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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幸福也有生命,我不要它死亡(4)

日子逐日变冷,家中各处都笼起了火。江楚寒这一走,锦瑟又开始梦魇缠身。却是正中夏雪下怀,心里的怨恨,她控制不住,一遍遍地强迫自己丢开手,也不行,睡一觉起来就接着怨恨。日子悠长得不到头,一回的失败算什么,对付一只爱之猎物,须得焚膏继晷、风餐露宿,有时候,还得往捕兽夹里设下一点诱饵——别有用心。夏雪频频把黄柏清请至家中,黄少掌柜自然是求之不得,恰逢正主儿天高皇帝远,借诊病观色之际,将楚大奶奶的病与色一齐观了个够。锦瑟本就随和,再加上心中感激对方及时施救保住了孩子,又不虞有他,不免对答间稍假辞色,更惹得黄柏清想入非非。一个月,隔三差五便上门,黄柏清的医术倒确实不赖,调治得锦瑟一天天地病痛脱体。这头安了病妇的胎,那头也坐实了自个儿的鬼胎。面洁手净,衣服薰得喷香,白天在仁和堂里忙碌,怜老惜贫地笑,“老大爷,你哪里不舒服?”一颗心是悬壶济世般高悬着,时刻盼望着秦夫人派人来唤。好容易盼到了,东厢房中盘桓逗留,可除了问问症状、饮食起居之况,也并无由头闲话。坐到实在坐不下去,收拾诊箱告退,恋恋不舍。夏雪在后面亲自相送,“黄大夫有空多来瞧瞧我家媳妇,陪着说说话也好。她姑爷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老爷子也病歪歪的,大冬天里冷冷清清,一点人气没有,锦瑟身子又弱,可是不得惊悸病才怪。哎哟,你瞧瞧我这嘴!”惊吓地一掩口,“黄大夫,你就当没听见啊!真是的,我也是急糊涂了,什么都顺嘴浑说开了!”送走大夫,夏雪独立于垂花门下的小廊道内,由于失口而起的羞悔表情一分分变质。冷笑半声,抽身回房。

黄少掌柜醉酒般醉倒数日,日日不忘锦瑟二字。可惜琴虽好弹,情却无从谈起。念及秦夫人一番话更迷惑,哪有婆婆请外人多陪媳妇说说话的道理?难道锦瑟自己来去猜不透,晚间唉声叹气地喝闷酒。四房小妾偎上脸,“清哥,你近来怎么了,总这么魂不守舍的?”黄柏清不睬,手内酒盅一饮而尽。药酒里浸泡着夜合枝,重温远去之热——他头回所见的她,只是障目薄绢下的一串滑脉,帘缝半开,她素颜一红,他的手心奇异地潮了。之后便是障目人海,半开的人缝,她满面血红地正坐其中,他的手和心,一起潮了——慈心如瓷,不怕碎地架住一把砍柴刀?温针灸,刺进她体内,却把自个儿惹得冷汗淋漓,真真刺到一场重疴——过眼时分便即染上,不觉间,经肌肤过腠理走经脉入膏肓,当他抱住她,他是抱住了自个儿的病。伸手推开送抱的小妾,无情无绪。小妾惊疑,“怎么了,清哥?

可是碰上了什么疑难杂症?”黄柏清闷哼一声,随手拣起药书翻看,一翻,恰恰翻到“没药”一页。苦笑。他那入骨相思病,多大的仁和堂也单剩一副——“没药”。

二十四节气,转眼将至大雪。冷灰的天在江楚寒头上无穷地拉延着,骏马归心,齐齐似箭。事情办得很利落,横身经过目标,刀一带,解决。但在乱中走出不足百步,便觉得被盯上了。盯梢的人他认识,六扇门的捕快,姓楼,人称“铁胆飞燕”楼老七。伤了官差的性命绝不是玩儿的,只有逃跑一条路了。奈何那楼老七眼利,怎么甩也甩不掉,八条街都快追完了,总相隔着十几丈。最后到个转角,见着一处澡堂,心头忽一动,直接拐入。

不多久,楼老七就赶到了。正碰上一人只穿着贴身小衣,厅内大喊“我的衣裳呢?谁错拿了我的衣裳?”堂倌举着衣叉挠头,“咦,才在这儿挂着,怎么就没了?”管事的闻声而至,从地上捡起件银鼠皮袍,“官人,这件可是你的?”楼老七在边上一望这袍子,可不是所追捕之人身上的?里头浴客齐声嚷冷,“谁他娘把窗子开这么大?”寒风呼呼的,直打通窗往里灌,窗外挤着排排的矮房,街衢四通八达。楼老七望着,一拍脑门,金蝉脱壳偷梁换柱!一把揪住嗷嗷乱叫的失主,“你丢的外衣什么颜色、款式?”

满大街身着喜寿团花棉袍之人,楼老七一路抓去了十多里外,累得腿酸气喘,个个不是要找的。而澡堂中骚动一阵也便罢了,泡澡的照旧沸反盈天,该打毛巾打毛巾,该吃便茶吃便茶。内部几方水池,白气浓腾,不见人面。高低不一黑白各色的男体当中,有一具,在最滚沸的焦池里头哧啦起立。周身罩笼着神秘白雾,几缕水线,隐隐约约地舔过后腰,往下翻越紧实的臀,在大腿根的一道旧伤上曲折一下,坠落,风干。

干风凛冽,不留情地刺入领窝,江楚寒也不留情地刺马。朝着一条窄巷游入,到家了。

黄柏清切完脉,述了回症,又跟锦瑟搭话地扯到了柴寡妇的后事上:前两日,有人发现她冻死在路边。奶奶不必伤感,这也是她的命数。

说到一半,上房有人来传,“喜儿、瑞儿,太太叫!”丫鬟们交换个眼色,“黄大夫,你略坐一坐。奶奶,我们先过去,不知太太有什么事。”

锦瑟心不在焉地嗯一声,把手拢在嘴边。红指甲修剪得精致齐整,肌肤腻白。

有一盆水仙摆在身旁的炕桌上,颗颗的圆石镇住花,镇不浮的水中流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霎时间,真相急需如病突发。黄柏清口干,病是她,药也是她。同一刻,江楚寒返家。一头将马交予小幺,一头听其简略禀告几句,得知黄大夫在。及进内院,四下里静悄悄的,并不见一个人影。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也不吱声,刻意地放轻脚,先行至东屋窗根下。

屋中,黄柏清但见下人一走,锦瑟竟不同往日,神情朦朦胧胧的,也不提请他先回的话——仍在为了柴寡妇戚然?心猿意马地胆一壮,出言挑逗,“奶奶身子这样,怎么楚大爷只顾在外面耽搁着不回来,莫不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吧?”

熏香飘散低语,打从帘缝里泄漏而出。隔墙之人何等耳力,冷字冷句悉皆分明。不由定住脚,热血直冲顶门。

喜儿、瑞儿抬了座小炕屏自北屋出来,“哎哟,大爷您回来——”厢房门前,江楚寒单手一举,止住下文,整张脸全青了。果然,丫头们都不在屋内,谁支使她们走开的,让那个黄大夫跟锦瑟单独相对,说这种歪话?!黄柏清脑中激动嗡鸣,一概外声皆不入耳,单看锦瑟并不抬出正言弹压,应都不应,心中窃喜不已。看来,她也是心存怨意喽。那当然。楚大爷虽说生得好,可一个开武馆的粗汉子,不解风情,怎配如此的可人儿?再看看自己,不为良相当为良医,非但亦是翩翩美男,对她又有救命之恩,伊人心中,难保不怀几分情愫。“楚大奶奶,”一把捉住女人的手,抖颤着,将在心中唤过了千遍的芳名唤出口,“不,锦瑟,我、我无时无刻不念着你。”

门外面,江楚寒已是气了个炸。一路上不眠不休、牵肠挂肚地赶回家,赶上这么一出?!前话过后,锦瑟怎么不拿大耳刮子撂他?!竟然默不做声?莫非含媚带怨,冲他一笑?他还晓得她的闺名?一生从未如此般愤怒,再顾不得别的,啦扯垮了整副门帘朝后一掼:二人就在榻上对坐,最锥心的,倒非锦瑟被那郎中扣住的手,而是她面上,不及反应这一刹,是真真切切的喜色。

攻心急痛之下,江楚寒一声不吭地走过去,自榻上把黄柏清一把拽落。并不顾后者连声求饶、两腿乱蹬,径直拖鸡崽子一般单手将其拖进庭院,往起一提,嘭的一拳直抡门面。

黄柏清飞栽在地,咳出一口血、几颗牙,呻吟着扭动四肢。丫鬟们吓傻了,夏雪听见响动,从北屋里出来,一看,同样张嘴结舌。一则不意江楚寒此时返家,二则连日所设之局,也无非想让他喝几口闷醋,存些芥蒂。这是从何说起?惊怕无伦,飞奔着去挡,“小楚,你干什么!快住手,你疯了?!”

即使在盛怒中,江楚寒也晓得那医生受不住他一击,因此并没敢发力。只是胸中恶气充盈,实在压不住,又提起了地下单寒的身子骨,照着侧脸再赏一拳。这一次,黄柏清应击而倒,连嚷疼都不会了。软溜溜地窝在墙沿,口鼻之血疯淌而出,晕花了干冷的石板地。东房的门帘陈皱于地,锦瑟在上趔趄半步,也下来扯,“别打了,你别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干什么?我打他你心疼了?”“你、你说什么?”

江楚寒由鼻中哼半声,死乜着她看,接着就一手捞过往屋里拽。“关门!”三步两步地拽入房,脖子一拧,朝外头噤若寒蝉的丫鬟们暴喝,“叫你们关门!听不见?!”

“是、是!”瑞儿快步上前,掩牢了厢房的门。房里生着数只火盆,仍是冷。江楚寒自后朝前手一顺,就把锦瑟扔坐到榻上。

锦瑟揉着手腕,已现出青色的几道指痕,“小楚,你别这样,我——”江楚寒手一横,截断了她的话,手背上残留着黄柏清的鼻血。“我走这些日子,那个姓黄的来过多少次?”“不是的,小楚,你听我解释——”“回答我。”

“十、十来次吧。”“我出去也不过一个月,他就来了十多次,跑得够勤的。若不是你大着肚子,恐怕他早就上手了吧?”“什么上手?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们自己干出来的事情,还要我说?”

锦瑟犹不明白事情首尾,适才云山雾罩正发怔间,手背一热,黄大夫做什么?未等反应,他就旋风一般冲了进来。强压怒气,应对侮辱言辞,“小楚,你误会了。我也不晓得黄大夫今儿是怎么了,可他往日来家,都不过替我瞧病而已。说不定,他今儿只是一时错手——”

“错手?!那他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也是失口了?”

“什么话?”“跟我装糊涂!你不总担心我在外头有其他女人吗?那姓黄的话,说到你心坎里去了吧?!”“我,我真的没听见他先前说了些什么,我当时心——”

“好,就算你没听见!他叫你名字,你总该听见了吧?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也不清楚,也许、也许师父、师娘随口叫出来,他听见了。”气急反笑,江楚寒就笑着念叨,“锦瑟、锦瑟,你真行。那丫头们呢?也是师父、师娘遣开的?”“是啊,小师娘把她们叫走了,也不知是什么事。你可以去问!”江楚寒一动不动,冷眼相瞅半晌,“即便如此,世家之女,怎么,避讳生人也不晓得?屋子里就你自己,也能安安稳稳地同个男人坐下去?原是我错了,我早该想到,你是怎么跟着我的!”

炭盆支在洋漆架上,里头一颗火星一迸,炸开了灰白的碎屑来。锦瑟失神地垂低眼,捏住大榻扶手,硬挨着起身。“江楚寒,你再说一遍。”

几十天不见,还那么瘦,正面看不出肚子,无助地、伶仃地跟他对峙,厚实的夹袄下夹着片纸人。江楚寒心痛如绞,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身子到底怎么了?要大夫这么天天来瞧?”

“还是睡不宁,总做噩梦。”“你几时变得这么胆小了?柴寡妇那档子事过去了这么久还做噩梦?是真让魔障缠住了,或者只是借口,好让那姓黄的来陪你?”不自控的泪水灌入嘴,真无味。过了良久,锦瑟方肯再次举目正视,“你不在,我心里害怕,很害怕”“怕我像今天这样突然闯进门,搅了你们的好事?”一样难以自控,适才破门之时,锦瑟面上未及退的那份笑容,在脑海里抽搐着回放、回放。“我怕,”锦瑟气得干咽,“我怕我怀的是个聋子、瞎子,是个死胎,是、是个现世报!”

后脑让谁抡了一下似的,轰轰的白光。江楚寒在懵的同时懂了——原来如此。锦瑟怨他,怨他在她怀身子时还要出去谋杀。但他为什么?他不过只是想攒够钱,好能寸步不离地陪伴她到平安生产。难道他不想堂堂正正地坐在药店里替人诊脉问病,会有人敲锣打鼓送牌匾,跪下唤他救命恩人?但愿他有这个命!可他天生就是只过街老鼠,让人追得无路可逃,需要躲进澡堂子里偷别人的外衣,拼了老命脱掉自己的衣服,迎着冷风击开通窗,喘都喘不匀地混进三等平堂;拿一干赤裸裸的苦力脚夫、拿热辣如冰的滚水白烟,掩盖伤痕累累的身躯。甚至连这些苦力都还能指着一担柴,骄傲地对妻子说,“这担柴,是我为你打的!”他呢?总不成对锦瑟夸耀,“这个人,是我为你杀的!”辩都无从辩起。没错,他有什么好与人家比?他只会一遭遭地出门杀人,而那姓黄的,药中一味砂仁,专事调理脾胃虚寒、妊娠恶阻,光明的一对回春妙手。真妙,他夺魂,他救命!

隔着一张滂沱泪幕,锦瑟依稀看到江楚寒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单是直瞅着炭盆中的火箸,唇角抽搐出一丝笑。随即转过身,拉开门走了。

冷风从房门扑进来,打在她身上。锦瑟半步也动不得,痛哭失声地向后坐倒,手捏成拳,疯狂地捶打着炕案。体内也有只小拳头,疯狂地打她、打她。

不到天黑,在秦府婢女的照管下,黄柏清也醒过来,自知理亏,不敢声张,私叫人抬回仁和堂去,谎称是出诊路上遭到抢劫。满面血肿地躺在担架上,没了脸见人。

墨儿下学回来就觉着不对,家里一片死气沉沉,去找嫂子,见她双眼肿得像桃,怎么问也不肯说。于是拍起小小胸脯,“锦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大哥不在家,你只管告诉我,凭他再厉害,一拳难敌四手,我们塾里上上下下三十来号人哪,还有十几岁的大孩子,我邀他们同去给你出气!”

锦瑟攥着帕子,在他面上抚抚,眼又红了。墨儿不明白,去问奶娘徐嫂,“我锦姐姐到底怎么了?”徐嫂嘘了声,“小爷,你快甭问了,吃饭去吧,啊!”晚饭锦瑟也不吃,喜儿、瑞儿合着劝,没用,照旧一口不动。丫鬟急得去回太太,“奶奶这样子不吃不喝,光是发呆流眼泪,不说别的,肚子里的孩子也禁不起啊!”夏雪不曾开口,暖在床上的秦允熙嗽了几声,“去请你们奶奶过来,就说师父叫她。”

锦瑟不好违拗,洗了把脸,收泪前去。小师娘并不在,只师父一个搭着被子靠坐床头,见她来了,笑笑抬了抬手,“小媳妇你坐。”

锦瑟坐去床尾绣墩,方唤一声,“师父。”泪就难忍地滚滚而落。

秦允熙笑哄,“好孩子快别哭,今儿的事师父都听说了。师父知道你委屈,在这儿先代我那个混小子,给你赔个不是。”“媳妇不敢当。”

“师父有些话,随便说说,你也就当闲话听听:小楚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屁股上有几根毛我都晓得。不是师父为老不尊,你嫁过来也有段日子了,该见过他身上——”

锦瑟脸面一红,手帕相摁。“大大小小的伤,好些是后来在外头落下的,也有小时候练功磕碰着的,可他胳膊、后背上的好几处,是我收养他以前就有的。我问过他,他怎么都不肯说。从他跟我起到现在,二十年了,他六岁前的日子,我这个当师父的还是一无所知。我早跟你说过,小楚这孩子心思重,有时候你看着他,压根不知道他在那儿转什么念头。我记得那年他也就七八岁,我们头一回搬家去外地,动身头天晚上,我早早地打发他睡去了。谁知第二天清早一开门,这臭小子就坐在我门口,熬得双眼通红。我吓了一跳,赶忙问是怎么了。他说:‘师父,我怕你自己偷偷走了,不要我。’你进门的时候,他跟我们说你是乡绅人家的小姐,老实说,师父半个字也不信他的。这么些日子了,师父也能看出来,你不知是出身于哪座侯门绣户,可也不知是家中遭了什么变故,竟跟了我这道上打混的傻小子。”淡淡笑了声,清瘦的面容一片和光,“他呢,自也是一片真心待你。从小到大,师父就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像对你一样。他口里虽不说,心里定觉得我们这种人配不起你这样的贵族小姐。他只怕你有天变了心,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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