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下队一星期，我基本把铸造厂内环境摸清楚了，这是一个大院子，面积三四百亩，周围是一圈三四米高的围墙。我们的监舍在大院子进门靠左边，也是一个小院子，面积看上去有二十来亩，监舍围墙比大院子围墙高，大概有四米多，上面有电网。我们的车间在监舍北边，也有单独的一个小院子，围墙两米来高。还有几个车间，分别散布在大院子里的各个角落，一个车间就是一个中队。大院子右边全是干部的住宿区，中间也有一道带铁丝网的围墙，铁丝网应该带电。在车间与车间之间的空地上，除了路，就是杂草地，有的地方杂草差不多有一人高了，也不见人来铲除。
监狱劳改队的围墙多，我原来的监狱已经够多了，但和这里一比，简直不值得一提。这里简直走几步应有一道围墙，只要一个小单位，有几间房子，一定有围墙。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修围墙，像这样的围墙到底能起什么作用？防止犯人逃跑？防止丢东西？都没用，最大的可能，就是对人心理上的一种安慰吧。
我是“三无”的新犯人，不能到处走动，再说我们车间的人，一出工就锁在小院子里当搬运，也没理由出去。这些情况，除了我在出收工的路上看到的外，就是听狗娃说的。狗娃来的时间长，也比较受队长信任，他隔三差五的能到小院子外干点杂事，有时也经过生产区与家属区围墙上的小门，到队长家里去帮助做做家务，所以这整个大院子里里外外的情况，他称得上了如指掌。
犯人能混到到干部家里去干活，就说明你在干部心里已经有相当的地位了。首先，干部不担心你逃跑，因为带犯人回家干私活是违犯纪律的事，尽管很多干部都这样做，但那是在没出事时，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一旦出事了，干部就要受处分了，严重的，还会判刑。所以没有哪个干部会傻到把不相信的犯人带回家中干私活；其次，说明干部对你的人品也比较放心。通常情况下，干部家里都是家属和小孩在家，把你一个犯人带回去，他得放心你不会做出对他家人不利的事。最后，还说明干部对你做事比较欣赏。没有任何人会让一个不会做事的人来做自己家的私事的。有了这几点，用犯人的话说，你就混出来了。这牢从此往后坐，日子就比较好过了。正因为这样，多少犯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哪天干部能把自己带回家去。狗娃倒是经常去，但他一点也没有别人那种得意的神情，更没有利用这点便利，在队长面前对别人说三道四，就凭这一点，我也把他看重一层。
我时刻想着逃跑的事，但以我现在的条件，一点自由度都没有，哪里能逃出去？必须有人经常跟我说些这里里外外的事，帮助我更多更好的了解这一切。这个人，狗娃再适合不过了。
现在是十月份，秋高气爽，也是铸造车间的生产旺季。我们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车间的炉子不能熄火，炉前每天二十四小时不能断人。都说现在的农民不种田了，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农具需要加工？当然，我们中队说是专业加工农具的，但现在都搞经济承包，为了效益更好些，我们队长也在外面搞一些工业模具回来加工。别的岗位技术含量相对高些，干活时间长倒还好说，我们组全靠出苦力，一出工不是抬就是扛的，加上伙食太差，好多人体力跟不上，活便越干越难了。我也难，我一直想恢复一下身体，但一直没法恢复。在原来的监狱，我还能弄点别的东西补补，现在整天关在院子里，除了偶尔见到几只大老鼠外，什么都见不到。但是，老鼠再大，我也没办法，我找不到做捕鼠的笼子。
跟狗娃说说，看他能不能想办法弄点材料来。于是，在又一次见到大老鼠时，我对狗娃说，老鼠肉很好吃，又有营养，我们坐牢的人，能有老鼠肉吃是最好不过了。
他也听说过。但他不知道怎样抓老鼠。我就趁机把抓老鼠的办法说给他听，说是只要有几块木板和铁丝等东西，我就能够做出捕鼠的笼子。
“那很容易。我现在就能把这些东西全找来。”他的话音刚落，就直接往小院子外走。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就拿着做捕鼠笼子所需的全部材料。
“这些都是在其他中队要的，应该够做两三个笼子了吧。”他得意地说。
“做两个是没问题的。”摆弄了一下材料，我告诉他。
剩下的事，就是我的了。刀和斧头之类的东西，我们中队有现成的，休息的时候，我就动手做笼子，到晚上收工时，两个笼子已经做好了。
收工前，我和狗娃一起，把两个笼子分别放在老鼠出没最频繁的两个下水道口，里面放些剩饭粒，再设好机关，就等着明天吃老鼠肉了。
第二天一出工，狗娃和我就急不可待地去看笼子。果然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肥老鼠，两只合起来，足有七斤重。我们高兴坏了，忙把老鼠杀了，洗干净后，拿到炉子上烤得香喷喷的，连骨头一起，吃了个精光。
那些刚开始见我们吃老鼠都呲牙咧嘴的人，见到我们吃的那么香，便也勾起了馋虫。他们也想着法子做笼子，这样没过几长时间，小院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捕鼠笼子，大家就都难得捕到老鼠了。
干部也不管，不仅不管，他们事实上还支持。和原来监狱的干部一样，他们都知道，犯人的伙食太差，做重体力劳动，身体吃不消。所以，对老犯人在小院子外收放老鼠笼子，干部一般都不制止。
我不能外出，但狗娃没问题，他可以到整个大院子的各个角落里走动。就由他拎着笼子到处放，我只管加工老鼠肉。现在不光我们中队，其他中队也兴起了捕老鼠的热潮。问题是，放笼子的人多了，难免互相偷起老鼠来了。接连几天，我们中队内部，以及我们中队与其他中队之间都发生了因为偷老鼠而打架的事。干部这就不能不管了，于是铸造厂领导一声令下，所有人不准捕老鼠，所有笼子全部销毁。
为了强化管理，厂里还专门从各中队表现好的犯人中抽调十个人成立了监督岗，负责在各中队之间设立岗哨，不允许任何犯人跨越中队范围活动。我们三中队就抽调了两个，狗娃和另一个老犯人。
得到自己被抽调到监督岗的消息时，狗娃兴奋的要命。他拉着我的手，少见的激动。他说：“这下好了，我可以在外面捕老鼠了。晚上收工后，我们再吃老鼠肉。”和我几年前一样，吃了几天老鼠肉后，他已经欲罢不能了。
六十六
监督岗是铸造厂管教办直接管的单位，那十个犯人就成了真正的二干部。他们在整个大院子里可以随意走动，见到别的犯人有什么不对的，他们随时可以管。如果有人不服，他们不光自己直接打骂，还动不动就把你送到管教办的干部那里。一般情况下，犯人只要到了管教办，就算是倒了大霉了。所以，所有犯人都不敢顶着监督岗的犯人干，顶多，也只是见了他们绕着走。
狗娃是我的好朋友，他时不时的把我找到监督岗监号里说说话，吹吹牛，当然，更多的是吃老鼠肉，时间不长，我和监督岗的犯人都混熟了。听说这种捕老鼠方法是我带来的后，他们都对我赞不绝口。尽管铸造厂明确规定不准捕老鼠，但那是对一般犯人的，对监督岗的犯人，这条规定不起作用。他们都利用自由行动之便，在整个大院子里捕老鼠，所以，不让别人捕，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更好的捕鼠机会，他们的小院子里，没有哪一天不是弥漫着老鼠肉的味道。当然，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好事，因为狗娃，我也能每天吃上老鼠肉。
有肉吃就是不一样，我的体力明显开始恢复，脸色也逐渐红润了。体力一好，我干活更有劲，精气神也完全不一样了。队长见我做事扎实，也对我有了好脸色。但是我知道，他的脸色再好，也不可能像对狗娃那样对我，因为我是“三无”犯人，属于重点监管对象。
只要干部有好脸色对我就好，我不求得到他们的信任。狗娃走后，尽管有不少人对我表示好感，但我没有跟任何人过多接触。在这个地方，我只要一个狗娃就足够了。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恢复，我就要着手逃跑的计划了。在这件事情上，也只有狗娃能帮我，但我不想害他，做人不能这样，狗娃是我在这里唯一称得上亲近的人，我不能因为一已之私而去害帮助过我的人。
没有了狗娃，我该怎么走？白天晚上，只要闲下来，我就琢磨这事。我想过藏在拖东西的车上，或者底盘下混出去，但又对这办法没把握。我也想过像在原来的监狱那样，从阴沟出去，但这巴掌大的地方，不像原来码台的空间大，我根本不可能下手。晚上从监舍的围墙上出去？也不太容易。晚上监号大门一上锁，里外都有监督岗，再说，窗户都是比大拇指还粗的钢筋做的栏杆，想人不知鬼不觉的弄断，几乎不可能。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夜晚加班上做文章了。
我们下料组每天加班没个准，只要没有外来车辆拖货卸货，我们收工就比较早。如果有车来，我们就要等车来发货或卸货。有时候，我们甚至要在小院子里等上几个小时。因为现在外面对大车超载管的严，罚的狠，大车司机只敢在晚上出来了，也连带着把我们的作息时间搞乱了。但是，对想逃跑的我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作息时间搞的越乱，我的机会就越多，从现在起，我就像一只等待机会出现的独狼，机会没出来时，我一动不动，一旦机会来临，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最灵动的方式从这里消失掉。
和原来的监狱一样，这里的经济条件也很差。听说干部也是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有权的干部，可以用权力换点生活费，没有权力的干部，除了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外，要么自己在外面做点小事，混几个生活费，要么干脆给条件好的犯人带吃的喝的进来，自己混几个差价。
我原来以为原先的监狱经济条件不好，是因为砖瓦销不出去，现在这铸造厂生产看上去这样红火，也穷的连干部工资都开不出来，这就让我搞不懂了。我想像不出来，为什么这么多犯人整天累的半死，却连几个干部都养不活。看起来，可能真是制度出了问题。当然，这不是我一个犯人应该操的心，事实上，这种现象可能对我成功逃跑有利。
和原来的监狱一样，这里的干部也没多大工作积极性。他们值班时，要么坐在小房间里不出来，要么干脆找个犯人陪自己下下象棋什么的，也有的干部甚至一天到晚只来打个晃晃就不见人影了。真正管事的，都是监改和大小组长，也就是犯人管犯人。
没事的时候，通常我都是独自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说是闭目养神，其实我的脑子一刻也没停止想像着逃跑的方法。想逃跑，只有在某天的晚上加班时，趁着天黑混出小院子，再绕开监督岗，混出大门，就算成功了。小院子好出去，不光可以混出去，就是翻围墙，也很容易，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完全不算事。问题是出了小院子后怎么办。铸造厂大门管的很严，又是武警又是厂里的干部，听说所有进出车辆和人都要接受严格检查，这是进出铸造厂唯一的通道，想混出去不太容易。剩下就是翻围墙和走阴沟了，这两种办法都需要大量时间做准备工作，这正是我所缺乏的。没有充分的准备，凭一个人的力量，你既不可能短时间内在围墙上打洞或直接翻过去，更不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进入阴沟，就可以走出去。
就这样，我差不多有空就琢磨这事，但没有哪一次能想出一个好办法。直到一个雨天，中队一个年轻干部穿着警用雨衣，骑着摩托车进了小院子，我才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晚饭后，雨还在下，我们下料组又在小房间里等待发货，干部只知道今天有车来拖东西，但没法知道车什么时候到，我们就干等。这期间，所有的人都想着法子混时间，有的打扑克，有的下棋，有的聚在一起吹牛。我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门边闭目养神。趁着大家忙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我出门来到干部值班室。这时几个干部还在厨房里喝酒，值班室的门锁着。趁着没人，我很快就把锁弄开了。进门后，我直接把挂在墙上的警用雨衣取下来，这是我早已观察好了的，现在做起来轻车熟路。拿着雨衣，我迅速出来，又把门锁好，然后迅速遛到小院子的角落里，轻松翻过围墙，再穿上雨衣，径直来到监舍大门外的干部停车棚，弄开了一辆摩托车，骑上就往铸造厂大门走过去。
因为下雨，我把雨衣穿的严严实实，只露出面部。到了大门口，我按了按喇叭，直接往大门边的小门骑过去。边减速通过，我边向值班干部点了个头，像是打招呼。哨亭里的武警战士和值班干部都看着我，他们都以为是值班的干部收工回家，就让我从容出来了。
出了大门，我立即加大油门，顺着大路往前冲。我知道，这里都是青阳农场的地盘，只要中队干部发现我不在，他们一报告，我就会陷入天罗地网之中。这就是青阳农场和过去的监狱不同的地方。过去的监狱，出了大围墙，就出了它的势力范围，现在不一样，现在我出了大门，起码还得跑一夜才有可能离开青阳农场。更重要的是，和以往的逃跑不同，这一次我对周边环境一无所知，青阳农场到底有多大，从哪里跑更容易一些，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就这样跑，和盲人瞎马没什么两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往路中间一站，把摩托一拦，我就又落到他们的手中了。
边骑摩托，我边紧张地想对策。现在什么地方最安全？看着黑咕隆咚的四野，我灵光一现，觉得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别处，而是铸造厂周边，我应该在附近找个藏身的地方躲几天，等他们把追捕的视线转移到外地后，再想法离开。
在哪里藏身好呢？这黑灯瞎火的，现找肯定找不到。我记得在那天来的囚车上，看见路边有成片成片的，有很多仓库或车间一样的大房子，在那里找地方藏起来应该没问题。现在的问题是，要把摩托车先藏起来，我不能让他们通过发现摩托后直接找到我。
摩托往哪里藏？这真是个大问题，简直比我本人藏起来更难。随手丢在路边肯定不行，那等于告诉别人，我就在附近。最好沉到河里或水塘里，但我两眼一抹黑，上哪儿找河或塘呢？越往前走，路边的房子越少，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想到农田，我突然想起，这是南方，农田是以水田为主，有农田的地方，肯定有水，即使没有很深的河或塘，小河沟总是少不了的。对，现在就找小河沟。
于是，我把摩托开到靠近大路旁边的岔路口——一条宽一点的田埂上停下，步行到周围找河沟。因为关掉了车灯，我眼前一片漆黑，等过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后，我发现这里的河沟四通八达，哪里还需要找？我现在就站在一条河沟旁。
这些河沟全部沿着田间道路而修，除用来灌溉外，也用来沤肥。只是不知道现在的水深够不够淹没摩托车。我折了根树枝，站在岸边往河沟里一探，探不到底。够了，就是这里了。把摩托沉在这里，只要三两天内不让人发现，就算大功告成了。我把摩托推到岸边，慢慢往沟里推，才发现不好办。这河沟的岸壁不是是石头或水泥砌成垂直的，而是简单地用土堆起来的，有一个斜坡。人站在岸上，没法把摩托推下去。再说，我也不能为了推下摩托而把岸边弄出明显的印迹来。索性，我把摩托放倒在岸边，自己先下到沟里，再从沟里扛起摩托，把它沉到沟中央去。这办法尽管弄了我一身臭泥，但效果不错，把摩托沉下去后，我还站在摩托上试了试深浅，发现水还能淹到我的膝盖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