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颊红粉绯绯，眼睛像含了一汪水，那笑意甜甜的直洋溢到酒窝里。
怎么会笑成这样的呢？苏飞骇然捂住嘴，就为了叶致君这么个人？怎么值得！
真的是……叶致君这个人，怎么值得！面对苏飞只会说他的情史、说他的痛苦，还一副过来人提点小妹妹的样子，哀哀切切，声音是低而微沙的，乌黑刘海那样垂下来，把眼神遮得像某种卡通人物那样迷离，好好一间公寓变得像暗魅酒吧。要命！什么医生？鬼医生。
但苏飞见到他就是想笑，真奇怪，看他痛苦她都会有种变态的痛快。放肆的碰碰他的头发，听他说话，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笑。穿着制服、端着肩膀、朝九晚五的日子丢得很远了，有吐故纳新的样子。
苏飞甚至为他去街上买新衣服，把那些黑白蓝都抛开，千辛万苦拣出桃红色的一件，很艳丽的，镜子前面把裙摆轻俏撒开，像片云——她忽然想起很小时候看琼瑶的一本小说，里面的女主角说自己是片桃红的云。说出去也许别人不信，苏飞以前真的很迷琼瑶，不管人家说土不土，流过多少眼泪的，后来突然自己也觉得很土，于是再也不要看，杀了头都不要看，这也是很奇怪的事。
她穿着新裙子乘公车回去，没座位了，照样扶着栏杆站着，隔几座有个小孩，见到车子开过一个馄饨铺，道：“姐姐我要吃馄饨。”他姐姐不搭理。他又见到个行人剥着桔子走过去，就道：“妈妈我要吃桔子。”姐姐还是不搭理。再见到个小姑娘舔着棒棒糖站在路边，他更叫得响了：“妈妈我要吃棒棒糖！”他姐姐终于开口道：“人家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啊？幸好你没看到狗。”
“什么？”小孩瞪大眼睛。
“狗吃屎。”
苏飞笑得打跌。车子猛然停站，她几乎也向前跌个狗吃屎，幸好上来的乘客眼明手快把她扶住了。
“谢谢谢谢——”苏飞一抬眼睛：“林……？”
这是林子俊，苏飞确猛然想起，还没好好称呼过他，不知该叫林先生、林老板、林大哥、还是林叔叔？
样样称呼都不太合适。她含混着带过了，笑道：“您都开公司了，还来挤公车干嘛？”
他倒坦白，随便的笑一笑：“还没上轨道，当然得省着。”神色有点疲倦的样子，像几天没睡好，但这个人，就疲倦也还是清朗的，像阳光下的海滩，不管多累，没一点难堪的味道，真是难得，这样看起来，又不像杜舜海了。他和叶致君，一个是日一个是夜，都有点儿像杜舜海的某些方面，但又分明有区别……她想着，有些恍惚。林子俊拍拍脑门：“啊，关于你的画！我们想借那些形象做两个系列，过几天我会给你一份合同，你授权我们用你的画，我要给你报酬。”
“小事情，签啥合同。”苏飞不以为然的笑。林子俊还要说什么，苏飞的站到了，就跳下去，回头，看林子俊还在向我挥手，那样阳光灿烂的样子，倒让苏飞发一会呆。
叶致君已经出来接苏飞了，看到艳丽的新裙子，微笑，把双眸微微弯起来一点，像黑月亮，然后牵着她的手回他房间，那么亲密的动作，给他做起来倒好像是自然而然。苏飞一点也不慌张，只是想笑。他的手干净清凉像月光，苏飞一直一直想笑。
在这个城市，有这样的奇遇，苏飞觉得自己也像变了个人，不再是那苍白紧张的小公务员，而是活力充沛似谢青桑、或者泼辣潇洒似沈婕。
把自己老实不客气抛进沙发里，苏飞跷着脚问：“继续，你中学时为了女生打架，然后呢？”
他托着脸，对苏飞笑：“不说了。”
“咦？”
“以前没人听，憋得慌。现在说了几天，你不烦我也要烦了。总要做点别的事吧？”
苏飞的笑容收敛了，寂寞一点点蔓延开。别的事，别的什么事呢？既没有爱情、也没有事业，她啊，假如能找到其他事做，又何至于在这里跟他耗着？他这样的神经病医生……天晓得！
叶致君看看苏飞的眼睛，叹口气：“我喜欢做菜。做了你吃好不好？”
苏飞说“真的吗？好啊”，抿起嘴唇应付着笑笑。其实这段时间她根本食欲不振，说出来怕扫兴，不敢说了。
叶致君系起围裙进厨房，竟然有板有眼，摆弄起锅碗瓢盆就像在医院里摆弄那些诊疗工具，镇静、从容，信心十足，苏飞在他屁股后面绕了会儿，一点儿也插不上手，就回去窝在沙发中，听收音机里，多少年前的蓝调音乐低低的吹，摇摇晃晃，无数线条和色块在她眼前闪过。
从很小起就这样了，任何声音、触觉和气味，都能让她看见美丽的画面：
小小女孩睡在花心里，兔子摘下烟叶来纺纱，星辰说一切还早、一切都正好，桃红轻轻缓缓滴进冰蓝，美丽得如此地久天长……
叶致君将菜一盘盘端上来，人间烟火，生命就是为了这些东西才活下去吧？不管爱抑或不爱。苏飞放下纸笔，长长吁出一口气，开动。
致君不吃，只点支烟坐在一旁，翻着她刚刚随手涂的那些图画。
而苏飞的厌食症在他的妙手回春中不治而愈，先解决一盘碧绿的菜心，然后进攻那红香暖玉的炒番茄，无意中一回头，他将图画本合在膝上，正默默看着苏飞。
“干什么？”苏飞笑问。
“如果我没有爱上别人，一定会爱上你。”他静静道。
苏飞的胸中有什么东西“喀啦”一声，她低头把所有食物都填进肚子里，站起来拿盘子到水槽里去洗，道：“不要这样，我会真的爱上你的。”想了想，又找补一句，“我不开玩笑。”
致君安静的说：“了解。”
苏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怎么回事，感情没有挑明、胡天胡地胡闹时，她喜欢与他相处，一旦觉得真可能爱上他，又忍不住退缩了，像火炉前的小猫，既喜欢那团跳跃的火苗，又怕燎伤了爪子。
那天回去时，苏家姑姑有点惊慌的样子，跟苏飞说：“你那医生朋友送你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有个女人跟在你们后面，长头发，尖鼻子。等你上来，你朋友回去，她又跟着他走回去了，看起来阴森森的。这是什么人？”
苏飞想了想，不知道啊，完全没有感觉被人跟踪。怀疑是姑姑神经过敏，但心里毕竟有点寒，后来还是问了叶致君。
叶致君一怔，双眉紧锁，说听这个外貌形容，很有可能是他躲避的那个女孩子，不过何至于跟踪到这里来呢？于是就试着打她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致君道：“你要不要避一避？真闹出什么事来，我对不住你。“
苏飞想了想：“你肯陪我聊天解闷、还给我作菜，你有事我就避开，好像不够义气。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我跟你是朋友，又怕什么？”叶致君笑了笑：“真是朋友？”桃花眼风瞟过来，苏飞心里又是一跳，抵挡不住，恼羞成怒道：“你自己讲老实话，难道会认真跟我谈恋爱？就大家没什么事在这里聊聊天，不是朋友是什么？”
叶致君笑，拍拍苏飞头发，宣布他要做几个好菜，犒劳一下苏飞这个朋友。
苏飞心里还别别跳。她对叶致君，未必没有绮念，也许在杜舜海那儿受了伤之后，就乐意在更帅、更成熟、也更能受她气的叶致君这儿打情骂俏的疗伤，但宣布不谈恋爱，是真话。叶致君明显是个危险人物，跟他谈恋爱，准保不得善终。
这当口儿林子俊也打电话来了，说给苏飞带合同来。苏飞出去小区外面接他。他带了好大的一个牛皮纸包，除了合同，还有卡通形象半成品的打印稿。
苏飞抽出来一看，“哗”一声，怔在那里。
这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家里的孩子本来都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服，是路边的野草花，分别几日未见，猛一下，都鲜鲜艳艳的长大成人了，桃之夭夭、宜室宜家。
苏飞欢喜的想哭，抱着它们不停问：“怎么做的？这是怎么做的？”
“用电脑技术修饰了一下。”叶子俊随便道。声音还是疲倦的，但笑容这么温和。
“去我们家里坐坐吧！”苏飞心里暧洋洋的，拉他道，“小姑姑在家呢，我给她看。让她请你吃饭吧！”
林子俊笑着跟我走，走出一段路，脸色有点古怪起来，低低的问苏飞：“后面有个女人，一直跟着我们，你认识她吗？”
苏飞“呼”的转头，见到蓬长长的黑头发，遮得脸只有苍白的一点点大，鼻子很尖，显出万分不安，眼睛在头发的影子里呆呆的对着苏飞看。
苏飞觉得后脊背发麻。
林子俊发觉不对了，握住苏飞的肩，悄悄问：“要我帮忙吗？”
他的手很暖和。
可是苏飞终于对他摇摇头，鼓起勇气，靠自己的力量向这女人走过去，问：“请问是找叶致君吗？”
她目光受伤的跳一下，仍然不说话。
苏飞努力让自己声音镇定，对她说：“找我做什么？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跟他只是朋友，你明白吗？”
她的表情不明白，嘴唇蠕动一下，手从衣袋里拔出来，秀气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白金戒指。“我，跟他已经结婚了。”她说，眼神像小孩一样茫然失措，手里紧握着一只玻璃瓶。
她想打开瓶塞。
林子俊一个箭步护在前面，斜刺里叶致君也冲出来，抱住那女人。一刹那里苏飞听不到声音，只见到白花花的阳光里，人类的肢体扭在一起。林子俊拽着她的胳臂：“走！”
苏飞身不由己的被拉走，回头看时，保安也来了，那女人被制住，失声嚎哭，声音似野兽。苏飞这时才开始发抖，问林子俊：“她手里拿的是什么？硫酸？”
“我不知道。”林子俊老实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