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桑又去外地跑了很多次——许多流浪儿童是外地籍贯的,有的可以遣送回家,有的则无家可回,有的有家回不了,跌宕起伏可好写几部传奇。她连发数篇追踪报道,返回S城时,皮肤都被风沙吹得粗糙了,沈婕赶紧推拉她去SPA抢救。谢青桑很有负罪感的喃喃道:“你知不知道半张面膜的价钱就够很多儿童吃一顿饱饭……”
“是,我还知道阿富汗和索马里有很多妇女儿童死于非命。”沈婕白一眼,“那又怎么样?生活还要继续。”
是啊,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生活还要继续。谢青桑在面膜下面叹了口气。
救助总站项目正式上马时,S城下了一场雪,很小,打在车窗上“沙沙”响,是江南称作“雪籽”的东西,对于几年未曾下雪的S城来说,已经是个惊喜。
新年的气息渐渐浓了。
新闻晚报对流浪儿童的追踪报道很成功,谢青桑又打算做一个新的专题:这座城市的打工人群,他们新年都在什么打算、是不是回家?要怎么回家?
“民工返乡年年做,”菲姐皱眉,“家家都在做,火车站给个特写、行囊给个特写,没新意。”
谢青桑小心翼翼游说:“城市打工的人群,不只是民工,各行各业都有外来务工者吧?从老板、普通白领到自由职业者,甚至一些还在‘漂’的人,他们对新年、对家人各自有什么心情?选择的方式怎么样?我想,如果足够真诚,去挖掘他们各自的故事,还是会很有看点。”
“我们是报纸,不是人物专访小说。”菲姐仍然反对,“阿桑你搞搞清楚定位!”
“是,我会尽量从新闻价值的角度挖亮点,而不是写成廉价人物记录。”谢青桑道。
菲姐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谢青桑以为无望时,她道:“你先列个提纲,试做个片段给我看效果。”
谢青桑立刻鞠躬到地、谢主龙恩,回去准备。
沈婕接到她电话时,有点莫明其妙:“过年怎么过?回家啊!怎么?”
“我在做专题。你没有其他特别的心情啊、故事啊什么的?往灵魂深处想!”谢青桑深挖狠刨。
“不就过个破年,就那么几天假,打战一样赶来赶去,什么特别的故事?喂,你采访到什么特别的故事了?”
“是。有位老神父,每个新年都携妻子、女儿探访家庭有缺陷的教友,并与一些孤独老人同过新年,女儿抱怨说:‘我成了所有那些人的女儿、孙女儿。不过,也亏得这个,每天寒假日记都可以有新故事记。”
“伟大。”沈婕没情没绪的喃喃。
“还有个打工者,连续三年替老板守店面,午夜二十四点时会给家里人打电话,为了省钱,都是到街对过的公共电话亭打,一边看牢店面的情形。那时候爆竹声音最大,根本两边都听不清电话里的声音,所以他也就不讲话。那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呢?他说,过年的火炮,总要跟家里人一起听。听说明年道路扩建,那个电话亭要拆,但今天他可以再打一年。”
“更伟大。”沈婕嘟囔。
“你好像都不感兴趣。”谢青桑泄气。
“当然,我是自私鬼。这种催泪弹对我都没效,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婕冷血道。
“那、那还有一个。茂名路某某号某个新年都有疯狂派对,很多年青人、时尚人士,会到那里狂欢,很有名的……”
“啊我知道,时尚杂志报道过!”沈婕来了精神,“这个怎么说?”
“唔,派对的组织者,那个某某人,每到午夜之前,人们陆续离去、而零点焰花要放上天时,他会一个人寂寞的拿一杯马丁尼到一个空房间,对自己说:今年也没有找到心目中的‘她’。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她’,可以和她一起迎接新年,那么他会毫不可惜的停止派对。因为‘幸福只需要两个人。’”
“感人!”沈婕全心全意的感叹。
“好,那总算有一个故事打动到你。”谢青桑笑,“我希望每个人都至少对其中某个故事有共鸣,那就算成功。”
“一直都没怀疑你会成功呀。”沈婕嘻皮笑脸道,“不过你车票定了没?打算火车还是飞机走?几号走?走之前我们看看还能不能聚一次,苏好在是本地人,不用走的……喂,你到底几号放假?”
“我?”谢青桑打哈哈。
“对,你!”沈婕没好气,“别告诉我,你自己不需要过年!”
“因为报社新年刊也会很忙,所以……”
“你爸妈不会掐死你?”
“呃……还好……”
“真羡慕。”沈婕唉声叹气,“我家二老可不答应!我倒想新年留在这里参加派对什么的呢,唉,唉!说不定我一露面,就是那个情圣等的梦中情人……”
谢青桑知道她又在胡乱做梦,陪笑几声,挂线,MSN上大猫的头像跳起来:“阿桑。”
谢青桑立刻坐端正。
这一位,大名顾宗根,正是晚报业务头儿,年约三十几,身材魁梧、体魄浑圆,肤色甚黑,一把络腮胡子,几乎把嘴唇都遮住,很凶相,可是如果他剃了胡子,那么在两个月内,都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笑起来一边有一个很深的酒窝。
同事们看到他,总觉得他像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但一时说不出来。直到有一天,某位丹青圣手,替他画了个卡通头像,是一只大猫。众人大笑,都道传神。顾宗根也不以为忤,干脆用这个作了自己即时通讯的头像,从此“大猫”就代替了他的本名。
此刻他直接对谢青桑说:“阿桑,提案已看过,很好,新年的专题就交给你做。”
“谢谢。”谢青桑道谢,然后觉得不对,“菲姐……”
大猫把话挑明:“这个专题,我想你来做比较好。”
“可是、可是菲姐是带我们的……”谢青桑不知该怎么说。
“最近很多同事对她有投诉,你没有同感?”
“我……”谢青桑犹豫片刻,道,“她最近家里有点不顺……”
“她目前这种心态,恐怕很难写出好东西来。而且,这本来就是你的构思,我想让你来做。”
“我……”谢青桑畏缩多过高兴。菲姐纵然脾气不好,对工作是尽心竭力,每个专题、每篇文章、每幅图画,她都一一过目把关,绝不放松。如今大猫的意思,连名都不让她挂,叫谢青桑直接挑大梁,谢青桑很怕会闹出事来。
“其实,我也知道上次流浪儿童的专题,多赖你的灵敏嗅觉和生花妙笔。”大猫道,“这次按你自己的意思放手去做,我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一股热流涌过心田。谁没野心、谁不想得到上司肯定?她座位前后几个人为了抢个高级编辑的职位,明刀暗箭,打得头破血流,比宫斗还热闹,她不是不知道。谢青桑倒不在乎立功升职,只是能够独立的话,写东西自在许多:“不过,菲姐那边……”
“我会同她说。就这么定了。小阿桑,加油!”
隔天,菲姐把午饭一碗油腻腻的蛋花汤摔到地上:“什么东西!肠子里爬出来没几天,翅膀还没影儿呢,也能做汤!”
骂得真新鲜。
大家把头一缩,装听不见。菲姐自从婚姻问题以来,一天比一天难说话。谢青桑干脆出门躲清净。
她跟苏飞沈婕抱怨:“真可怕!指鸡骂狗、指桑骂槐,一套一套的!我写稿时怎么从来想不到这些生动词汇。”
“你本来就是桑,用不着指桑骂槐,她可以指桑骂桑。”沈婕笑。
“说正经的,阿桑。”苏飞道。“菲姐是上次来拍照那个女人?可怕,一看脸相就知道凶,你干嘛要抢她的职权?”
“我老寿星找砒霜吃去抢她的活!”谢青桑叫屈,“是上头硬指派——”
“行了,难道你自己不想做出点成绩来?”
“我……”谢青桑急得冒汗。
“好了,”苏飞伸手按住她,“我们出来做事,又不是混日子,想把事情做好,那不管愿不愿意,总要踩过某人的头。从读书就是这样,你想当第十名,那么要踩下四十个人,你想当第一名,那就要踩下五十个。公平竞争,这不是你我的错。”
“呃……”
“你看,我想升副科、也想出国学习。名额有限,我要是能去,他们就不能去。可是我怕他们生气,就不争吗?大家都是成年人,愿赌服输,这种心理承受能力应该有!”
“说得真好。”沈婕笑嘻嘻鼓掌。
“对了,婕婕最近工作怎么样?好像不太听到你抱怨了,是不是工作比较顺了?”谢青桑道,“脸上都特别有光彩。”
沈婕欢欢喜喜把手捂到脸上去:“是吗?有吗?”
“她呀!”苏飞白她一眼,向谢青桑告密,“她现在忙着跟某位成功人士跳舞到天明!”
沈婕脸微微有点红。她前几天到底没忍住,把卢树鸣的事告诉了苏飞,不排除有点儿炫耀成份,可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对卢树鸣是不是动了真心。
“真的?婕婕你恋爱了吗?”谢青桑比沈婕自己还欢喜。
“哪里,哪里。玩玩而已。”沈婕谦虚道。
“恋爱怎么可以用来玩!”谢青桑情急。
“她是爱情魔女,别理她。”苏飞拉谢青桑。
“是,你们呢?一个公职魔女、一个新闻魔女。我看你们以后怎么办!”沈婕反唇相讥。
“好,三魔女,我们干杯。今后继续加油哦!”苏飞举杯。
三个水杯又“叮”撞在一起。
合租公寓里,阿瑛急得哭死:她是坐火车回家的,可是火车票紧俏得夸张,别说坐票,连站票都几乎买不出来。
沈婕正在庆幸:她的飞机票定得算顺,公司忽然一个命令,把她惊得目瞪口呆,跳起来抗议:“不!为什么是我?不是说由老外来值班?他们又不用过年!”
“是,是,可是……”Karena安抚性的把手掌往下压一压,解释,“前段时间不是业绩不佳?上头要问责,”声音越来越低,“BOSS可能要被调回去,带走他的一批老外,你看,这哪儿周转得过来?”说到这里,目光中已明显带上:“你不是上头有关系么,这么重大的消息你都不知道?”这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