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嘿嘿傻笑，“操，腿软。”“瞧你，吃完酒就满口粗话。”一手绕去后腰把牢，晃晃搭搭地引着人往床上送。江楚寒勾头，“今儿都在家做什么了？”“还能有什么？陪墨儿、做活儿、看书、写字、想你。哦，今儿还给下人们放月钱，盯着他们重糊了窗纱来着。”一路说着来至床边，扶丈夫坐好，跪低帮他除鞋褪袜。江楚寒斜靠在床头，只知道换气，笑着拿手摸一摸锦瑟的头顶，“乖，你给我倒杯茶来吃，胃里难受。”“嗳。”抬高腿搁去床内，拉展绣被。
江楚寒一手拦住，“还没洗呢。”“洗什么呀？醉得路都走不了了，倒还怪知道爱干净。我提水给你将就擦一把吧。”
“外头炉子上不就薰的有吗？”“亏你还找得着家门！大夏天的，谁还在屋子里薰水呢？我去茶房烧给你吧。”
“那叫丫头去，你甭累着了。”“紫嫣挺尸呢。你回来了这大半日都没听见，叫她？还不够费事的。我自己找史婶子去，就烧小半壶，很快的。”“别别别，哪有当奶奶的往下房跑的，黑灯瞎火的再磕着。你把那盆里的凉水端来就成。”
锦瑟背对着江楚寒，一对一答间便从茶桶内取了盅子，过了过水，倒上半盅茶。一转身，手内持茶立定，又擦又洗的白讨论了半天，眨眼工夫，人家见周公去了。背从靠背上滑下，窝着颈背侧缩在床内，像个孩子。
锦瑟搁下茶盅，缓步走去床边，坐下。温的夏夜，他疲倦的眼眸合上了，可疲倦还在，就四仰八叉地躺在那直耸的鼻梁、浓眉、黑睫毛与棱角分明的嘴唇上，时不时地翻个身，压得他如张旧床似的咯咯响，喉头一动，打起鼾。锦瑟叹口气，以往从不见江楚寒睡觉带动静，可自从搬过来，但凡能踏实睡会儿，要么困极，要么吃醉酒，总打呼噜。一面柔声哄着拉着他往下躺舒服，一面丢开床上的一本诗集，扯了枕头垫过去。江楚寒在她手中闭目轻蹭，鼾声断了下，顺从地躺平，又接上了。锦瑟嘴角挂点笑，给他盖好被子，又在肩头轻轻地拍，把那鼾声拍通顺。响动不大，一起一落，醉汉拎不清的酒话般单调、沉闷，挥舞着手势扒住人肩膀，反复念叨着同一件事。锦瑟看江楚寒看得直模糊，他的呼噜喷着酒气，反复对她念叨着累。这几个月，她看见他整夜整夜对着几本旧账簿查看，写写画画，蹭得一手墨；清晨的薄雾中，调整墨儿的手、肩膀高低，给孩子细溜溜的臂上压砖，腿上绑铅块，冲孩子吼，又踢又打，完了自己躲起来出神，红着眼，拔出刀擦一遍再擦一遍；凌晨回家，在师父师娘的牌位前叨叨咕咕，笔在一张纸上阎王般勾去一个名字他不再有多的时间给她，但没关系，她都懂，她大张着一颗心不带眨地望着他离开的和即将归来的路，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一辈子，一动不动，哪怕他能分给她的，只是一点累得要死的熟鼾。她的心，可以在他的安睡中暂时合起来了，歇上一会儿，因为再一次的等待很快会降临。
进入梦乡中的江楚寒拧起了眉，左手探出被外拍打。锦瑟知道他在找些什么，便把自己的手送过去。他一把扣住，身体随之放松下来，但杀人放火的手总牢握着她不肯撒，像墨儿抓着他的木头剑。
静静的泪水沿面淌下，锦瑟抬起手擦去，没别的，就是心疼。她盼能替他分担些，把命运的重负抢一些到自己的肩上扛。但不行，抢不到。她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任何方法来替他分担，只是把天生没用、充门面的木头剑而已。可江楚寒就这么死抓着，怎么都不撒手。
桌上的名贵香水关在瓶中无人来启，外面低垂着夜之帘幕，又轻又软。
沙的一响，手掌撒下一把香粉，青绿彝炉腾腾生烟。老五拍净手，俯在黑漆金花半圆桌边瞧香炉，“好啦，你忆妃姐姐她们嘴碎你又不是不知道，车上叨叨两句嘛，也没什么，哭到这会子还没完，明天眼睛肿了还怎么做生意？”
“我不做生意啦！”惠兰缩在房中一张罗汉床上，凤头金钗长探出喙，尖而亮，“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这样让人瞧不起！”
“少瞎说，你不比忆妃她们，你年轻，客人喜欢你，一年局账钱千把，谁敢瞧你不起？”
“江哥就瞧我不起！”“江哥到底说什么了，弄得你这样？”老五坐去到一张七巧桌前，托腮而笑。“他说，他跟我说，他今儿身上来了不方便，叫我，改日吧。”又一下子悲音大起，娇幼的脸蛋涨红了。老五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也没什么，江哥他吃醉了，再说这话也是给你留脸呢，人家有家有室的。”
“来这里的男人哪个没家室，偏他就妈妈你说，我惠兰哪点不好，我这样真心待他，我就不信我比不过他家里那个老婆！江哥他一定，一定嫌弃我是——”
老五笑着坐去惠兰旁边，“嫌弃你是什么？”“是、是——”说不出口，脸红得要滴血。老五抽出了帕子给她拭泪，“惠兰，我虚长你几岁，你也不是我的养女，不过既然你来了万芳阁，叫我一声妈妈，有些事情，我就少不得教你。你说得没错，别看大家对我们恭恭敬敬地一口一个小姐、姑娘，他们在心里，都叫我们婊子。万芳阁里千金万金的女人，跟四等下处的野鸡们没分别，一样是娼妓。男盗女娼，骂人最狠的话了，骂我们贱、出来卖。但是惠兰，有谁不卖？到处都是卖菜、卖鱼、卖力气、卖官、卖国的。良家妇女给一个男人卖一辈子身换个某门某氏，读书人卖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换一个榜单上的名字，千千万万的人卖命换一步、好离着金銮殿上的宝座近一点。只要出对了价，没谁的什么是不卖的。我们说是卖身，可其实这身子它不归我们啊，七八岁就卖给堂子了，日夜任人糟践。哪位大爷一高兴，就抬到人家床上去，所以大伙说我们贱。但我没看见谁能比我们高贵到哪里去，哪个身子不是听凭老天爷高兴，随便就能抬去病榻上、棺材里，变得糟污腐烂臭不可闻？全天下没谁不是婊子，都给老天爷取乐子用的，不过有人觉得快活，有人单觉得痛，有人是插金戴银的红倌人，有人是几文钱一次的暗门子，价钱高低罢了。”掖了帕子，一手掠掠惠兰的发，“众生平等。江哥他是个明白人，绝不会瞧你不起的。”
惠兰抽啜，“那他为什么这么待我？”“你想他怎么待你呢？”
“我、我就想让他心里喜欢我，我也不求他全心全意只爱我一个，只要他心里能有我一点地方，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五轻柔一乐，“瞧你，一句话里倒有这许多‘心’。那妈妈问你，妈妈想让你现在不为江哥伤心，心里没有他，你做不做得到？”
惠兰红眼摇头。“这就是了。你连你自己的心都管不住，怎么还想去管别人的心？”瞧见惠兰一时结舌，笑着续道，“退一步讲，让你如愿以偿那又怎样？你是倌人，不成放着生意不做，只做江哥一个恩客？他做了你，你为求长久之计必要他娶你回去当姨娘，他家奶奶是个什么性子、好不好惹你也不知道，就算撞彩头，让你赶上个贤良容人的正室，难道你自此便逍遥快活了？你还得天天惦记着江哥是不是又看上了谁，又要再娶几个回来。等到哪天年老色衰，你又无子可傍，无非落个下堂妾收场。再或有一天，你又突然不喜欢江哥了，到时候觉得委屈给他做小，还不如热热闹闹地开门应酬，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我、我”惠兰无言以对，听得直发懵。“别总把心挂在嘴上。”老五含笑，手掌经过微凸的八团起花，沿着惠兰的领边滑下，停在她左胸，下一分劲摁住了，“你的心，在这里。命啊、身子啊、这屋子，我们有的一切全不是我们的，只有这个，才是这世上唯一属于你的东西。谁来要都不能给，更别说巴巴地给人去了。心这东西，只有在你自己这里才最金贵，给出去，就一钱不值了。哪怕给出去再要回来，也已经掉价了。你要的一切在这里都有，不消去别人的心里头找。”
惠兰娇喘着垂目而视，老五的手白白腻腻，覆在她乳房上，如同乳房覆在一颗心上，软酥酥，痛微微，一丝少女萌芽之痛。“妈妈，你说的话，惠兰似乎懂了一些，又不是，特别懂。”
老五撤回了手一笑，“你还小呢，等再过两年，你就懂了。”惠兰嘴角起了抹笑意，“妈妈，你今年到底多大了？”“你看我有多大？”“我看你不过二十出头，可你说起话来，倒像活了几百年一样。”
老五拧身起立，“千年乌龟万年鳖，王八都在楼底下呢，你拿我作什么垡子！”从竹丝格上取了本书一撂，“回去有空翻翻这个。”
惠兰接来一看，全乐开了，“《金刚经》？！哪有倌人看和尚经的？”“你当和尚就不是倌人么？连佛祖都是倌人，任人嫖呢！”“妈妈，你说这话不怕下地狱？”“那你以为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嘲弄一笑，一手滑拉过剔漆炕桌，“再说，我瞧那西方极乐世界也没什么好，金银琉璃赤珠玛瑙，不过是座像窑子一样的庙。人从朵莲花里化出来天天学佛去，七宝池八功德水水流音声，流什么声？佛啊，除了听经学佛，什么事情也没有，连树上的鸟叫都在说佛，还极乐——闷死个人了！”
惠兰笑得叽叽咯咯，“妈妈不信这个，干吗还要我看这阿堵物？”“我不是要你从这里头学天堂地狱，我要你学学，怎么管住自己的心。”“怪道人家都说妈妈是天下第一倌人，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参禅呢。”“罢了，我可不敢当，我只求你们一个个好好做生意，别动不动哭天抢地地赖在我这里半夜不走，我就阿弥陀佛了。”笑着做个佛号，提裙送客，“好了，快去睡吧，都这么晚了，真把眼睛熬眍了。”
“嗳。”惠兰揉揉红目，笑着下床，临去外间定住了脚，停在一幅挂轴之前。画上，数株苍松拔立山石，中远一抹淡山，再往后头去，是空无一物的纸白的高天。不禁叹境感问，“妈妈，这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
老五在她腮颊上一拧，指住画卷题章，“你就是生得太好了，叫你平日里多学些东西也不肯！你好好看看，这哪里是我的画，这是夏圭的画！”
“夏圭？”自窘一笑，复又细看一遍，“怨不得叫‘夏半边’呢，妈妈喜欢他的画？”
“谈不上，不过觉得他有些画挺有意思，不管这一头有什么，那一头，总是空的。”空了调子拉长一下，又赶惠兰，“得了，快去吧你，不许偷懒，卸了妆再睡啊，铅粉伤皮肤。”
关门之前顿一顿，笑嘱一句，“别再想江哥了，他这个男人不值钱。非但身子不是他自己的，连心，都给出去了，你要他来做什么？睡去吧，去吧。”
莞尔，门如老僧合十一样合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