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绝!诗不在量,一首佳话已足够。”画面中英姿飒爽的少年意犹未尽,但仍合上诗集,小心翼翼地置于书柜,毕,便想闭目养神。不料,门外几声喧闹打断了他的思绪。“何事?”
“来报,是隔壁鼎离国派来使者联姻。”
“哦~趣事。”他缓缓睁开眼睛,“几个月前,鼎离的国王不是连一分稻都不愿意交付给西国吗?怎么?有兴趣跟我国联姻?”他站起,手一挥,道:“报下去,吾王要亲自挑。他送来的有几个?我,全不要。”
晚宴刚散,延龄被传令到后花园闲谈。她听见来报,身躯微微一颤。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已经有六年多时光没再面对面见过那位名誉父王的人。
“父王。儿臣在。”延龄已经落成十二岁,却不如名字之意——她长得并不得人喜爱:微胖的身材又恰恰配上婴儿肥的脸庞,长有着跟年纪不符的几粒色斑,脖子上还留着一处麻绳勒出的伤疤。加上性格阴暗低沉,成熟太过。在宫里仿若是一种病毒的存在。
那美目流连倒是像极了过世的母亲。
在这个尊为王的男人面前,她微微垂下头,颀长浓密的眼睫毛覆盖着两朵悲伤的源泉。她卑微过头,男人有点吃窘。像是被气氛感染到般,他别过头道:“哎——延龄阿。”因为听不到任何应允,男人重重地叹气,“父王老了,现在知道愧对你的母亲.这几日梦里,总见你的母亲。起时,又难免想到当初相遇之美.你啊,心里怨恨过父王吗?”
一时无语,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男人冷静地梳理着长须,开口道:“你是父王最宝的一个女儿.你看,你的母后生前也是父王至为宠溺的妃妾——咳咳,念及旧情种种,父王决定将你嫁到南国。你长大了,该为你的乡土着想。”延龄闭上眼睛。酌思半晌:“是的,儿臣遵命。”男人似乎没有料到延龄的答案来得如此之快,竟想不到下一句该如何吩咐,于是空有一声长长的鼻音。
和着这一声鼻音,延龄的脑海蹦出母亲的话:皇家的男人,负心无情。
现在一看,确实没错。为了国家利益,为了握手权力,只要不会伤害到自己,被害的对象无论是谁,其实,都可以。
跪安之后,延龄退回自己的起居。她细细地、沉默地收拾着衣服,因为被贬为嫬女的缘故,她甚至没有一个丫鬟。母亲死后,她虽然捡回来半条命,但公主地位被废,只留下个空有虚名的小主名号。
窗外乌云蔽日,是准备下雨的征兆。她讨厌下雨,因为只要听着滴答滴答的声响,就难免回到当初那个差点永睡不醒的噩梦里。她还未来得及哀叹,却被一个小厮蒙蒙撞撞破门而入:“.延龄小主,陛下再传。”
她一愣,启唇:“何事?”而手中恰巧握着母亲去世前递给她的面纱。有些时日,所以微微发黄。
“小的不知。请小主移步。”
已入夜,寒风包裹着延龄弱小的身躯。她紧紧握住母亲的遗物,低头痛走——仿若当初母亲欲置她于死地的那日。
“父王。”等不及禀报,门先开了。“唤儿臣何事?”
烛台上残延的光照亮了延龄额上的汗珠。明明方才见过,而如今面前的男人却仿若苍老了数年,他正躺在木椅上细细品味着一张泛黄的纸。斟酌半晌,他说:“延龄啊.南国忽然传来消息.”微微一顿,他如珍宝般将纸合上。
“你被退婚了。”
延龄猛地将头抬起,风带着烛光摇曳,她下意识皱眉,此时显得不知所措。
“.据说南国的国王广集民意,挑选了你的姐姐苜蓿。父王.父王有个心愿,希望你能跟随你的姐姐一起嫁入南国。不知,你.愿意吗?”
陪嫁。
延龄微微一笑,却没有丝毫暖意。这是一个公主该有的宿命吗?她出生,难道只为了这刻姐姐的陪衬?宫里有谁不知道苜蓿是父王最心疼的孩子。苜蓿过了冬天刚满十五,能书善画,声如黄鹂,其貌比其母亲罗皇后更上一层。父王也曾下金口说要招揽全国最优秀的男子入赘为婿。先安排她远嫁,半日不到又说南国国君将她休弃。这到底是什么把戏?
可是,圣上金口一开,难道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我愿意。”
每个字都是咬牙切齿,道出唇外却又风淡云轻。
男人闻言,极其欣慰地点点头,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般,对她笑了:“好孩子。快回去歇息吧。明日午时就出发。好好准备下。别落下了什么遗憾。”
延龄轻轻点头,留下僵僵笑着的男人,不留眷恋的踏出了龙殿。
紧接着,男人口角流出一抹血丝。他自己还没发现,就被帘后一个微胖的老太监替他擦拭完了。“陛下,您该是时候休息了。”
“迟点不碍。”
“陛下。老身六岁入的宫,跟随殿下至此。有一事,至今不明。”
男人不顾狼狈,大笑:“你我又谈何主仆。但说无妨。”
老太监收起鲜血点点的帕子,缓缓说道:“皇上登基已达二十个年轮,后宫妃子多不胜数,膝下儿女更是孝顺有加。然天下皆知,苜蓿公主是您的心头块肉。又何以让苜蓿公主跟延龄小主一起下嫁呢?老身不懂——可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一顿长笑:“小福子,你还是太年轻。不怕我笑话,若你能当上父亲,而不是一国之君,你绝能理解。”
“殿下错意。老身确有疑惑,但是是不懂为何肯嫁苜蓿公主?”
男人收起笑意,道:“你知——我国兵事不振数年。不久的将来,西国会完全攻陷我国。而西国国王臭名远著,舍女保命,损命难久,女儿们也不会得到幸福,你叫我如何舍得?你看,北国的国王年纪尚幼,又是北国太后垂帘听政,这使我更加忧心——唯有南国,兵事强大,番外不敢来犯。国王年轻有为,乡土国泰民安。我放心。”
“可是.”老太监一脸疑惑:“这般优越条件,老身.更是不懂.为何圣上在一开头的奏章上推选的是延龄小主?.”
“.我说过——若我不是国王,我便该站在父亲的角度。”
“.父亲的角度?”老太监一时语塞。
“延龄啊.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此生欠她太多,叫我何以不懂恻隐?可惜南国国王忽变,非要自己挑取公主.即使陪嫁,我也要让她以最安全的方式着陆!”
“这.陛下,恕老身直言,恐怕.延龄小主不能读透其中的用心良苦啊.”
男人不语。他那微红的眼眶,势与鲜血比艳。他才五十几岁,但身体显然已经比实际年龄更加衰老。他能靠自己的双手来保护女儿们的能力,将越来越弱了。
“退吧,夜了,你该休息了。”直到背后听见老太监长长一声嘘叹,他眼泪再也止不住,当又一次翻开黄页,只品上面仙露明珠:“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当初.大家若是什么都明明白白的说,我去掉我的虚荣,去掉我的骄傲,去掉我的一身黄马褂,你卸下你的固执,你的悲愤,你的冲动,不知道.还能不能留得住你呢?我的衣伯妲.”
泪把纸溅湿,把墨点糊,却让回忆更加清醒..
月色下。乌鸟入梦,少女依靠在门上,手里攥着母亲的面纱低声抽噎。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凭什么我是陪嫁的——
凭什么啊——”
娘曾讲过,最美不若初相见。我们还未曾会面过,你就把我休了.
“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