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经历了一件事让我进一步学会了珍惜。一天下午，人事部的主管陪他女朋友来买水果，这两人穿得光鲜闪亮，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挡也挡不住的优越感。人事主管的女朋友也是我们超市的员工，她很为自己找了个这么有本事的男朋友而骄傲。
我看着人事主管，心想自己要是没有杀人，现在估计也不会混得比他这个同行差。将自己和人事主管做对比之后，我有一种强烈吃亏感，接着为自己的命运黯然伤神了很久。我把我的不甘心跟范昭说了，范昭倒是很平淡：“何必要去在乎一些世俗的东西呢？知足吧。”我说：“我还是不知足。”范昭说：“我们是做过亏心事的，所以相比他们，我们只要活着就行了。”
我是一个负案在逃的杀人犯，但我仍然能每天看到范昭，能每天亲到范昭，能每天和范昭共枕而眠，我觉得我应该要满足了。退一步说，即便我不是杀人犯，我也要满足。范昭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平凡，范昭陪我的每一秒钟都不平凡，我不能误把平淡当成平凡。想通这个道理后，每天下班和范昭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都会高兴地抬头看一看头顶上属于我们的那一片小小天空。
成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它总是悄然而来，然后改变一个人。我变得步履稳重表情安详，胡子必须要一天一刮，脑袋里总是思考着柴米油盐和怎么把生活安排得更舒适一些。
更重要的是，我开始不觉得自己还和范昭以外的女人要有什么特殊关系，她们对我而言和一栋楼一条马路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我开始封闭自己的世界，就像我爸把他自己和妈妈封闭在一起一样，这大概意味着我接受了上天给我指向的归宿。打个不靠谱的比喻，这就好像我和范昭躲进了一个防空洞里，至于那些还没有找到防空洞容身的姑娘们，她们关我屁事呀。后来有一次，冷双跑来跟我聊天时，我心中竟然有了厌恶感，当冷双走开后，我心中则感觉痛快无比。
范昭上班，我跟着上班，范昭下班，我也跟着下班；范昭买菜，我给她提篮子，范昭做饭，我给她打下手；范昭拖地，我给她洗拖把，范昭抹窗户，我给她洗抹布；范昭洗澡，我就用电烤炉把她即将要穿上的内衣裤烘热，范昭上床之前，我会用电吹风把床铺被褥吹热，又因为范昭的小腿有点脱皮，所以我会等她在床上躺好以后细细地给她抹点橄榄油。
以前睡觉，我和范昭都是各睡各的，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当我抽完烟上床时，已经熟睡了的范昭竟然一个翻滚就翻到了我的身旁，然后侧着身子把腿压在在我的小腹上，紧接着她的手在我胸膛上一顿猛搓，她的腿在我肚子上一通猛刮，最后她在梦中嘟囔了一句：“睡觉。”我们就这么睡了一晚。
这一晚后，我和范昭的睡姿有了质变，范昭要求我们两个紧紧缠在一起，并且她还要求我一定要脱掉上衣以便她想摸我腹肌时就能摸得到，“伸手揭开你衣服再去摸你的腹肌太麻烦了”。
我对范昭的要求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所以范昭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她压着我睡，要么我伸出胳膊搂着她睡。我觉得这样睡觉不太符合人体工程学，特别是她大腿压我肚子上时特有催尿效果，但是范昭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而一旦我有推开她的动作，她就会像个婴儿一样在梦中发出很大的抗议声“咿咿咿”。为了保证范昭不会睡到一半醒过来，我只好天天晚上搂着她睡，时间一长，我竟然也习惯了。
我和范昭恩爱得像是一对度过了七年之痒的老夫妻，而且是妻管严的那种老夫妻。这种安稳温暖的生活虽然略显平淡但是整体上让我非常心满意足，我可不愿意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以我没有再想过自首或者其他什么变动。
每周星期二是我们的休息日，如果上个星期我的表现让范昭满意的话，范昭就会额外给我做一顿米粉饼。米粉饼是湘西小吃之一，将大米磨成粉末后掺水揉成片片，然后放油锅里煎，时不时撒几粒白糖增加甜味。
范昭站在炉灶旁煎米粉饼煎个不停，我坐在小板凳上吃米粉饼吃个不停，她煎一个我就吃一个。一旦范昭煎饼的速度比不过我吃的速度，我就敲着碗说：“范昭，我断粮了。”范昭很讨厌我敲碗，她说：“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我说：“什么话？”范昭说：“吃饭敲碗，下餐咬舌头。”我说：“你不要这么咒我好不好。”范昭说：“那你就别敲碗了。”
观水巷的口子立着两个大石球，其目的是防止外面的大货车开进来。有天范昭和我打赌赌输了，根据协议，她必须要在大圆球上站满一分钟。范昭刚站上去就后悔了：“这样太丢人了，来来往往的人都会觉得我是傻子。”我说：“愿赌服输，你必须要站满一分钟。”范昭眼珠子一溜，说了两个字“扑倒”，然后就从圆球上跳起来扑在了我的身上，险些将我扑倒在地，范昭乐得哈哈大笑。
此后，每次出入观水巷时，范昭都会指着大圆球撒娇：“球。”我知道范昭又想玩“扑倒”游戏，所以立即选择性失明：“哪？我咋没看到？”然后赶紧把范昭拽走，范昭一边回头看那两个圆球一边向我念叨：“扑倒而已嘛，又不会把你吃掉，你紧张什么呀。”
范昭对“扑倒”念念不忘，所以她几乎每天都会给我出一道选择题：“要么你被我扑倒要么你喊我姐姐。”要我喊她做姐姐是范昭心里的一个阴暗欲望，她特别想让我喊她姐姐，所以她对我软硬兼施很久了。
这天范昭照例捏着我的耳朵要我喊她姐姐，我说：“不喊。”范昭面目狰狞：“喊不喊？”我说：“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喊。”范昭说：“你想得美，这种福利待遇我可不能随便给你。”我说：“我不稀罕。”范昭屈了：“你不乖。”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姐姐。”范昭高兴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你真乖。”
自从我管范昭叫姐姐后，仿佛为了要表现得像个姐姐，范昭将米粉饼命名为“姐姐饼”，然后在我面前愈发威严。范昭要我往左我绝不敢往右，要我往前我绝不敢往后，范昭乐意管我所有的事情，我也乐意被范昭管所有的事情，每天不被范昭训斥几句我就浑身不爽。范昭说：“李小蛮，你知道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吗？这就叫一物降一物。”然后范昭笑着笑着就哭了：“我们的生活中其实还是有很多开心的事情。”
我和范昭在对方心中的形象已经固化，我们只有对方，我们也只要对方。我问范昭：“你觉得是你爱我多一点还是我爱你多一点？”范昭说：“不太清楚，但是我猜做爱的时候是你爱我多一点，不做爱的时候是我爱你多一点。”我说：“不对，是我爱你多一点。”范昭说：“是吗？”我说：“终有一天你会同意我的这个看法。”
1998年12月，范昭怀孕了。怀孕一事无异于一场浩劫——对我，对范昭，尤其是对未能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就匆匆离开了的孩子。这个孩子推翻了我此前的一切坚硬想法，我开始后悔杀浩胖子。如果我没有杀浩胖子，那么我就可以像别的爸爸一样去牵住自己孩子的手。
当范昭11月份该来的例假推迟到月底还没有来时，范昭就忧心忡忡地怀疑自己怀孕了。我比范昭更紧张，但为了让范昭不那么紧张，我在她面前大吹大擂说：“范昭，你不会怀孕的，放心吧。”等到12月份，范昭出现了妊娠反应之后，她讥讽我有眼无珠：“你要我放心，结果呢，还不是怀孕了。”
到底有没有怀孕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能决定的就是用真实的谎言让范昭尽可能轻松地度过确定怀孕前的那几天，范昭的嘲笑让我有些冒火，但我没有去和她争辩，因为我知道她需要一个情绪垃圾桶。
我捅过人，我杀过人，我以为这已经很可怕的事情了，可范昭的妊娠反应让我感到更加可怕，妊娠反应从内到外摧残着范昭的身体，把范昭从花繁叶茂摧成了残花败柳。
范昭是一个很注意自己形象的人，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更加不愿看到别人投来的嫌弃眼光，可妊娠反应让她身不由己。我们在西湖路上的羊肉粉店吃早餐时，范昭吃着吃着就皱着眉对我说了一声：“我想吐了。”
范昭很想忍住，但妊娠反应不是她能忍得住的，所以她低着头把刚才吃进肚子里的粉又全部吐在了碗里。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个女孩发现范昭在吐之后，说了句“咦，好恶心”，然后逃到柜台买单走人。等范昭吐完后，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安慰她说：“每个女人都会有怀孕的那一天，妊娠反应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管别人说什么。”
范昭问我：“你觉得我们的这个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说：“应该是女的。”范昭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想要一个小范昭。”范昭说：“我们给女儿取个名字吧？”我说：“你不是说下辈子你会变成一棵树么，我们就叫她‘李小树’吧。”
关于到底要不要把李小树生出来，范昭一直不愿意和我谈，所以我主动和她谈了：“范昭，你想不想要小树？”范昭问我：“你的意思呢？”我说：“我想要。”范昭变得沉默了，我继续说：“虽然我们的经济条件差是差了一点，但是我想只要省点钱，应该还是能养活小树的。”
范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还是这么理想化。”我说：“我怎么理想化了？”范昭说：“你的意思可以用一句话表明，那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小树生出来再说，其他的事情再见山爬山见河渡河对吧？”我说：“也可以这么说。”
范昭说：“我不想要小树。”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从没想过范昭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范昭泪流满面了：“如果不能给小树幸福，那么就不要让她来到世上来陪我们一起受苦。”
我说：“我们能给小树以幸福的。”范昭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小树一生出来就会是个黑户，以后她只能像我们一样办个假身份证四处流窜，我们命贱，我们只要活下去就行了，但是小树不能这样，如果小树的命跟我们一样贱，那么我们就不要害她了，我们不能让她来到人世间！”
我陪范昭去了妇科医院，范昭做检查时，我走到走廊尽头抽烟。妇科医院楼下的草坪上散落着片片阳光，很像是我和范昭当初在职高并肩齐行时散落在我们脚下的阳光。阳光一如往昔，而人却在时间走出去很远了。此刻的时间是如此的缓慢难熬，让我有不想再熬下去的感觉。
检查的结果表明，小树已经有四十五天生命了，医生为打消我们的心理压力，还笑呵呵地告诉我们：“她还没有成人形，还只是一团生命组织。”医院给我们预定的流产日期是12月5日，换句话说，小树的死期是12月5日。我感到这事有些荒诞，我和范昭作为小树的爸爸妈妈，非但不为她的到来而欢呼，反而还要花钱请医生杀死她。
从医院回来后，范昭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肚子上喃喃自语，仿佛在和小树解释清楚这一切是怎么来的。12月4日的晚上，范昭跟我商量说：“我还想多陪陪小树，我们延后一个星期去做流产手术好不好？”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里，我点点头，然后给妇科医院打电话说要延后一个星期。
在小树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范昭每天下班回来以后就坐在床上和小树说话。范昭非常详细地告诉了小树我们的身世以及我们是怎么从职高的同学变成爱人的，范昭还絮絮叨叨地跟小树描绘起了她即将要去的天堂有多么美丽，“每一座高山上面都矗立着一个灵魂塔，每一片白云上面都映着一个笑容，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有很多鱼在游来游去”。
在小树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范昭表情痴呆地斜躺在床上，摸着肚子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天亮时，我搂着范昭昏沉沉地睡过去。下午起床后，我和范昭带着小树去了妇科医院。
办好手续交完钱，范昭表情凄然地跟着医生护士走进了手术室。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把手术室的门打开喊我进去。走进手术室，护士端着一个白色盘子告诉我：“你看看。”然后我就看见了李小树，我的女儿，我的亲身骨肉，我和范昭的爱情结晶，她的生命就这么被终结了。
我把范昭从手术室里抱出来抱进了病房，我都不敢想象范昭的身体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所以我没有废话般地问她痛不痛。在病房里休息了一会之后，范昭告诉我：“我们回家吧。”我扶起范昭慢慢走出了医院，别的女人流完产后多半是被轿车接走的，范昭流完产是跟着我坐公共汽车回家的，别的女人流完产要坐月子，范昭第二天就跟着我去喜龙超市上班了。
上班时，范昭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她依然记得数十种果蔬的代码和单价，依然微笑着打秤打个不停，下班回家后也很平静，可是凌晨，我听见范昭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哭泣。
我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范昭坐在地上捧住自己的肚子泪流满面，旁边散落着一张白纸，纸上画着我们一家三口和一幢小房子。范昭问我：“李小蛮，我们这样坚忍地活着到底是图什么呢？你能告诉我现在离终点还有多远吗？”
我是一个输得一塌糊涂的人，连自己的女儿也输了，我对范昭说：“我很惭愧，我对不起你和小树。”范昭说：“李小蛮，有些东西是一定要记住的，如果不记住那么它们就没了意义，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不管你以后多么锦衣玉食，你也一定要记住今天，记住我们的女儿，记住我，记住你自己，记住我们一家三口遭受过的痛苦和无奈，记住我们的命曾经如此之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