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过了二十来天，意外地收到叔的来信。虽然信封上收信人是父亲的名字，但叔在信上表扬了子文。这件事使子文高兴了许久，并在班级中引以为荣，写信的兴趣大增，就不断给叔写信。终于，这个不懂事的孩子，给父亲和叔搭起了连接兄弟之情的桥梁。在从1949年叔闯关东至1961年十几年兄弟分手。恢复了正常亲情的交流。这年夏天，叔终于打发婶子带着比子文小两岁的妹妹从东北回家乡探亲，在子文家住了几天。
一九六七年冬天，父亲在腊月二十七去世，子文那时正在中学读书，已会发电报了，他把噩耗电报发给叔，大年初四，离家十九年的叔叔第一次返回故乡，他是来搬取子文和他母亲的。叔叔说他动身前就与林场派出所和林场领导打了招呼，把子文母子接往东北先和他们住在一起，让子文把中学读完，然后就可以去下乡加入知青队，将来瞅机会慢慢调回林业局就工。母亲尚未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她经过冷静地思考做出了决定。她对叔说：“你带子文去东北好歹叫他念完中学下知青队，好歹给他找个工作，好歹给他成个家，我就不去拖累你和弟妹啦！”说着就哭了。
十五岁的子文心中很失望，但家庭的变故也使他迅速地懂事，他知道，母亲考虑的是母子俩不能同时去拖累叔一个人，婶子没工作，再说寄人篱下也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心中明了，母亲还有一条理由没说出，那就是父亲去世不到十天，尸骨未寒，她不愿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尽管这几十年充满了贫穷和辛酸，但这小小的三间土屋却是母亲生活的全部；她老人家尽管在性情上是懦弱胆小的，可在人品上也是自爱的。她再苦也能忍，但决不愿去依附他人生存。当她老人家把这些想法告诉子文时，也对子文说：“你可以一个人随叔去完成学业找个工作，我一个人先在家，你以后有了工作挣了钱有个地方安了家我再去，我一人在家你不用挂念，怎样也能对付着活。”
为此子文也犯了心思，在痛苦矛盾中也理解了母亲的做法，他对娘说：“我很想随叔去东北参加工作，但既然娘不愿去，我不能把娘一人扔在家中，您体弱多病，而且您会由于父亲去世我接着只身远去，你会受不了，甚至会出事儿的。我也就不去。”说是说，但他心中多么盼望娘改变打算，母子俩去东北啊。但母亲不去的打算是坚决的，叫子文自己去去也是真诚的，她确实希望儿子的人生有根本的改变。她也了解儿子不甘心在农村种地一辈子，象父亲一样劳累和贫穷一辈子还要被人欺负。如果自己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将来连父亲也不如啊！母亲知道，儿子从小爱学习有文化有志气，只有参加了工作，脱离这种单门独姓的社会地位和出大力干农活却衣食不保的生存环境，去凭自己的聪明智慧文化知识去吃饭。但子文的态度也很坚决，只要母亲不去东北，他也决不撇下多病的母亲一人在家。他的决定使母亲很矛盾、很难过，也很内疚。可她也实在舍不得子文离开她。终于，母亲二人达到一致，不随叔去东北。
子文向叔正式表明了态度，对叔说：“谢谢你对我们母子俩的安排，叔，但我娘不去，你知道，她离开我是不能生活下去的，父亲撇下了我们，要了她半条命，剩下半条命不能叫我带走，我娘我最了解；叔，我太愿意有份工作啦，我也太愿意离开这个地方了，但离开母亲是我更不愿意的，谢谢你和婶子，以后我会去东北看望你老人家的。”
叔看见子文满眼是痛苦和矛盾的泪水，叹息了一声，没说话，点了点头。第二天一早叔起身后对娘和子文说：“临来我已对林场和派出所打了招呼说把你们带去，你婶子也在家准备迎接你们去，并做了一些家务安排，嫂子，你知道我没儿子，我是把子文当儿子来看待，来安排的，我一人回去，我很难过，再说我怎向林场等单位和同志们交待，怎么向家人交待？但是嫂子也有道理，我就不勉强了，明天我就回去了。”
第二天起早，子文送叔叔到村东头的公路上等待一天一趟的客车，子文看到车窗里的叔叔扭过脸去，他眼中也是充满了眼泪，这个倔强的中年汉子，因自己来回万里奔波的计划落空，拉扯亲友的计划落空、自己的热情落空，伤感着无子的命运。闯关东十几年第一次回山东，这样黯然神伤地离开告别了故乡。
一九六八年，子文草草初中毕业便回乡生产劳动挣工分，在此期间，他时常给叔去信问候他们全家。在一九七一年，十九岁的子文瞒着生产队第一次外出打工，到羊口盐场干了一冬天牛马活，除了交生产队外，剩下的钱就是他有生以来第一笔现金收入，大约四十元。他便遏止不住萌发多年的心愿：到东北看看！看看曾一度关照过他的叔婶，看看东北那个只在《林海雪原》中领略过的神奇而富有刺激的地方。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潜意识，在催动着他踏上去东北的旅程。
母亲对子文说：“你天天下地干活又苦又累，还是只吃地瓜干，那么一点玉米面还不舍得掺，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挣了钱如果用来买粮食，添补着可以吃大半年。这点钱扔在路上多不值得？”母亲不愿意他去东北，她还在盘算慢慢积下点钱，不一定哪一天儿子就需要谈婚论嫁的花费了。舅和姨夫也特地从外村赶来很权威地说服子文，但子文很坚决也很理壮，不就是出去看看嘛，又不是不回来了。他不嫌生活艰苦，而且他相信叔婶会给他路费的。于是，他第一次接近火车﹑踏上火车﹑乘坐火车转展去了东北。火车到东北需换乘三次，每次都在车站等大半天，到目的地得三天三夜。
没什么应具备的行装，没有什么盘费，地地道道的农村小伙，地地道道的农村打扮，肩上的塑料编织袋里是生产队里自产的黄烟叶，叔叔那年来时曾夸赞过这种烟叶好抽，包袱里藏着在非常年代中几乎销声匿迹的文革前出版的被称为“封资修”的几本书：《三国演义》，文言版《聊斋》。
这次旅行是子文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是第一次，出省也是第一次，此前他也仅仅是在为生产队外出办事在铁路旁老远见到过火车，看到巨龙般的客车风驰电掣行驶在铁轨上，除了被深深的震撼，他很疑惑：那钢铁制成的列车怎么能弯曲自如的？为什么那火车不能把他直接拉到目的地却还要换乘另辆？
上车后，满满一车人全然陌生，他很奇怪，这些人怎么一上车就吃饭吃水果嗑瓜子喝茶水，还有几个人竟在靠窗小桌吃烧鸡喝啤酒？他们在家都没吃饭吗？在家里全家一起吃不更好吗？他觉得这些人不可思议，他从包袱里掏出《聊斋》只管看下去。车上无人好奇或惊讶他旁若无人的读书，人们对文化，对知识，对什么名著已然陌生，这使他颇感意外甚至无端的产生因没在乘客中遇到知音而失望。
到了东北，婶子自1962年回家探亲以来近十年没见到他，那个刚刚学会写信的十多岁的孩子长成近二十岁的小伙子，十年中他从小学念了初中，又回乡干了三年活，成为一个壮实青年人，一个掌握各种农业技术活挣得全队第一多工分的庄稼人，十年中，在文革的学生时代和农业学大寨的生产劳动这个期间，他已遍读那一年代那一环境中能弄到的所有书籍。文化修养体现在外表的东西是农村孩子中少见的，当婶子以赞赏的眼光观察到这个从农村社员出来的侄子并非她想象中的“农民”，而是在她的生活环境中的所有工人子女中不俱有的能干和才气的年轻人。
婶子她没有生过孩子，只是收养了这个妹妹，对于年轻人，她虽不知什么是素质更不懂所谓气质，只是一份奇异一份惊喜一种意外罢了，因此子文受到性格乘戾喜怒无常的婶子非同一般的接待。在叔婶家的二十天中，他干活洒脱俐落，语言的知识含量，不俗的谈吐，给这个当家作主的女人种下了良好的印象，从来就缺少人口、有时显得势单力薄的她陡然觉得硬朗了很多，她不但给了子文往返路费，给他购了新装，还把叔的皮鞋、栽绒帽子帽给了他，使他像是脱胎换骨一样焕然一新，足以使那些农村青年男女刮目相看！
更想不到的是婶子还给他一块连公社书记也不曾拥有的苏联手表！婶子多次带着子文到林场大院、各位邻居家展示她萧条惨淡的门户里出现的能文能武的顶梁柱，这是货真价实的大小伙子！
二十天后当子文向叔叔婶子告别时，婶子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并叫上几个闯关东的山东老乡一块儿吃饭为子文送行，婶子当众宣布：子文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曾经打算让他来这里，因为他父亲刚刚去世母亲生病无人照料，他母亲又不愿意拖累我们，事已至此，再等几年子文的叔叔就到退休年龄，将来就叫子文接班。这个郑重其事的宣布赢得了在场的老乡们的热烈欢迎和赞赏。
不几天，子文在精神和物质上满载而归。虽说涉世未深的他在行前没有作出甚么设计，还不能对这次东北之行所起的影响作出自我估计，也或许只是一种潜意识，并不存在明确的目的和野心，叔叔和婶子的决定真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在返乡的路上子文坐在火车上心情时而激动时而低沉，他心想：“自己已十九岁，叔是四十九岁，离退休的最小年龄五十五岁，尚有六年。六年之后我就二十五岁啦，在农村这个年龄就要成家立业生养后代了，母亲早就盼望着娶儿媳抱孙子啦，要想参加工作存在着这些阻碍，都是在边缘年龄啊！我有这个机会么？”（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