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很不会说话。或者说，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想再与人交谈，从而丧失了与人良好沟通的能力。在学校之所以被人敬而远之，除却个人的冷淡，更多的还因为他一开口就很容易把人得罪。像“粉饰太平”或者“谈笑风生”这种人际交往中必备的技能，他从来没学会过。
他本来想表达的意思是：其实你们真的就像一对亲兄弟。可没想到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在对方是个敦厚的小孩子，不曾有那么旁枝末节多余的心：“没办法不理他呢，那么爱哭，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男孩子。”
说着，轻轻地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眼里的宠溺掩也掩不住。而背包小弟见状，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抱住了他。
完全是相依为命的两个小人儿。因这坚定而散发出来的温暖但又淡淡伤感的光芒，简直令林默尘不忍直视。
“哥哥对我最好了！这个世上我只要哥哥！”小男孩如是说。
“哦？那是不是我说的话你都听？”他的哥哥挑一挑眉毛，眸里闪过一丝狡黠。
“当然！”弟弟重重地点点头。
“那好，咱们回家。”说着拉着他就要走。
“不嘛！”他却又不配合。
原本还像一只温驯小绵羊的弟弟，忽然就变身为赖皮小猫，“噌”的一声跳开，然后抱住长椅不肯走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林默尘汗颜，完全搞不懂眼前这幅画面。
眼看时光仿佛倒流，又回到了最初纠结的原点，小男生内心残存的耐性终于消失殆尽，他终于气恼地冲弟弟吼：“我饭没做衣服没洗出来找你，回去还不知被骂成什么样呢，我很忙，没空陪你玩游戏，懂事一点行不行？”
那孩子愣了一下，眼眶里迅速泛起了泪花。平时那么爱哭的个性，真到了伤心的时候，反而咬着牙齿不许自己真的哭出来。他哽咽着，还想强辩：“我……我就是不回去！不能被爸爸看到的，因为他、他说，不、不跟阿姨过了，要带我走……”
这就是他离家出走的理由么？七八岁的小孩子，考虑问题好像真的没什么逻辑性可言。照他的意思，只要爸爸找不到他，就不会离开。而这个“家”，也就不会散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席话说得人心酸无比，小男生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可身为哥哥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在弟弟面前显露柔弱，故还必须得兀自嘴硬，“你胡说什么呀？根本没这么回事儿！谁说他们不过了啊？”
笃定的态度倒是唬得小男孩一愣一愣，自己也有些疑虑了——毕竟是偷听来的话，听错也不是没可能。
“那哥哥的意思是，我搞错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废话！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也不想想，那么严重的事情，怎么可能你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
“是这样吗……”他把手指含在嘴里，眼神将信将疑。
“拿开啦！不要像个小姑娘似的。”他的哥哥皱着眉头拨开他的手，恨铁不成钢地训道，“说你多少遍了，还改不了，真是活该被欺负，一点也让人省不了心！”
他本来还想说“以后要是我不在你怎么办”。这句话刚刚挤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不可以说，怎么可以说呢，明明一分钟前还骗他说，根本没那么一回事儿不是么？
抬手又看了一下表，已经八点半了，小男生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他催着自己的弟弟，走吧走吧。
“好吧，回家喽！”
小孩子就是这样，没心没肺，上一秒在哭，下一秒却又可以笑。他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汽车，一蹦一跳地跑在了前头。
“再次谢谢你的三明治。”小男生敛了心神，回头冲林默尘礼貌地笑笑，“有机会我一定请回来。很晚了，我们要先走了，你也快回家吧。”
他抬手作“拜拜”状，而小男孩也已经在十米开外回头叫他了。他说得一点没错，无论发生了什么，每个人最后都得回家。可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在这之前，林默尘还有疑惑未解。于是他叫住他。
“什么？”
“其实，你弟弟说听到自己的爸爸要带着他离开的事情，是真的吧？”
对于一个刚刚认识只有半个小时左右的陌生人，如此直接地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让人不悦。林默尘当然清楚这个问题的尖锐与唐突，但，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非问不可。
当然，他压低了声音，毕竟还是不想被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弟弟听见。男孩一愣，脸上的神色不是不诧异的。迟疑在他的喉间转了两圈，最终还是被咽下。他说：“是的。你真的很会猜。”
林默尘恻然一笑，又问：“那你们怎么办呢？”
“谁知道，那是大人的事，与我们无关。”男孩耸耸肩，很无所谓的说。
这样的答案太出乎人的意料，以至于林默尘怀疑自己听到的不是中文——完全不懂啊！
“什么叫，与你们无关？”——你们是组合家庭啊！如果你俩的父母分手的话，那你和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绝无再生活在一起的可能啊！
“只是在这样闹，未必会真的分手。这样的事也不是我这个小孩子能插手得了的。有那工夫，我不如把作业赶出来。家务一箩筐，学校里的作业及破事儿又一箩大堆，另外，还得料理那个小屁孩儿！”一说到这里，男孩就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忍不住咬牙切齿，“谁有空管他们到底离不离啊！两个人加起来都九十岁了，还总把吵架当调情！”
林默尘目瞪口呆，一滴大大的汗珠“嗖”的一声从他头顶滑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啊，简直令人无语！
“所以，我根本不担心不操心也不关心。最重要的是，他们怎么样，根本无法影响我和弟弟的感情。”男孩说到这里，声线在不自觉之中，变得越来越温柔，“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林默尘沉默了。在那一刹那，他的内心仿佛被巨石投中。相似的论调，在不久之前，他也曾听另外一个人说过。是的，就是苏珮。
当她听自己说，因为猛然得知周清江是间接害自己爸爸含冤入狱的“仇人”儿子，故无法接受决定与之绝交以后，她就仰起脸来无奈而不解地说：“可这根本……是两回事啊。”
“你们是你们，他们是他们。你为什么要用周亚明的无情错误来惩罚周清江呢？”
旁观者清，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事后冷静下来了再回想，林默尘无法否认苏珮的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可是……这不是不小心踩了人一脚后说声“对不起”就可以。无法释然就是无法释然。一念及此，林默尘的心就像一张湿漉漉的毛巾一般被强烈的愤懑与不平拧来拧去。
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或者证明自己的正确，他几乎不惜饮鸩止渴……
“哈！说得容易，但你做得到么？如果你是我，你做得到么？就像现在我告诉你，苏之行会变成植物人，其实我也有间接的责任。如果我这样告诉你，你还能够心无嫌隙地同我做朋友么？”
【Chapter 6】
可如今，这样一反常态的蔑视，算什么呢？
【1】
路过金铭大厦的时候，贾君临想起有一份比较重要的文件好像被自己落在公司了。虽然手头的项目并非那么急迫，但反正今晚无事，那就暂把工作当消遣好了。打定主意后，他并拐弯将车开进了大厦的地下停车场。电梯“滴”的一声停在三十八楼，他走出来，然后用电子卡片打开了大门。这个时间，就是被誉为“加班楷模部”的营销部都已人去房空了的，为什么还会有微弱的光亮在右手边的走廊里闪闪烁烁？一念及此，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就被提了上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仔细检查了一下电子锁，没有发现任何被毁坏的痕迹。那应该不是强制入内的小偷吧？带着疑惑与担忧，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寻找着光亮的所在——啊，居然是董事长办公室！
大门并没有关严，所以才会有灯光自里泻出。心中大石轻轻落下。贾君临站在门口，礼貌地叩了叩门。
“请进。”
果不其然，周亚明的声音立即在里面响起。
“董事长，这么晚了还来公司？”他微笑着推门而入，眼看周亚明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在研究一份报告。
“我说过没人的时候不用叫我‘董事长’。没什么，就是来看看而已。我给周清江腾个时间。”
“什么？”贾君临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周亚明微微一笑：“话个别的机会还是可以有的。”
“清江他同意去巴黎了？”
“这个由不得他。”
贾君临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冷漠的男人，心里的感慨难以言喻。他们原是旧单位的同事，关系一直不错。当年，周亚明辞职“下海”，离开以后，两人渐无交集，时间一长，关系也就断了。没想到几年后街头偶遇，周亚明已经是有专职司机接送的传奇商人，而贾君临在原单位，几经沉浮，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科长。老朋友再见，自是亲热无比。周亚明坚持要请贾君临吃饭，而贾君临盛情难却，也就只好应了下来。其实，他不是很想去的。男人嘛，都死要面子，看着昔日的老同事如此飞黄腾达，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酒过三巡，周亚明便出人意料地邀请贾君临加入自己的公司，所提出的职位及薪资待遇都极诱人。贾君临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后来，他才发现，周亚明之所以如此热情地拉拢自己，是因为他手里有一个好几千万的项目，需要一些政府部门的支持。而自己刚好是有那一层关系以及上下周旋打通关节的活动力之人。他当时一直以为，这个项目结束以后，自己拿了佣金，怕也该走了。没想到，周亚明却一直留自己在身边，俨然当他是心腹。
只是业内专业知识还是需要培训，公司出资，也送贾君临去上了不少学费高昂的培训班，再加上实战及周亚明不时的提点，他俨然成为对方的左膀右臂。
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双赢。贾君临也曾疑惑过，周亚明为何会选择自己。不过后来，他也发现，自己可能想得太复杂，而原因很简单。
周亚明是一个念旧的人。在没人的时候，他坚持贾君临与他以姓名相称。闲暇时两人一起吃饭，讨论的也不外是家长里短。
贾君临有个霸气十足的名字，性格倒是相反，可以说相当温和。他其实对人生没有野心，只希望生活开心、家庭幸福也就好了。如果当初周亚明没有邀请他，或者后来把他踢出局，他大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反正，他家庭美满，那么也再无多求。
关于这一点，周亚明是相当羡慕他的。贾君临也明白，自己这一生，已算幸运之至。
尹洛薇的事他不是不知道的。周亚明也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从某种角度来讲，贾君临十分同情他。因为，无论是妻子或者儿子，对他都不曾理解。
一个男人，为了给自己的家人最好的生活条件，于是摇身一变“工作狂”。女人在他的帮助下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回头却又嫌弃他满身铜臭，这叫人情何以堪？
“你还爱她吗？”贾君临也曾借了酒精的声势问出了如此这般让人不忍直面的问题。但周亚明毫不犹豫地说：“爱啊，怎么不爱？不爱我为何为她做这么多事？”
“那为何不亲自去巴黎一趟，挽回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也是有自尊有底线的。”
现在想来，还是因为太过骄傲了吧，以至于面对爱人的误解，竟然赌气一般不愿解释。
“清江不想出国吧……你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那我又能怎么办？”让儿子出马，挽救自己摇摇欲坠的婚姻，这是他能想到唯一的办法。
“法子不是不行，但你至少要同清江说清楚啊。不然，他根本不会配合吧？”
话虽如此，但想张口承认自己的失败，却又是那样艰难。周亚明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同儿子沟通一下，可每次都不欢而散。还未讲到重点，便已是针尖对麦芒。周亚明常常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除却尊严，于是他必须用尽全力维护下去。
“对了，你又是因为什么这么晚了回公司？”周亚明也问。
“回来拿一份文件。”贾君临一拍额头，“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说完，他转身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很快，他又回来，问，“你今天晚上吃饭没有？”
就这样一句普通的寒暄，既诡异得像是一句咒语，将一种细细如丝绞般的疼痛从周亚明的胃部诱发出来。因为长期的饮食不规律，以及无可避免的酒场应酬，他早已患上严重的胃病，必须每日服药。而医生也说，再不加以抑制，随时有恶化为胃癌的可能。
周亚明的脸因逐渐叫嚣变大的疼痛而变得微微扭曲，豆大的冷汗自他额头滑下。贾君临对他这个表情再熟悉不过，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问：“药呢？”
“在家……”他忍着剧痛回答。
“那我现在马上送你回去！”
“不用……哪里需要这么夸张？你先倒杯热水给我吧。”周亚明摆手制止他。
“那，好吧。”熟知对方执拗的性格，贾君临也只好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回来，希望这样能缓解一下他的疼痛。
这样做并非没有效用的。温热的水流自喉头滑下，到达胃部，慢慢将疼痛的感觉冲淡了，周亚明的脸色也好了一点。
“不如送你去餐厅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去买药？”贾君临建议。
“好吧。”
太久没有吃东西，也确实有点饿了，周亚明欣然接受了老友的好意。饭后，贾君临要陪他去买药，他却说，家里有，没必要再买那么多。于是贾拐了弯直接往他家的方向开。
“你这个病，跟个不定时炸弹似的，你恐怕也该好好调养一下，不然后患无穷。打个比方，若你一个人开着车，突然胃痛，怎么办？等着出车祸么？……”
一路上，贾君临都忍不住像个老太婆一样对周亚明的这个病唠唠叨叨，而对方但笑不语。
“好了，到了，你也别嫌我啰唆。为你好才说！”
“没有啊，我在听。要不要上去坐坐。”
“下次吧，刚刚席娟发了短信问我怎么还不回家。再耽搁，回家该跪搓衣板儿了。”
“好吧……那回见。不过，同‘光华集团’还有‘龙翔地产’合作的那两个项目你要加紧盯着，我总觉得什么地方好像不对，有任何异动你都记得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没问题。我会注意的。”
目送贾君临的别克开出小区，周亚明也转身走了。在电梯里看着那数字不断往上跳动的时候，他回想起贾君临刚刚说到“回家该跪搓衣板儿”时语气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甜蜜，与之相对的是自己内心因此而产生的酸涩，简直令他难以直视。
不想承认羡慕，或者失落。不过他人家庭的幸福美满之于自我的破碎，很难说不是一种刺激。也许在这方面，他真的是一个太过失败的人。
虽然，他那么努力。
输入密码开启电子门，大厅里一片黑暗，摁下电灯开关后，却发现周清江正襟危坐在里面。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周亚明皱起了眉头，内心有丝缕不快。
“没什么，等你而已。”周清江这样回答，语气冰冷。
察觉到儿子脸上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坚定，他也不禁严肃起来。周亚明换好拖鞋，走进客厅，然后，正对周清江坐了下来。
这种气氛他很熟悉，就像平时同竞争对手坐在谈判桌上一样。只是他从没想过，坐在谈判桌对面的人，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儿子。
“说吧，有什么事。”
他用祈使句，而不是疑问句。周亚明觉得自己已然猜到周清江的心思。果然，他眼看儿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可以照你的安排去巴黎，但我有一个条件。”
“噢？说来听听。”
“我要回学校去。”
“多此一举。”周亚明下意识地否定。
“也许。但我还是要去。不然，我决不配合。”
周亚明的眼睛眯起来。他猜到周清江会提条件，同他讨价还价，比如，延迟去巴黎的时间或者别的什么，但他没有。相反，只是想回学校待一阵，这有什么意义？
“好吧。我答应你。”纵然疑惑，但周亚明还是没有再提出异议。反正事已至此，周清江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不过我要提醒你，时间不多，最多半个月，而在这期间，你要给我好好准备应对面签。”
“好。”
父子间的协议达成以后，再也无话。周清江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嘭——”的一声过后，他们的世界又只余一片尴尬的寂静。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