒绝！康平的脑子里“嗡”地一下。
丽珍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解释说：“我姐姐公司的老总，他的小外甥女英语不怎么好，让我帮助辅导一下，今晚已经约好了的。”
康平暗自松出一口气，问：“那女孩住哪儿？”
丽珍生怕他不相信似的，认真地说：“新都小区13号楼。”又补充一句：“没骗你。”
康平开心地笑了，说：“晚上我去接你。”
丽珍忙摆手：“别，你别去。”
一辆公交车到了，丽珍说：“我先走了。”她上了车。
康平看着公交车慢慢走远，这才转过身往回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丽珍还是在乎他的，她对他的态度，不仅仅是随和。他想尽早地把心里话跟她说透。
今晚上就说！他觉得他根本等不到明天。
丽珍从新都小区13号楼下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她刚出楼梯，康平就骑着自行车“蹭”地过来了。丽珍吓了一跳，看清楚了是他，有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康平微笑着：“上车吧。”
丽珍抓住康平的上衣，一下子跳上车后座，坐稳了，又把手松开。
康平脚下使劲，把车子蹬得不快不慢，不时地，车子刹一下，好像在躲路上的一块石头，或是过路的一只流浪猫。刹车的时候，丽珍赶紧抓住他的衣服，然后又松开。于是他又刹车。连续几次后，丽珍的手便不再松开了。康平的车子也便稳稳当当地行进了。
行经海上公园，有海风徐徐吹来。康平回过头问丽珍：“冷吗？”
丽珍点点头。
康平问：“下来走走？”
丽珍“嗯”了一声。
康平赶着自行车，丽珍走在他旁边，两个人静静地走着。不远处的海浪声在哗哗作响。
康平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
丽珍提起小双。她说：“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报社，报社的工作人员说，以后，我们可以直接跟小双联系，他们给了我小双详细的地址。”
康平说：“那好，我们可以直接在邮局给她寄钱了，这样更省事儿。”又感慨：“我真该谢谢小双！”
“为什么？”
“要不是小双，我哪有借口跟你在一起？”
丽珍抿着嘴笑，问：“你现在不是很有借口吗？”
丽珍的笑，无形中鼓励了康平。他的勇气真的上来了，说：“丽珍，我真想跟你一辈子这样走下去。你，同意吗？”
丽珍不吭声，康平也不敢转过头看她。静静地走了一会，康平又轻轻地问：“丽珍，你同意吗？”
他停下来，期待地看着丽珍。
丽珍终于开了口：“一直这样走下去，多累啊！”说着，兀自笑了。
康平不依不挠，非要丽珍表态。他把车子支起来，站在丽珍面前，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丽珍只好说：“这事得问问神仙。”
康平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他说：“这事我都问过了，神仙同意了。你也同意，是吧？”
丽珍不说话，垂下眼睑。
康平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拥抱徐丽珍。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不见了。马路不见了，橘色灯光不见了，海浪不见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两个人，只剩下两颗年轻的心，“咚咚咚”地跳动……
一条马路，两个人走走停停。近十点钟的时候才到丽珍家楼下。黑暗里，忽然窜出一个人影，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丽珍定了定神，是姐姐丽娟！
丽娟在家等妹妹，等得急了，跑出来找她。一出楼梯口，正好碰见两个人下自行车。
丽珍喊：“姐！”
丽娟气乎乎地看着她，又转向她旁边的康平。
丽珍忙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的康平。”
康平忙说：“你好！”
丽娟问：“你就是那个勤杂工？”
康平愣住，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丽娟不客气地说：“别老缠着我妹妹，你自己惦量惦量，你配得上吗？”说着，拉起丽珍的手，就往楼上走。丽珍跟着姐姐上楼，回头报歉地看看康平。
丽珍上了楼，卧室的灯亮起。她跑到窗前，往楼下看去。康平也正抬头看她，他冲她轻轻地摆摆手。丽珍也微笑着，摆摆手。
“哗”地，一盆水从天而降。康平冷不防地变成了落汤鸡。是丽娟！她在另一个房间里泼下的水。
丽珍跑过去，气愤地喊：“姐，你在干什么！”
虽然淋成落汤鸡，康平心里还是愉悦的。他看清了眼前的现状：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对他来说，丽珍的态度才是最最重要的。
第二天上班时，康平歌不离口。周陆几次打断他：“你能不能不哼哼，我快被你药晕了。”
康平说“好好好”，停了几秒钟，又哼唱起来。
康平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周陆感觉有点奇怪，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立即明白了。徐丽珍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两本书。
丽珍走向康平，问：“你今天有空吗？”
康平忙说：“有空”。
丽珍说：“我在市图书馆借了两本书，今天到期了，可今天我有事，走不开，你能不能帮我去还一下？”
“行！中午我没事。”
周陆站起来，冲康平眨眨眼，走出办公室。
丽珍不想在康平的公室呆太久，她担心“人多嘴杂”。她转身离开时，才说出她来的重要目的：“康平，昨天，我姐那样，真对不起！”
康平忙说：“没事，我不怪她，真的，那水很凉快……”
他忽然不说话了，他看见丽珍眼里有泪花，一种幸福感蓦地在全身荡漾开来。他想，别说是一盆水，就是十盆水浇下来，也值了。
寒假很快不期而至。康平要去他姐姐家。他姐姐家在山西。他从小没有父母，每年都是去姐姐家过春节的。可是今年，他很不情愿离开威市，可丽珍不同意。丽珍说，如果过年时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会不安心。他便同意了。他们相约，假期里不通电话。这个约定当然是丽珍提出来的。他也不想让丽珍在家里为难。他想，只要两个人的感情默契，其他的问题都不成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想法多么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