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清透入肺，卞赛有些咳嗽，柔柔听见，便起身为她披上斗篷。今年，卞赛一受凉风，便轻咳不止，柔柔劝她早点去看郎中，可是卞赛却执意不去，只是简单地说，该来的总会来的。卞赛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柔柔也不强求，只好每天炖一些清肺的汤。
又是一夜的辗转反侧，不是因为心事，而是渐渐虚弱的身体。受了凉风，便会不停地咳嗽，怕再打扰柔柔，卞赛就捂着，可是胸口就憋得有些慌。
卞赛披上斗篷，沐浴在清晨的初阳里。阳光退去了薄薄的雾气，卞赛抬头，透过薄雾的细缝，看着淡淡的光晕，现在的太阳，没有那么刺眼，可以抬头仰望。
卞赛很喜欢这样，这样看着的太阳，才觉得每天有新的希望，从弱小变得强大，给世间带来温暖、光明，太阳是伟大的，不计一切地把阳光洒向大地。
收到信的卞敏，迫不及待地前往楼阁，几载没有姐姐的消息，她真的害怕，某日早晨起来听到的消息，姐姐客死异乡，所以总是在城外等候。
姐姐的一生被一个情字所绊，入道修行，还要远行，虔心明志。卞敏不想姐姐到人生的终结，只是留下一道人未还的消息。
卞敏到的时候，卞赛在楼阁前诵经。树上的叶子阵阵飘落，轻轻撒向卞赛，那一零落的美，带着一点萧瑟，这般凄美的景象，深深映入卞敏的眼里。
卞赛的声音虽然小，但是在这宁静的地方，会有一阵阵回响，悠悠地向远处山里传去。罢了，卞赛起身，抖落飘落在身上的叶子，转身的时候，看见卞敏在树下，眼睛已经湿了。
时间停住了，卞赛浅浅地笑着，卞敏轻轻地抽泣。如今卞赛安然无恙，今生还能相聚，这样就够了，卞敏扑进姐姐的怀里，狠狠地哭了。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也是因为害怕失去姐姐，抱着她失声痛哭。姐妹的情谊，不管过了多久，经历多少风尘，依旧是那么深厚，那么清晰。
卞赛为她擦干了泪水，相互扶着进了楼阁，柔柔已经备上了清茶。不一会儿，柳如是也到访了，三个女子，一场情谊，一生相伴，不曾离弃。
都说三个女子一场戏，卞家姐妹和柳如是，在楼阁中，饮着清茶，聊着家常，谈笑风生。说着以前在莳花馆的事情，讲着此生的感受。
卞赛把柔柔支开，和卞敏、柳如是说到柔柔。这一侍女，自入莳花馆便一直跟着她，和她一路颠簸，不离不弃，一直没有婚嫁。
如今柔柔已经过了适家的年纪，万一哪一天卞赛离开了，那么就剩柔柔一个人了。这般好的女子，卞赛不知道怎么回报，希望卞敏和柳如是能给她说一桩好的婚事。这样，卞赛此生就没有遗憾了。卞敏和柳如是都答应了，也算了却卞赛今生的心愿。
经历了一段感情，女子的心才会变得成熟。不管这段感情是顺利还是坎坷，也只有经历了，才能让自己的人生没有缺憾。
虽然经营一段感情很辛苦，可是同样也有很多美好的事情。感情，要用一生去经营，是长，是短，只有到了最后才会明白。
卞敏很快就给柔柔说上了一桩婚事，男子家不是什么达官富贵，是普普通通的人家。男子性情好，而且很痴情，因为他喜欢的女子被别人纳了妾，所以一直未娶。
柔柔知道卞敏来是为了给她说亲，有些羞涩，一直不敢开口。痴情的男子固然是好，可是只是对于另一女子。卞赛有些担心，卞敏知道姐姐的心思。
那男子直到等到那个女子死了，才放下了那段感情。因为自己也已经过了年纪，家中老母着急，他就答应娶妻生子。
卞赛还是犹豫，可是柔柔却一点也不在意。还未见过那男子，却被他的爱感动了，即使他是对另一个女子，柔柔的心思卞赛也看得出来。
也许时间会让那男子淡忘了心爱的人，卞赛替柔柔答应了此桩婚事。而今后的事情，便要柔柔自己去承担。
婚礼很简单，却不失礼节。柔柔幸福的样子，融化了那男子，在他的眼里也洋溢着幸福。也许这就是最简单的一见钟情，没有浪漫的桥段，在自己的婚宴上，认定了彼此就是此生要守护的人。这样温柔的眼神，便可相守一生。看着眼前幸福的恋人，卞赛总算是放心了。
热闹的婚礼过后，留下一片寂静。看着依旧悬在挂楼阁里的红色罗缎，那个红色，是那么鲜艳。看着柔柔的婚礼，卞赛想着自己此生没能等到一个简单的婚礼，有些可惜。
柔柔走了，就真的只有卞赛一个人了。在这偌大的楼阁里，固然是冷清的，可是卞赛知道，在这里，她已经没有太长的时间了，所以不会有孤单的。
一个人，在秋意正浓的夜晚，独自静卧在床上，看着窗外繁星点点，回忆过往，一切都犹如在眼前，卞赛浅浅地睡去了。
一夜，秋雨如珠，打散了卞赛的梦，打湿了床前的书桌，打落了楼阁前的菊花。一夜的蹂躏，散落了一地残花。
秋季总是一个感伤的节气，一地的落花，卞赛在清晨里，清扫这片落花。看着这一地的残花，像是想到了自己。
经历了一场场的风雨，再铿锵有力，终究是惨落的结局。昨夜的秋风侵袭了她的身子，一下子觉得有了些疲惫。坐下，沏一杯清茶，颤巍巍地饮着。
这几日，卞赛的身体每况愈下，也许该来的，就是现在要来了吧。柔柔生活得很好，时常想起卞赛，便买了些东西，前去楼阁探望。
一进楼阁，总有些清冷，卞赛没有出门迎接。这个时候，卞赛应该是诵经的时间，可是却不见卞赛的影子，柔柔上了楼，走进卞赛的房间，才发现卞赛躺在床上。
看见柔柔来，卞赛吃力地起身，可是柔弱的身子，一下子瘫软在床上。柔柔连忙上前扶起，为何几日不见，卞赛的身体竟然这般虚弱？
其实，卞赛早就知道的自己情况，她不想留下柔柔一个人，便硬撑着为她举办了婚礼。心里的一桩心事完成了，人便没有寄托了。
对于最爱的人，她早已放手，解脱了自己。自己最亲的人，妹妹卞敏和侍女柔柔都有很好的归宿，在有生之年，看着最亲的人幸福，是莫大的安慰。
一切的念想都放下了，也就没有了遗憾了。岁月的痕迹，啃噬了她的容颜和身体，也许离开，是一种好的结局，没有太多的痛苦，没有任何眷恋。
在卞赛最后的时日里，柔柔虔心地照顾，报答她的恩惠。卞赛走的那天，也是下雨天，萧萧瑟瑟的秋雨，滴落在楼阁，树上，花上，地上，冲刷出一道道细痕，还有那些潜藏在心里的回忆，也被洗尽了。
下一世的人生，不会再被这些烦琐的事情所牵绊。卞敏为姐姐料理后事，柔柔也帮忙。卞赛的葬礼，来的人都是此生的好友，可是在这些人中，却单单没有骏公。
秋雨下着，一直没有停，稀稀落落地散尽了这个季节的悲凉，或许也是为了感叹卞赛的命运，因为太伤心，所以一直哭泣。
雨落成伤，花败成痕。在人世的来来往往中，一个弱女子，消散了残痕，清浅了一生。
不忘相思
一世的夙缘，经历了几季繁华，回眸相望，已经模糊了誓言，惨淡了记忆。流离几世，在奈何桥边，饮下孟婆的忘情水，忘了，便是忘了，散了，便是散了。
此生的情缘，未断。来生的相识，未邀。此去经年陌路，两相念；阴阳相隔泣及，未相守；此生来世相见，莫相忘。
夜空又有一颗繁星陨落，曾经闪耀明亮，现在却已经没有了痕迹。卞赛，这秦淮河畔的青楼才女，如今就像是空中的繁星，跌落了，夜空留了一处的空白，却没有她曾经来过的痕迹。
而见过她的，却无法忘怀，即使她陨落在星际，却依旧能找到曾经在夜空的位置。她的存在，被人肯定，她的离开，让人感叹。
秦淮少了一位佳丽，文坛少了一个才女，佛道少了一个信徒。卞赛虽已逝去，可是她的容颜，被人画下，她的诗词兰花，被人收藏，她的佛经道文，被人供奉。
也许，卞赛的离开，是一种新的开始。她放下了与骏公此生的这段情，清空了思绪，承接下一世的开始。她喝下孟婆的汤，却还能记得骏公的影子，是爱得太深了吗？
卞赛的死讯，骏公是知道的，他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他害怕，他不愿承认卞赛已经离她远去，他的心里还一直想着她，她又怎么舍得离开？
卞赛出殡的那一夜，骏公一夜未睡，看了一夜的秋雨。不知是这个季节的伤感渲染，还是骏公真的心痛了，胸口像是被刺伤了，疼得厉害。
骏公的夫人，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从不计较自己的丈夫心里还藏着别的女子。她的大度，赢得了骏公的心。虽然只是他心中的一角，可是这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很羡慕卞赛和骏公的爱情，轰轰烈烈地爱了，即使彼此几经波折，心里还留有对方的位置。她更是敬佩卞赛那样的女子，敢爱，不顾一切，放手，也彻彻底底。
看着自己的丈夫一夜未睡，便劝慰他，是否应该前往见卞赛最后一面。可是骏公拒绝了，他已经辜负了一个女子，此生他不愿再错过了，他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吴夫人轻轻偎依在骏公的怀里，前半生骏公错过了卞赛，他用后半生来怀念，足以说明他的痴情，吴夫人很欣慰，在对的时候，嫁给了骏公，让她感受到了一个男子的痴心，也为他减少心里的责备。
在卞赛去世之前，其实她还偷偷地回到了金陵一次，去了城外的小居。那里一切又如以前了，像是有人打理过了。
卞赛在不远处的树旁看着，有一位夫人，拿着衣服走向河畔。卞赛看得见其中的一件长袍是骏公的，那么熟悉，怎么可能忘？
骏公辞官后，便在这小居住下，能够时时想起曾经的美好，这已经是奢求了。卞赛的不见、不念，让他苦痛了很久，是吴夫人日夜陪伴，提议住进他们的小居。
卞赛看着他们温馨的日子，却不敢打扰。有时候，远远看着，也是一种幸福，不见，不念便是最好的问候。看见骏公过得不错，卞赛就安心了，离开也没有遗憾了。
虽然这样对吴夫人有些残忍，可是为了丈夫，她愿意放下自己，陪他感怀不属于自己的回忆，只要骏公不痛，她便欣慰了。
卞赛离开后，骏公才想起身边的女子，让她陪着一起回忆那些不属于的曾经，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是这几载，她却无怨无悔地陪伴着，细心地照顾着。
原来女子都是这样，为了爱的人不顾一切，骏公在夫人的身上找到了卞赛的执著。如今，卞赛离开了，骏公不能再辜负了身边的女子。
骏公道出了自己的愧疚，住在小居对夫人是残忍的，于是他决定，与她一起回太仓老家，与卞赛的那段情，已经结束了。此后的爱，骏公都要给他的夫人。
回到太仓的骏公，在文学上有更高的造诣。而他被人推举，让他热血沸腾。百姓在清初，都过得丰衣足食，与明朝崇祯皇帝的时代相比，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
顺治年间，降清的汉臣们以南北为派，恢复了互相争斗的兴致。骏公的儿女亲家陈之遴时为汉臣首辅、南派的领袖，与骏公谈及此事，劝他入仕。
多一个文豪，南派的实力也会增大不少，陈之遴的赞赏，让骏公心动。没过多久，骏公就出山仕清。
在清朝的仕途，只能说是平平淡淡，骏公最后因为党争落败，再度罢还。有很多的汉臣入仕清廷，也有很多汉臣最后衰败，可是世人却唯独攻击骏公。
民间把钱牧斋、吴骏公、龚芝麓、陈素庵、曹倦圃称为江浙五不肖。失败混夹着欺辱，让骏公不堪重负，而那些侮辱的字眼永远不能让他释怀。
在这样的时候，吴夫人却会安慰骏公，不用与世人计较，谁没有犯过错误？那温婉的声音，轻柔地酥化了骏公的心。
也许是多年为家操持家务，吴夫人一下子病倒了，在病榻上静养。日积月累地劳累，把一个女子压垮了，等到骏公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吴夫人已经病入膏肓了。
骏公看着夫人一天一天地消瘦，慢慢地变得没有了知觉，直到后来没有呼吸。他伏在病榻上，泣不成声。此时的骏公，心里只有累倒在病榻上的夫人了。
把夫人的后事办妥，骏公就是一个人了。卞赛的身影，在他的心里若隐若现，一个人的孤独，怎么会这么可怕，当初卞赛，一个女子是如何挺过来的，骏公不敢去想。
吴夫人在死的时候，还有骏公相伴，而卞赛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又有谁陪她一起度过？那个时候一定是害怕。
卞赛死后，葬在无锡惠山的柢陀寺，这么多年，骏公还未去祭拜。此时的骏公已过六旬，到了惠山，已经耗尽了体力。看见卞赛的墓，不禁老泪纵横，他把心中的辛酸一一道来，曾经对仕途的热忱消失了，在朝廷的一次次失败，磨灭了他的热情。到现在，还是有世人对他言辞讥讽，他所有的骄傲被践踏得一文不值。
在卞赛的墓碑前，骏公感慨成章，没有“悠悠生死别经年”，“没有纵使相逢应不识”。卞赛在骏公的心里，既非亲人，亦非恋人，卞赛已成了他心里的一处绮梦，一段不忘的风景，是记忆拾起处的一页墨兰画卷。
骏公对卞赛的相思，未曾淡忘，藏在心里的念想，原本一辈子都不会揭开，可是此情此景，心绪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所有的情绪都泛滥了。
多年后，在世人的谴责里，在日夜的相思里，骏公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嘱咐子女，在自己的墓碑上只留下“诗人吴梅村”。
昔日东林复社核心人物，明清的文学巨星，明朝的国子监司业，清朝的国子监祭酒，都被骏公一一否决，他唯一认可自己的，只是一位诗人。
卞赛离开，骏公离开，而在他们之间的爱情，却未曾被人淡忘。曾经，秦淮河畔，有一位才貌双全的青楼女子，为了爱情放下所有的矜持，只为一个多情的才子。几经风雨，他们还是没有在一起，可是他们的相思，却都印刻在曾经的时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