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勋祺有点儿不悦,心想,申诉立案是我主管的,你院长越俎代庖,干脆你都管起来算了!此时,脑子里即刻掠过一道阴影,扭转了他的情绪,嘴角咧出一丝笑意说:“好!”
沈旆汇报中由于省去了一些内容,隐去证人的姓名,听起来就有点儿不明不白,似乎无证无据。祝篁只听不问。杨勋祺听得有点儿不大耐烦,不时打断她的话发问。
沈旆汇报说:“村民反映,当晚有人看到两个年轻人把石添福关在那个土砖屋里吊打……”
“看到的这个人是谁?”杨勋祺问。
“只是村民反映,有待深入调查。”沈旆继续往下说,“我问石添福,你被他们吊打,公安提审时你说清楚没有?他回答,讲了,但他们说他不老实。我又问,你对自己的罪行都招供了,为什么现在又否定?他说,那都是他们打出来的,痛得实在受不了,为不吃眼前亏,不得已按照他们讲的再说一遍……”
杨勋祺再次打断她的话,问:“你看了案卷没有?卷宗里有没有记录?”
“我个人的意见,对石添福的申诉可以立案复查。”沈旆最后说,“我汇报的情况只是针对立不立案而言,杨院长提出的问题,是复查中应该查清的,那是以后的事。”
祝篁征求杨勋祺的意见:“老杨,你的意见呢?”
杨勋祺是青蛙吃萤火虫,心知肚明。这个案子二审时,他是干预过的,当时虽然没有直接与向青龙拉上线,但给杜慷出了主意。还收了向青龙六千元感谢费。现在复查起来一追究杜慷的责任,极有可能将自己牵扯进去。祝篁要立案庭去调查没有与他通气,沈旆的汇报又如此含混不清,是不是已经怀疑到了自己头上?怎样表态?不同意复查?不行,不仅没有理由,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同意?更不行,无异于要别人来整自己。他打算借助已退休的莫副院长来反对复查。于是说:“调查的事实不大清楚,听得云里雾里的。我历来主张对再审案件要从严控制,有证据证明是错案才予立案。还是慎重一点好。这件案子二审是老莫签发的,是不是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祝篁对沈旆说:“好吧,你们听听老莫的意见,庭里再研究一下。”
晚上,杨勋祺坐立不安。从沈旆的态度和她那执着的性格看,这件案子必定会复查、再审,眼前的问题是如何开脱自己的责任。他把杜慷叫到家里,开口就说:“石添福那个案子已经多次申诉,很可能进入再审。当初你审理可能粗糙了点。法律文书是莫副院长签发的,本来与我无关,出于对你的关心,提前打个招呼,好让你有思想准备。”
杜慷本来是张长脸,这下拉得更长了,心情紧张、激愤,张开嘴瞪着眼久久地望着杨勋祺,回想起石添福伤害案二审的全过程。当初去找杨勋祺商量,是把话挑明的:“向老板因不便于找你,要我传话,请你关照这个案子,日后一定重谢。”并且实事求是地向杨勋祺汇报:“这件案子疑点较多,证据不力,为了既能对向青龙有个交代,又使石添福服判,我打算将八年有期徒刑改为致人重伤的起点刑三年。”而杨勋祺却质问:“改判有什么依据?况且要经过审委会讨论,使问题复杂化。不如将错就错,维持原判,一了百了,赚得耳边清静。何必自找麻烦!”事后向青龙转交给杨勋祺一万元感谢费,虽然自己扣留四千元,但无人知晓。只要死咬住给了他一万元,又有向青龙旁证,还不够他受的?今天他想金蝉脱壳,没门!
“你也不必紧张。”杨勋祺看到杜慷脸色苍白,安慰说,“现在不是还没有进入复查嘛,你可以找找莫副院长。如果是冤案、错案,他也有责任,可能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阻止复查。即使进入再审,你又不是故意制造冤假错案,案子多,时间紧,办案粗一点儿也是情有可原的。无非是扣发五十元钱的奖金。只要我在台上,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
是啊,有杨院长护着怕什么!有他在,庭长这把交椅是稳坐的,也许还有辉煌腾达的时候。前段时间在提名副院长侯选人时,他不是极力推荐自己吗?不要错怪了他。他倒台了,自己也彻底完蛋。危难时刻理应先保护他。现在他也不完全是在开脱责任,而是在为自己出主意,暗示如何就轻避重地检查错误。杜慷的心情平静下来,说:“杨院长,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对不会把问题推到任何人身上。谢谢你,我这就去找莫老。”
老莫就住在杨勋祺楼上。杜慷火急火燎地敲开他的门,连句客气话都没讲,开门见山地说:“莫老,听说石添福那件案子要立案复查,您知道不?”
下午,沈旆来向老莫简要地汇报了对石添福申诉案的初步调查情况,并征求他的意见。开始,他还觉得这件案子不会有错,这下见杜慷急呼呼地来找他,反倒觉得真有问题了。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也是才听别人讲的。”杜慷解释道,“考虑到您老刚退休就有人来找您的麻烦,很过意不去,因此来向您报告一声,好有个思想准备。”
莫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慢条斯理地说:“案件复查、再审是常事,哪年还没有几件?这与我退休不退休没有内在联系,也不存在找麻烦的问题,我抱欢迎态度。你是老审判员,又是庭长,我相信你办的案子是经得起复查的;万一错了,就诚恳地检讨,找出错误的原因,总结教训。”
杜慷在心里嘀咕:难怪人家说他是一坨面团!自己签发的案子要改判了都无所谓。想要他去阻止复查是不可能的,还不如留着口水养牙根呢。他说:“那是,那是。莫老,您放心,我办案是认真负责的;但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会按照您的教导去做的。正视错误,认识错误,有错必改,这是我们共产党人对待错误的态度嘛。我就不耽误您老的休息了,您老好好保重。”
杨勋祺从杜慷那里知道老莫的态度后,就想退而求其次,将这个案子拖一拖,希望出现“一拖了之”的结果。第二天上午,他去了沈旆办公室。
“杨院长,有什么指示?打个电话我去你办公室就行了,还让你亲自跑来。”沈旆见杨勋祺进来,站起来说。
“你坐呀,站着干什么。我刚从政法委回来,顺便来看看。最近需要复查的申诉案多不多?”杨勋祺打开话匣子。
“需要复查的都已经向你汇报了。”沈旆对杨勋祺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有点疑惑不解。
“案件的申诉复查把关要严一点,太松了不仅增加办案人员的负担,还会造成翻案风。当然,看准了是错案的就一定要启用再审程序。你任立案庭庭长这两年把关还是比较好的。”略停,“哎,石添福那案子你们研究了吗?”
沈旆明白了杨勋祺的开场白结束了,露出了真实来意,不禁暗自好笑。她警觉起来,说:“还来不及研究。怎么,有新情况?”
杨勋祺笑笑,说:“新情况倒没有,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莫副院长刚退休就把他签发的案子翻出来再审,会不会使他产生错觉?这是其一。其二,你现在是提拔的关键时刻。组织部来考察时,我是极力推举你当副院长的。我相信我的眼力没有错。这件案子如果不该立案而立了案,我担心有人会趁机向组织部门反映你业务能力差,以致影响到你的提拔。你一定要把握好啊!是不是进一步调查一下,取得可靠的证据后再立案;或者,干脆先放下来,过一段时间再说。”
“谢谢你的关心!”沈旆淡然一笑,随之神态严肃起来,“莫院长那里,我会注意方法的,更相信他会以维护法律的尊严为重,不会那样小肚鸡肠。至于我,如果说不想当副院长,那是虚伪。但我办案只是对法律负责,从来没有把提拔与办案联系到一起想过。”
杨勋祺掏出烟点上一支,以抽烟掩饰其尴尬和恼怒的神情。但沈旆还是觉察到他脸上的愠色,忙补充说:“我说话比较直,请杨院长别往心里去。”
“我是关心你,你好自为之吧!”杨勋祺说完扬长而去。
沈旆将石添福申诉案调查的情况向祝篁作了补充汇报,并将杨勋祺到立案庭的事也陈述了一遍。
“你刚才说石添福指控杨勋祺、杜慷参与制造这件冤案,他原先只是赌徒,现在又蹲在监狱里,是怎么知道的?”祝篁问。
“青龙足浴城的保安尹志刚与他同是宝塔村人,两人关系比较好。那天晚上实际上是尹志刚将石添福放走的。石添福的申诉书前两次是尹志刚代写的,担心加罪不敢提及赌博;第三次和向人大的申诉,都是尹志刚请律师代写的。”
祝篁听着“啊”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根据宝塔村证人的证言来看,青龙足浴城两名保安在土砖屋里吊打石添福,情况属实。这样看来,申诉书中反映的其他情况可信度也比较大。我看应该立即起动审判监督程序。”说到这里,她秀眉紧蹙,“问题是,案件涉及的两个方面都很棘手。在内涉及杨院长与杜慷,在外涉及青龙足浴城的地下赌场和重要证人尹志刚。据说这个老板势力大得很,谁也不敢去触动他。”
祝篁打开抽屉,拿出那份有丛德元主任批示的申诉书递给沈旆,说:“案子是一定要再审的。涉及内部人员倒好办,再审后,交给纪检部门去查处。尹志刚也好办,看来这人还是主持正义的,对向青龙的行为比较反感,可以找人将他约出来询问。就是这地下赌场和向青龙在赌场放高利贷的直接证据难以到手。也不是不敢触动向青龙,问题是什么时候触动。你再考虑考虑,看还有什么好的办法。今天过小年,你是家庭主妇,早点儿下班回去准备。这个案子春节后再研究吧。”
两人谈完后,祝篁迎着飕飕的北风去了市人大常委会。因为双江市盛行过小年,机关不放假。为尊重风俗,祝篁采取半放假的形式,干警没有急需处理的事,上午可提前下班,下午家里有事也可以请假不来。祝篁想到老敬家住城郊乡村,上午一上班,就对他说:“今天不用车,早点回去吧。”走到人大也不过十几分钟,他就没有再派车。
天空灰蒙蒙的,雪又下不来,干冷好几天了。寒风凛冽,刮得人耳朵、鼻子、手指刺痛不说,还直往领口、袖口里钻,冷得彻骨。他把鹅绒大衣风帽和手套戴好,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怎么从尹志刚那里获取证据。他模模糊糊记得院里有人是宝塔村的。这人是谁?在记忆里搜索良久,突然“啊!”的一声,是沈渊。这时,他忽地想起去人大,抬头一看,怎么走错路了,这是哪儿?哎呀,怎么到了黄婆井?估计沈渊会回家过小年,干脆,先去他家,请他协助取得尹志刚的证词。
祝篁考虑到丛德元主任在等他,给沈渊交代完任务就去了人大常委会。他向丛主任汇报完对石添福故意伤害案的初步调查,在谈到立案再审取证必然涉及青龙足浴城和杨勋祺时,深有感触地说:“当前司法公正的阻力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内部有些法官素质较低,二是外部执法环境欠优。实在说,如果因纯内部因素而导致的错案、冤案,很好纠正。从执法环境说,真正影响司法公正的不是人民群众,而是来自地方和部门的保护主义、非法定监督的行政主体、党政领导等方面的干扰。如果这些只是单方面的,又没有私欲而纯粹出于工作考虑,也好处理。最难驱除的是像纠正眼前这件冤案一样的阻力,由丧失职业道德的司法干警、权势人物与黑恶势力结成一条‘休戚与共’的利益链,将司法公权变成牟取私利的工具。由于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想公正地查处却难以下手。”
丛德元很赞同祝篁的观点,说:“人大代表对青龙足浴城也颇有微词,我们正在密切关注。考虑到里面的关系盘根错节又隐藏得比较深,在其根系没有露出来之前出手,不仅撼动不了它,弄不好还会伤及自己的拳头。有句古话叫作‘时进则进,时退则退,动静不失其时’。不动则已,动则彻底摧毁它。”
两人商量一阵,取得一致意见:对石添福一案先复查,暂不立案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