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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美玉挡灾(1)

若干年后,佟一琮回想过往,对老娘安玉尘的话坚信不疑,凡事都有定数。没有送别玉石王离开岫岩,没有参与玉石王的雕琢,就是定数。这个定数按老娘的说法,只因为他和玉石王的缘分不够深厚,也是他的福缘不够深厚。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城都有定数,要遇到迟早会遇到;不应该遇到的,擦了肩彼此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样的道理有人说唯心,佟一琮坚信不移,万事万物都有吸引力法则,如果坚持相信,坚持吸引,坚持朝那个方向努力,想着念着,只要方向正确,一定会实现。这样想一想,佟一琮会开朗很多,只是偶尔想到玉石王成了玉佛,自己却远在上海,离得那么远,他还是无法释然。因为那样的机会,这辈子他再也不会有了,唯一的安慰是索秀珏为他保留了一块佛脉。

玉石王最终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玉佛,正面是释迦牟尼佛祖,背面是观世音菩萨。一缕佛脉,一块花玉,不算大不算重,寓意深。索秀珏亲手交给佟一琮。送他佛脉时,索秀珏讲起了玉佛雕琢时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索秀珏不讲,佟一琮会问。知道他会问,索秀珏不让他猜。一老一少坐在索秀珏的创作室,喝了三壶茶,对坐四小时,讲了十八个月的雕琢中发生的故事。

玉石王是七色花玉,色与色之间有的地方区别明显,有地方混合不清,别说肉眼,即使用了工具也很难判断。自然界本来就是神奇,隐藏着种种的未知和不可预见。雕琢佛像,最重要的是头部,如果佛面出现“花脸”,是对佛祖大不敬,全国各地的玉雕精英们雕琢着,担心着。玉屑纷纷撒落,佛脸渐渐显现,人们吃惊地看到了“佛脸天成”的奇迹。佛祖的脸是一处洁净无瑕的深绿色,观音的脸是素净的浅绿。“除了佛祖庇佑,还能用什么来解释?单单到了脸上就成了素净的一色。”索秀珏在问也在答。佟一琮点头赞同这种说法,玉雕中有些物件是玉雕师的匠心,有些物件只能归结为冥冥中的安排。

事情没有完全顺利的。观音的右上方,琢玉师发现了一块斑驳的黑玉,大家心里都是一沉。来自北京的一位玉雕大师却发现这是一条横卧的盘龙,“肯定还会有吉兆”。最后果然,一只黑玉的回头凤落在了观音的裙摆上,龙凤呈祥,浑然天成。

索秀珏知道佟一琮结不开的心结,普陀圣境、嫦娥奔月、唐僧与白龙马、济公和尚、齐天大圣、鳌鱼摆尾……玉佛雕琢的故事讲得细致,算是慰藉,也是传授。出现特别情况时应该怎么去处理,怎么更好地运用俏色。佟一琮听得入耳入心,他知道,只要老爹在,就算知道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不让玩玉雕玉,那些经验只是理论。可即使是理论,也让他欣喜,只要是关于玉石的丝丝缕缕,关于岫玉的只言片语都会让他后脑勺都带笑。

“后脑勺带笑”这话是佟一琮和程小瑜有一次吵架时,程小瑜给出的评价。“除了说岫玉,你啥时不是一脸的阶级斗争?”

佟一琮真像程小瑜说的那样吗?他自己一想,程小瑜的评价算是客观,他为玉石王有怨气,为上海生活有怨气,为老爹不让他碰玉有怨气,总而言之,到上海几年了,他并没觉得开心,反而觉得生的伟大,活得憋屈。有时,他把这些归结为自己的心量小,打小有事他就爱瞎琢磨,爱胡思乱想。细一推究,真正的原因还是心有杂念,自信不足。可这纷繁的世界,有几个人能做到心无旁骛呢?现实的诱惑太多了,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几年的上海生活,佟一琮和程小瑜之间有了太多的变化,住处变了,从三户挤在一起,变成两户挤在一起,再到变成单独的一室一厅。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间,说话做事方便,可佟一琮和程小瑜都觉得丢了什么。以前俩人做运动时轻着劲儿,憋着气儿,每到关键,程小瑜都会薅过一只枕头,把原本诱惑的声音堵进棉花里。现在不用捂了,却少了那份激情,像例行公事一样。激情啥时丢的,啥时少的,佟一琮说不清,程小瑜也说不清,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旧的,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着今天。只是这重复的日子会发霉,会生出黑斑点儿,一点点地在不知不觉中沤着两个人的心肝。

两人都是大学生毕业生,张嘴闭嘴都是包容、信任、理解。说得好时,感动对方,感动自己,眼泪珠子一个劲儿地滚。遇到了事,争吵就像秋天的落叶噼啪地掉下来。争吵最激烈的时候,还是春节,为的事是回家,回哪个家,回谁的家。佟一琮说自己的理儿:“不管怎么说,你是佟一琮的媳妇了,回岫岩过年有啥不对?”

程小瑜自然要说自己的道理,“我先是爹妈的闺女,爷爷奶奶的孙女,后来才是佟家的媳妇。奶奶把我养大,陪奶奶过年有什么不对?”

佟一琮说程小瑜记仇,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程小瑜说佟一琮不讲道理,为什么就得回男方家过春节。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从进腊月开始,为了这事争,为了这事吵,吵到春节也没有结果,到了火车站,各自上了火车,各回各家。上了火车,两人都是对着窗外掉眼泪,回了家,心里惦记着彼此,可又谁都不肯服软,都忘记了,人生的路上,除了向左向右,还有中间的一条路,你向左一点,他向右一点,手就牵上了,一起向前走的路才不孤单。

1997年春节前,俩人又为回哪个家争起来。没争几句,程小瑜突然一阵恶心,从床上蹦起,直奔洗手间,蹲在马桶边,上天入地吐得稀里哗啦,吐完小脸煞白,趴在马桶上哭了。

紧跟过来的佟一琮慌了,追问,“是不是在外面吃啥,吃坏肚子了?总告诉你,少吃麻辣烫之类的东西,一点儿营养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些菜洗得干净不,你从来不信我的话,吃吧,这回吃到吐了……”

程小瑜拿好他递过的水杯,白了佟一琮一眼,漱口,抬手抹去嘴角的水珠儿,再起身挣开佟一琮搂在腰间的胳膊,挣了几下没挣开,任由佟一琮扶着,晃晃荡荡地回到床上,还是一个劲儿地哭。

佟一琮莫名其妙,心里却越发难受,抱过程小瑜,搂在怀里。软声软气地问:“受啥委屈了?跟我说。”

程小瑜不作声,哭得撼天动地,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佟一琮觉出反常,程小瑜有时候是喜欢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以作自己为乐,可哭成这样的时候不多。他的脑子里转出一连串的镜头:色眼眯眯的老总把程小瑜拽进了办公室?客户的大手放在了程小瑜的腿上?没实现既定业绩奖金全没?他试探着扔出了一个个猜想。

程小瑜腾地坐起来,“佟一琮,你想什么呢?你咋那么笨呢,猪啊你!”折回头,扎进软绵绵的被子里,使劲甩开佟一琮环抱着的胳膊。

佟一琮赖皮赖脸亲了下程小瑜额头。“我和你在一起啥时聪明过?在你面前智商一向为零,要不你打我几下,打完就好受了。不过,讲好了,不许打脸。”

程小瑜举起拳头,抡向佟一琮。边打边骂:“蠢猪、笨猪、岫岩猪!”佟一琮“哎呀”一声,程小瑜问:“打重了,是不?”

佟一琮说:“打得再重也不怕,只要小祖宗你不哭就行了。”

程小瑜说:“你的小祖宗在这呢。”右手滑向小腹。

佟一琮愣了下,瞬间涌出一个想法,抽自己一个嘴巴,不怪程小瑜叫自己是猪,咋这么粗心,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发现?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抱起程小瑜,使劲地裹进怀里,“我要当爸爸了,都怪我,是我太粗心了,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爹老娘,让他们兴奋起来。”

程小瑜说:“急什么呀,再过几天就春节了,咱们回去当面说不是更好吗?”

又一个惊喜砸在了佟一琮头上,他简直不太敢相信了,刚刚还在为这事争,瞬间程小瑜就改了主意。“小瑜,今年和我回岫岩过春节?”

“陪你回岫岩。不过,你得答应我,只能呆到初二,然后你和我一起去看爷爷奶奶。”

佟一琮想说,哪年我没陪你看爷爷奶奶,是你从来没陪我回岫岩,为这事每年春节我回去都像上刑,老爹的责怪还好说,佟一琪那张刀子嘴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这些话他没说出来,早先说过八千遍了,压根跟风吹石头似的纹丝不动。现在程小瑜主动提出要回岫岩,还是带着佟家的下一代回,那些让人不痛快的过去,因为这件事全部烟消云散。佟一琮轻手轻脚地放下程小瑜,又在她腰后塞上了一只枕头,要知道,现在的程小瑜可是佟家的国宝级人物,那平平坦坦的小腹里,正在孕育着小佟一琮,不,也许是小程小瑜,无论性别如何,都是佟家的下一代。

他突然问:“刚才怎么哭了?身体难受?”

“我还没做好准备当妈妈,明明是在安全期啊?怎么就……”

程小瑜说的是心里话,到上海后,她和佟一琮商量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再要孩子。为了这个约定,佟一琮严格遵守着程小瑜的安全期纪律,不敢冒失进军。

一年时间过去,佟一琮改了主意。两人的日子太寂寞了,要是有个小娃娃多好?有了宝宝就可以重新回到岫岩,过上电视广告里说的日子:“农妇、山泉、有点田”。他曾经把这样的想法说给程小瑜。

程小瑜说他胸无大志,“上海的小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岫岩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你愿意孩子接受和你一样的教育?”

“上海压力多大,你活得不累?就算咱们的孩子将来在上海,人家的孩子坐宝马上学,咱孩子挤公交;人家孩子穿用名牌,咱孩子穿地摊货;人家孩子出入高级酒店,咱孩子钻胡胡同找小吃店。你心里就好受?”佟一琮承认自己的小农意识,他就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上海的日子拼得太累。人这一辈子为的是啥?只要心里快乐,在哪儿生活都一样。

程小瑜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发射出来:“为什么要让咱孩子挤公交、穿地摊货、吃小吃店?为什么我们不能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佟一琮,你有一点儿上进心吗?穷则思变,你为什么不能从自身找问题,发现不足,努力改进……我不是因为每月比你多挣了几千块钱才贬你,我贬的是你的生活态度,不思进取,小富即安,安于现状,小农意识……”

这样的时候,佟一琮的选择是闭嘴,没有结果和任何意义的争吵,除了让两个人本已经出现的缝隙越来越大,起不到任何作用。回避,不失为一个良方。不是有哲人说过吗?婚姻里总要有一方示弱。示弱又不少什么,还能换来世界和平,何乐不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佟一琮练就了一个本事,只要他不想听,程小瑜说出来的话,肯本进不了他的耳朵,直接在空气中就会自然消失。

不过,这一次,程小瑜的话不会自然消失了,原因自然是程小瑜怀孕,佟一琮开心。佟瑞国则是更进一层,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自从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佟瑞国见人就得显摆一下,“我这也是要当爷爷的人了。”

佟一琪一听这话不愿意,“可心就没让你当爷爷?”

佟瑞国眼睛一翻,“可心是韩家的人,咋说也是外孙女不是?”一个“外”字佟瑞国加了重音。

可心大名韩可心,佟一琪、韩风的闺女。韩风是家里的独子,本来生了个闺女,佟一琪心里有些怪怪的。重男轻女是习俗,几千年扎了根,韩风爹妈嘴上不讲,脸上显露着。抱起孩子,韩风当着大家的面说:“闺女起名叫可心,可我的心,可一琪的心。一琪,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天使。”韩风性格内向,话少,说出来有分量。看看儿子脸色,韩风爹妈把笑容重新挂上,嘴里说着,“可心啊,真是可心。”

佟一琪眼泪哗哗淌,不是哪个女人都能遇到掏着心肝心疼自己的男人,佟一琪遇着了。打那起,俩口子比刚认识时还腻,韩风掏着心对佟一琪,佟一琪全力维护韩风。一温一火,一慢一急的两个人,感情好得让人嫉妒。

听到姥爷说自己是个外孙女,可心嫉妒了:“姥爷不可以说我是外孙女,那不把我给放到外面了吗?我是这个家里的人呀,以后我就是你的孙女,不能再有外字了。姥姥,你也是,要说可心是你孙女。”

可心的小嘴随了佟一琪,得理不饶人,没理辩三分。一旁的安玉尘笑得肚子疼。

佟瑞国一边叫着可心大孙女,一边忙着按岫岩的年俗做着准备,迎着儿子媳妇,还有媳妇肚子里的大孙子。他希望程小瑜怀的是男孩儿,不过在他心里,即使是个女孩儿,也和可心不一样,不管别人咋说,外孙子和亲孙子就是不一样,闺女的孩子和儿子的孩子咋能一样?一个姓韩,一个可是姓佟,那才是他佟瑞国的血脉。程小瑜连着几年不回岫岩过春节这件事让他不痛快,但要比起怀着佟家的血脉,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毕竟当年安玉尘做事绝,这婆媳俩人算是对上了,做事一个比一个出格,一个比一个“不着调”,都过去了。电话里追问回来的日子,佟一琮答,腊月二十五进家。

回家提前了一天,没通知父母,佟一琮怕爹妈担心。人想人的滋味不好受,要是告诉爹妈,两位老人家肯定又是一夜不眠。腊月二十四,天擦了黑,佟一琮程小瑜俩人拎着包到家,整个巷子都睡着了,远远却见到佟家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佟一琮和程小瑜当时惊住了,爹妈这也太隆重了。小北风一吹,佟一琮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程小瑜心里也叮嘱自己,这次一定好好表现,过去的掀过去,一家人和和美美,除了回岫岩,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同意。

程小瑜看到佟一琮的泪,抬手擦去了,问:“虫虫,还生我气不?”

佟一琮知道她指的是这几年没陪他回岫岩过春节的事,说:“傻样儿,我记一辈子?”说完俩人都笑了。

笑得更开心的是佟瑞国,刚听到敲门声,他还有些懒得动。岫岩的冬天冷,老俩口早早上炕,边说话边逗可心玩。可心和韩家人不亲,就愿意呆在姥姥家,佟瑞国说她,“外孙外女是狗,吃完就走。”小丫头反应快,“外孙外女是客(音且),吃完就乐。”每天晚上和可心逗嘴取乐是佟瑞国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好像是门响。”安玉尘放下手里剥的花生,仔细辩听着。

“风吹的。”佟瑞国没当真。

“不是,你听,好像是儿子的声音。”安玉尘“嗖”地下去,两脚塞进棉鞋,儿子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佟瑞国也听出来了,“真是儿子的声音,臭小子提前回来啦!”

可心安静下来,两老一小一起跑向大门。

“我们回来啦!”佟一琮语气平淡,听着就像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他看得出爹妈的激动,刻意装作平静。

安玉尘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佟一琮,用力地拍几下,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这几下看似狠歹歹的动作,佟一琮一下明白了,老娘想自己了,真想了,想到揪着心。

“快进屋,你们穿得少,别冻着了。”佟一琮注意到爹妈没顾上披件棉衣。进了家,他才知道,爹妈早把他的房间整理好了,从知道他们要回来过春节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都把火炕烧得热热的。房间里还添了不少新物件,新化妆柜、新衣柜、新被褥。还有两束艳丽的假花,墙上贴着胖小子抱着大鲤鱼的年画。

刚坐到炕上,佟瑞国端出了两只大茶盘,一只装着各种干果,一只装着各种水果。可心怯生生地看着佟一琮和程小瑜,伸向香蕉的手在空中抽了回去。

程小瑜聪明,拿起香蕉放到可心手里,“可心,吃香蕉。”

可心看看佟瑞国、安玉尘,对着程小瑜一脸灿烂,接了过去。

佟一琮逗她,“可心,不认识舅舅、舅妈了?咋还不说话了?”

可心咬了一口香蕉,“认识,舅舅,还有鲤鱼舅妈!”

佟一琮心说这丫头的小嘴还真随了佟一琪,上次见程小瑜时还不会说话呢,现在一张口就说认识,难怪哄得老爹老娘围着她团团转了。

“鲤鱼舅妈?”程小瑜看了眼佟一琮,眼神里写着责怪。佟一琮哈哈一乐,“不是鲤鱼舅妈,是小瑜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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