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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燕归来

那是一个特别的时刻。

那个时刻之前,我飘荡着,却不确切知道自己飘荡在哪里,没有喜、没有忧,一切都归于平静的虚无,是宇宙太初、上古洪荒,是神期许给生灵的最理想梦乡。

可是,为什么忽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叹道:“总算活了!以后你乖一点,别再惹事。石头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我听见了,我就忽然获得了生命。

——就在那个时刻,一股奇怪、巨大的痛苦瞬间袭击了我,它对我来说,简直等同于生命的全部感觉。

痛苦是从脖子上来的,一根粗糙的东西,用大得出奇的力道勒住我的颈下和耳后,喉头的氧气流被截断、血液在脑壳里尖叫,眼睛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双脚在空中乱蹬——所以,这是什么状况?!

“大人!天啊,救命啊!”一个姑娘的声音在门口那儿大叫。然后是脚步声,她跑过来,努力抱着我的腿往上托,我觉得颈上的痛楚稍微减轻了一些。

更多的人跑来。颈子上一松,我躺在最开始那姑娘的怀里,大口大口喘气,心脏“卟嗵卟嗵”狂跳。不,如果生命就是这样的痛苦、喧闹、混乱,为什么要我获得它?谁有权把我抛进这样的世界里?我绝望的仰头看:是谁把我陷进这样的境地?难道不能让我回去、回到那个无知无觉的幸福故乡去?

屋椽寂静,一根绳子——就是刚才带给我巨大痛苦的东西,静静悬挂着、来回轻荡,无害得像一条绳,再也没有谁重新在我耳边叹息,安慰我、许诺我幸福。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吗?最开头也许有人推你一把,之后道路再怎么奇怪与混乱、只能由你自己走,你再怎么绝望,也没人向你道歉。“这不公平。”我喃喃。于是“道义、高尚、圣洁、信仰、承诺……”等等等等漂亮字眼,都跟着“公平”一起跳出来,自动自发的在我脑袋里走一遍,好像是向我打招呼似的,而脑袋嗡嗡运转一番后,给我下的注解是:“在这个见鬼的世界里,这些都没有!”

好吧,“这些都没有”的见鬼的世界,算什么呢?我翻白眼。跌到这里来的我,又算是什么?

“大人!您不能这样!您这样……叫水玉怎么办呢?!”抱着我的那姑娘在哭,可亲的小圆脸激动得通红,挺漂亮的一双葡萄眼里满是泪水,一串串的落在我脸上。

“所以,她叫水玉。”我想着,不知为什么眼角也有液体渗出来。怎么会这样!如果说眼睛是为了看见、耳朵是为了听见、两条生命出现在一个世界里是为了彼此遇见,那么,眼泪是为了什么?一颗心为什么要犹疑、一双眼睛为什么要哭泣?

再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这种行为的荒谬,就像我的存在,统共荒谬。

“圣旨到。”一个尖得让人不舒服的声音响起。

屋里所有的人忽然都安静了,连水玉都发出一声畏惧的呜咽、随即止住了哭声。

“兵部侍郎程昭然,接旨。”那个声音说。

大家都跪下去。我整个身体还是瘫软的、并且还在发抖,喉头的痛楚还没有过去,但脑袋还是清醒的,“嗡嗡嗡”持续运作着,告诉我: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如果不好好应对、可能会有麻烦。我很感谢它,但实在做不出恰当的反应。

这样莫名其妙的,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是兵部侍郎接旨,谁能告诉我:我该做什么反应?

“程大人没什么事吧?”传旨那人穿着暗色衣裳,装饰精致,嘴巴有点瘪进去、像个老太太,十足的宦官模样,问话时目光闪烁,不知在问我还在问别人。

旁边人把我扶起来,让我跪好,叫我说“接旨。”

终于有人肯给我出主意,真是太好了!我立刻听话的跪下,弯腰,把头俯到地上,乖乖回答:“臣接旨……”

这三字传到我自己的耳朵里,我一怔。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想到它是比较中性的样子,沉稳有担当,好像不但能负担自己的生命、还能负起不知多少人的生命似的。我……是这种人吗?

“兵部侍郎程昭然,即刻前往御书房,不得有误,钦此。”公公念完,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我手里,问,“程大人,您还好吧?”语调像是有点儿关心。

我斗胆抬起点目光:如果我说“不好”,他会不会听取我的苦衷、替我出主意、救我出困境?

他眼里有一抹明显幸灾乐祸的笑容。

“……”默然低下头,我猜这是“不会”的意思。

“程大人看来不太精神?”他转头问我身边的人。

“大人他……”水玉试着想说什么,声音是抖的。

“皇上在等着。”他没有听水玉说下去,飞快道,“程大人应该能最快时间赶过去的,是不是?”

“……是。”水玉垂下头,回答。

情况太奇怪了。我默默不语,随别人摆布。这整件事是神的捉弄也好、是鬼怪的计谋也罢,总是谁对我有期许才推我到这里,“既来之、则安之”六个字大约是没错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水玉跟几个侍女一起替我换外衣,我见到自己胸膛平坦,不像她们有优美起伏,穿的是白色中衣,也不像她们有桃红、葱绿诸般可爱颜色,中衣的领口里,又有个海棠红色的东西挂着,我拿起来来看,是块石头,上面已经有裂痕,我一拿,它就碎了。我吓一跳,将碎片随手都丢在台面上。水玉“呀”了一声,我看她一眼,问:“怎么?”她又摇摇头,不说话,只管帮我披上绯色外衣,再梳顺头发、细细挽起,眼圈一直是红的。直到我全部穿戴完毕,她引我照镜子。

我看着镜子,有点发呆。

袖宽三尺的小杂花纹盘领绯袍,金荔枝腰带,头发束紧,压一顶黑漆窄翅帽,益显出碧青的鬓角、和两道清秀如剑的眉毛来。虽然双肩可能太削瘦、身材可能太纤弱、刚刚哭过的五官也可能漂亮得太像女子,但镜中的、镜中的那人,分明是一个穿着公服的年青官员吧?我仔细核对一下脑子里跳出来的这个字眼,没有错,它后面好像承载着很多责任与权力。

“我是官?”我直接问。

水玉立刻回答:“大人是官,而且是好官!”语调不晓得多悲痛、抑或敬爱。

我沉默。我还不晓得如何作人、又怎么晓得如何作官?她给我这么大的担子,只怕是要后悔的。我实在比谁都无知。

该披挂的都已经披挂上身,我给他们带着往外走,空气流动,微凉的,吹拂着我的脸,带着淡淡的某种味道。我惊讶的张大嘴:这是——风?还有植物生长散发出的芬芳。真美。我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你知道风吹过双手,而你正好有一双手指可以迎接风,这有多么美妙吗?单单为了这个也值得活着。

然而我还是腿软:前面是什么?我要去做什么?梦中那个声音的话又回荡在我的耳边:“以后要乖一点……”如果它确定是在跟我下命令的话、如果我不乖乖行事,是不是会遭到麻烦?但到底要怎么样才算“乖”嘛!诸神在上,有没有人给我一点儿提示!

“大人!”身后又有人叫,一个小姑娘跑过来,漆黑眸子、红菱的嘴角,一副精灵可爱样,跑得气喘吁吁的,冲我喊:“大人等等!”

水玉转身:“丝铃,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来添乱?”口气很糟糕。

“姐姐恕罪!可是,北亲王他、他求见呢!”丝铃急着道。

“北亲王?”水玉倒吸一口冷气,悄声问我,“大人,见是不见?”

我茫然看她。问我?我怎么知道?她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吗?哎,我要不要直接向她坦白我的无知算了。毕竟把我拉来拉去的都是他们,我统共无辜,所以他们应该放过我才对——

不过,真的“所以”、“应该”吗?说到底,我对这个世界的法则也通盘无知。他们好像期待我扮演某个有担当的人物,如果我演砸了,会不会遭殃?我犹疑。

“一颗心为什么要犹疑、一双眼睛为什么要哭泣。”我脑海里又掠过刚才的两句话,简直可以配上曲调来哼唱呢!真好笑,若是让我扮演一个吟游诗人就好了,尤其是披发吟游的那种,我想必胜任愉快。

“程大人!”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音质很美,像山中的清泉流过白玉,但里面有点什么古怪的成份,像是笑、又像是黄昏的某种声息,让我觉得危险。

回头,看见一个男人,双颊如玉、眼眸如星,着身素色袍子,负着手,微微对我笑。而他身后,满架藤蔓的紫色小花开得正好,几只蜂蝶飞去来,空气甜蜜清柔。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心脏悄悄抽紧。不、我不知道为什么。

“抱歉,自己进来了。”他道,“程大人要出门?”

无措的看看水玉。我该怎么回答?

“当然,圣旨,我知道。这种传唤一声的小事,特意用圣旨正式发下来,就是要你不得不走的。”他代我们出声,自问自答。目光落在我耳际,眼睛眯起来一点,眼眸变深了,像是黄昏变成了黑夜。“保重,答应我绝不要再做傻事。等我。”他说。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既然他叫我走,我就走了。出门,坐进车里。狮头绣带的青缦车,熏着淡淡的香,所谓人间的奢华就是如此:把秀硕的木头斫下来、一块块钉死在一起;把庄严的石块磨成粉,遮抹了木块的原色;把动物的毛发剪下来织成帘,隔绝外头的风意流动;把植物、动物的种种气味提取出来,封闭的空间里单独烧出香雾。仿佛越是将自然改变面貌,越是值得夸耀。

这个世界的行为真真古怪,我叹口气,精神困倦了,袖起手来打盹。朦胧间,再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没有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只觉得车轮辘辘,香氛缭绕得那么深。要去哪里啊?前面的路到底还有多远!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完似的。

车子终于停下时,我发现外面的天空已经黄昏了。

——不,也许没有到黄昏时候。只是云层厚厚压下来,空气中有潮湿压抑的味道,未曾迟暮都成了迟暮。锦衣华服的人扶我下车,引我走向前,穿过一道门、穿过一道花园、再过一道门,身边到处是铺金砌玉、花团锦绕,上得几级光滑沉稳的青石台阶,进了御书房,那些人通报:“皇上,程侍郎见驾。”说完就退开了,害得我独个儿穿过前堂、绕过两架文杏十景橱、好辛苦没绊倒橱里那些怎么看怎么脆弱的瓶啊罐啊,定定神、继续前行,再绕过一面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方进入后室,见那里头收拾得好生精致,四壁悬着字画,一堂的紫檀桌椅,尺半高掐丝珐琅天青龙耳磁瓶里插着大把木笔花,紫檀卷云纹书案后头坐着一个人,侧对着我,似在出神。

这人,相貌与刚才的北亲王有些儿相似,只是眉尾乱些、眼神疲倦些、下巴也宽些,没戴巾冠,额前头发有些稀疏,着一件明黄盘领窄袖龙袍,透犀束带,听见我来,回头看我一眼:“传了圣旨,还磨蹭这么久。要不传旨,你真安心不见朕了?”下巴点点旁边的黑漆描金蝠纹绣墩,“坐。”

幸而他的姿势比其他所有人都随意,透着那么股子亲切。我惴惴不安的心情稍微放松一点,坐在上头,又不安挪动一下。

墩子很冷。我决定了:我在人间第一件事是怕痛、第二件是怕冷。这两桩都叫我悲伤,于是我哀怜的望着他,不知他是不是肯给我取暖,他的目光却落在我耳际,像北亲王一样,也微微一怔。

啊,刚刚绳子的勒痕,在领口露出来,他们注意到了,所以表情这么奇怪吧?我想。

他们谁都不爱用绳子勒自己的,只有我勒了,勒完了还白痴一样晃荡晃荡出来见人,应该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可惜刚刚在镜中没注意看,痕迹到底有多明显,为什么害得北亲王和这皇帝都第一眼注意到,另外——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跪下,向这位皇上大人请罪?一位官员上吊自杀……应该身上是负着罪的?

他没有劳烦我多费脑筋,已经立起身,到我身边,手指轻轻划上来:“居然真的做得出。”手向下,不疾不徐,解开我的领扣,探进去,“所以净灵石就这么用掉了?值得。多漂亮的伤痕,真希望这是我亲手给你勒出来的。”嘴唇亲上我的脖子。

我木然而坐。大脑在该时刻也告罢工。

苍天啊神啊,所有九天十地还活着的与活得不耐烦干脆死了的诸神诸佛,麻烦哪位能来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实在不太明白。

“一国之君亲自给你解衣,多大的荣耀。”他在我脖子旁边笑,“我也很高兴给你解这个东西,不过下次可以绑短一点。”

我上身的袍子、中衣,已经全部褪下,胸前缠着长长的白布。他慢条斯理将它也解下来。我呆呆的低头看。

女性的胸部——比起水玉,尺码可能稍小一点,但形状玲珑、颜色粉白粉红,算是相当悦目的——我在说什么?胸部?

我是一个藏起来的女人?

“程侍郎,朕的程侍郎,居然能瞒朕这么久。”他手老实不客气的伸下来揉搓,摇头啧啧,“要不是昨天朕终于决定,是男人朕也得要了你,说不定还会一直被你瞒下去?”边说着,边撩起袍子,一手把我推倒在桌上。

我面向桌面弯腰,身体被他按住,大脑飞快的转:这是什么状况?皇帝跟“我”有奸情?昨天、昨天我还不在,但这具身体已经存在了?我是钻进了另一个人类的身体吗?“喂,事情不是你想的!”我紧急大声嚎叫,手跌在桌面上,不自觉的抓住一块镇纸,握紧,“你听我说!虽然听起来很难懂——”

后头火灼一样的疼痛!

我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

前方,一本半开的书上,很漂亮的墨字写着:“天子七日而殡。”

我狼狈的滑到地上,简直站不直身子。太痛了!变态!我是他女扮男装的官员耶!他对我这样?这个皇帝的思维绝对不正常!我也不想打人的,但是,大家总需要冷静冷静,才能好好谈话吧?就算他是皇帝——

呃,等等,皇帝。他是皇帝!

他一手掩着额角,指缝间渗出鲜血。我呆呆看着手中仍然紧紧握着的镇纸,坏了,好像是黄铜的,可以很轻易拍死人那种……

虽然我这点儿力气不至于就拍死他,但、但袭击皇帝,是大罪吧?话说这个世界的刑罚也分好多种啊。具五刑、弃市、凌迟?我这颗脑袋的功能不是很好,许多名词喊喊喳喳转圈儿飞着定不下来,但不管哪种都不会让人好过就是了,真糟糕,我想超脱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不肯超脱于我,条条框框,哪条边儿挨着一点都能把我刮成肉泥,他是有一整个兵火库的!我、我有什么呢?我只有自己罢了,连这具肉体都不一定属于我。

他凝视着我,大概看出了我后知后觉的畏惧,唇角挑起来:

“你也会怕吗,爱卿?”

这声“爱卿”叫得我发抖。

“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原谅你。”他拎着我的手臂,把我提起来一点,“咱们来开心开心?”

开心?怎么开心?谁开心?我挣扎道:“放我走,这是我的意愿。这个世界这么美好,你是皇帝,为什么要给别人造成痛苦?”

“当然因为我想让自己更爽一点,笨蛋!”他凝视我片刻,大笑,“我想让你怎么样,你就要怎么样,你知道这叫人多高兴?你是我的玩物,你记住了不?”

是……原来如此啊。我也笑起来。

“你笑什么?”皇帝神色一冷。

“不。”我说。在这个世界里,我再怎么无知、无能,也有权力说“不”,这个认知让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纵身而起,向紫檀木的桌角撞去。

这种木头硬得似铁,我纵身而出时又用了全力,务必一击毙命。

真是抱歉啊,我没有那么多智力和耐心与他周旋。他这个人,讨厌得让我不能忍受,所以必须离开,速死也好,或许死后就会梦醒、回到原来的世界吧?

虽然,原来那个世界里,也没有快乐,这么快就回去有点可惜,但总有一点好处:“无忧亦无怖”,一切都解脱开,总胜过在这里当人的玩物。

纵身起来的时候,我眼角看见他的龙袍一晃;我脚纵出去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肘。我并没有能冲出去一步,就被拉回去,足下失去平衡,跌在他的怀里。

“还是这副坏脾气。”他在我耳朵旁边说。

他的气息,为什么非得离我这么近?我寒毛竖立。

“但是这次我们不急好了。我们慢慢来。”他道,语调里有可怕的笑意与耐心。

慢慢来?他当我是谁!我这条性命来到人间,如果说有任何意义的话,绝不能是为了受辱这点目的而存在。活着是好的,微风、落花、不相识的淡淡男子,都很好,尽管来到这里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多多享受一些美丽与快乐,但如果不行,那么至少、至少,我该有权利选择离开。闭上眼睛,我道:“你杀我好了。”最好一刀毙命,给我个痛快,只要别折磨我,拜托。

“笨蛋。”他轻轻的笑出来,“我会是那么浪费的人吗?你还是不太了解状况啊,侍郎大人。”

我被绑得很紧,没有任何求死的余地,嘴巴里甚至还塞了个东西,也许是为了防止我咬舌自尽。

其实咬舌头,一般来说是死不了的,脑袋告诉我:除非干净利落把舌头咬断,残余的舌根受肌肉抑或神经的收缩作用影响、可能会一边流血一边反卷上去,堵住呼吸道,造成窒息死亡。但是正常人自己咬舌头的话,还没咬断一半大概就会痛得昏迷了,无法再继续。

“所以,如果你们也有脑袋的话,麻烦理智一点,不必这么费心给我塞嘴巴了。”我想告诉那些人,但是没有力气。

鞭子、绳子、板子、杠子,还有什么?我不是记得很清。想想皇家的大牢里可以有多少刑具,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人类的智慧与想像力,竟有这么多消耗在给人类自己制造痛苦上,比一切的艺术都深沉而辉煌。最了解人体机能并加以利用的地方,竟然在刑房。

我没有见到烙铁之类的东西。按照皇帝亲口在我耳朵旁边的说明,他不想弄坏我的皮肤。但是其他任何可以给人类身体造成痛苦的刑罚,他显然都没有浪费。

我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几次,然后又被冷水泼醒。人真是奇怪啊,这段时间里遭受的痛苦,我原来哪怕想到一点儿都会发抖,可是在这里,承受、不断的承受,居然也全都熬下来。

“这么固执,多没意义啊。”他对我感叹道,“反正我想临幸你几次、就可以临幸几次,不是吗?所以你为什么不顺服一点,好让我们两个人都快活一点?”

“临幸”这两个字真是可圈可点。他对别人的非份要求,原来可以用这么冠冕堂皇的字眼粉饰,这是不对的。这个世界的好多词汇都不对。我点点头,嘴皮子动了动。他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让人把我口中的东西取掉。我喘了一口气,开口说话。

实在被折磨得太虚弱了,我的声音很轻。他凑在我嘴边听,而我甚至没有力气咬他一口。

“就算你是皇帝,你可以随便对待别人,但我不顺从你,就是不顺从。”我告诉他,并且微笑。

我还有能力反抗面前的这个恶魔,虽然是这么微弱的反抗,也让我高兴得想笑。

这个世界可以剥夺我一切的东西,但不能剥夺我的心意、我的尊严、我的笑。这是生命赋予我的东西,只有生命才能收回。

他静了静,眼眸中不知为何、有失望和喜悦两种神色交织。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笨蛋。”他示意别人把我的嘴重新塞住。

“你内心深处是只阉狗!”我抓紧最后的时间、用全部的力气冲他叫。

我想激怒他。如果他生气,就会一刀杀了我吧?那我就可以回去了——虽然我现在知道,那也许只是单纯的“死掉”,但总比在这里受折磨好!

他捧着我的脸,眼神几乎是怜惜的:“爱卿,你真是个笨蛋。”

鞭子又落下来,我的神经抽搐、破碎,神智颤抖着想逃离肉体、又一次次不得已的复苏。他始终在捧着我的脸,温柔,怜惜、坚持,像某个高高在上的神。

“‘若你的左手犯了错,我必将它斩去。因我宁肯你失去一手的升入天堂,也不愿你全身完整的坠入地狱。’——这个人想斩去我身上的尊严,居然用这么高高在上的姿势呢。他以为他是谁?”我模糊的想着,再次坠入昏迷。

并没有做梦,仍然能感觉到身体在疼痛,但这疼痛好像离我很远,我好像离开了我的身体、高高漂浮着,踮脚在黑暗中行走,身边飘着雪。

雪是冷的,讨厌,我怕冷。但是在梦里我讨厌它,好像不仅仅因为我怕冷。

“就算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吃得饱饱、身上暖暖的坐着车子从街上经过,却看见有人冻饿倒毙在路边,那你也会讨厌冬天的。因为在别人困苦的时候,只有你得到供奉,那你就好像背负了同样重的期许了,倘若没有照料好供奉你的人,让他们继续困苦,那就是你的耻辱。冬天,就是把这份耻辱加倍放大在你面前,讨不讨厌?”我记得我曾经想这么对一个人说,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只是默默的凝视他的眼睛。

他把我的手捧在手心里呵气,那么珍爱那么珍爱的样子。他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不要怕,以后都有我保护你走下去。”他说。

我的眼泪在该刹那掉下来。

“不要哭,以后,只有我才可以叫你哭。”他又说。

我就擦掉眼泪,抬起头来对着他笑:“臣已有结发之盟,还望殿下成全。”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头痛得慌,好像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亲手拿刀割掉了,以后再也不必相遇、甚至不必再想起。可是我要笑,再痛也要笑。我怎么是这么没心肝的家伙?

“怀琪,对不起,我爱你。”我默念着,醒来。

还是牢房,没有灯火,整个空间是黑的,混杂了血腥味,这份黑暗几乎凝稠如固体。“怀琪”两个字余音袅袅,是谁的名字呢?闯进我这个没有记忆的人的梦里。我轻轻的哼起歌。

嘴巴还是被塞住,但是并不妨碍我哼出旋律。至于歌词,可以在我心里面流淌,只要我自己能听见,那末嘴巴能不能出声,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颗心为什么要犹疑、一双眼睛为什么要哭泣,亲爱的你看你看风吹了过去,我们不介意、不介意、不介意分离。打点起秋衣,旅途长长的可以弯向哪里……”

就算手脚都被绑住,但可以幻想自己是个自由人,可以穿起一件半旧的暖和棉衣裳、一双合脚的灰色布鞋,在阳光或微雨的日子里,就这样轻轻的去流浪。遥远的地方有亲切的陌生人,再也没有辜负、没有亏欠、没有负担。

在这个世界里,我唯一的、最大的梦想,不过是那样去流浪。

外头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打斗?跌扑?人的惨叫?统共听不分明。而后,牢门开了,一线灯光洒进来,旋即扇面铺开。应该不是很强烈的光芒,但对我这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来说,是个巨大的刺激。我不太能睁开眼。

一个人进来,背着光,我看不太清。但是那个身高、那个轮廓,尤其是那身黄袍,很难叫人认错。

我微微一笑,半闭起眼睛,继续哼歌。

“……向左走也许是疏离,向右拐也可以欢喜,亲爱的你看你看天边有微雨,我们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休憩。怀抱着神意,日历淡淡的看不出来归期。”

也许马上又要承受痛苦了,那末,在鞭子落下之前,让我一晌贪欢、多哼一段歌。

他默然片刻,抽出宝剑。

真的要死了吗?我停住旋律。虽然已经做过思想准备,但真的面对这一刻,还是茫然并且害怕。

光线,可以再看一眼吧?空气中的味道,虽然有点腥,可以再多闻一下吗?柔软的、会喳喳作响的稻草秆,还有凉凉的地面,从此后不能再感觉到了吗?我的血喷在上面、再慢慢凝涸,会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能再看到?真是让人从心底滋生出惧意。但害怕和屈服又是两回事情。我没有吱声。

他一手护住我的手腕,“嚓嚓”将绳子割断,再将我的脚也解放出来,扶我坐起:“昭,你怎样?”

是错觉吗?他的声音好像比前几次清澈很多。像这样的变态恶魔,居然有这样清澈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发出呻吟。身上痛得像是散了架,上刑的人实在没有吝惜力气。

他到这时候才“哦”一声,将我口中的东西取出来,摇头道:“笨蛋,笨蛋。”仍然无比怜惜。

牙关好酸,我的口水控制不住的流了一些出来,滴到他崭新的黄袍上,真是罪过。他大人大量,完全不介意的样子,打横抱起我,走出去。

要到哪里呢?我头倚着他的肩,昏昏沉沉想:接下去又要做什么?拿铁钉凿穿我的双手?或者把我绑在柱子上烧死?

他脱去我的衣服,把我放进木制大水桶中,替我洗澡。

人受折磨太过,几乎失去了羞耻之心,我任他脱去我被抽打破碎的囚衣、并把我放进木桶。桶中的水稍微有点烫,激在伤口上,我又呻吟一声。

“烫?”他立刻问,便抱我出水,将他的淡黄袍子脱下裹住我的身子。亲手在旁边舀起些冷水来,将桶中水拌得凉了些,用手去试试温度,这才重新放我进去,边道:“觉得太凉的话,马上跟我说,我再给你冲热水。”

忽然对我这么好?非奸即盗。我蹙着眉,不知他想做什么。他误解了,飞快问:“痛了?”手停下来。

他在帮我洗浴,手势温柔,并没有怎么碰痛我。木桶中的水泛着幽香,类似某种草药味,也许是用来治疗外伤的吧?我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身体:多亏他上刑时手下留情,基本没有破皮,只是留下无数瘀青,加在色泽如玉的柔软肌肤上,几乎有一种残酷的美感。

当然,严格来说,这具身体不是我的,而是“程昭然”的。她确实是个美人,美人难免要多遭些劫难,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进这具身体、遭受这些劫难?她自己的灵魂,又逃到了什么地方。

外头忽然又响起声音,这次是确凿无疑的打斗声,先近、后远、而后再拉近。

他在我身后低声道:“以后你会不会记得:在这样的时刻,我头一件想做的事是救你出来、并替你洗澡?”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身体已经洗干净了,他抱我出来,用雪白毛巾替我擦干。某人撞门而入时,他用最快的速度拿起旁边的玄缎斗篷,包裹住我的身体。

“当当”的兵刃相交声,先进来的一个人把后进来的一个人劈倒在地,回身对着我们,唇边扭曲的笑:“阿季,你当真造反。”

我瞪大眼睛。

手里拿着沾血长剑冲进来的、这个人,身着赭黄袍衫,衫上绣五爪金龙,眉尾稍乱、眼神凌厉、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他不正是变态皇帝?!

回头,站在我身边的人,此刻只着中衣,素色,袖口与领口绣着蛟龙,腰身挺拔,容颜如玉,眼眸亮若星辰,神色却无限沉静,温柔、愤怒、担忧,都像深海的鱼儿一样藏在下面,轻易不肯吐露端倪。我在府里见过他,他是北亲王。

那末,刚刚救我、为我洗澡的,原来是北亲王?他们兄弟长得果然厮像,但到底气质有天壤之别,我竟这么久没有认出来,实在太糊涂。

又有许多侍卫、武士打扮的人追来,一时没敢动手。北亲王挡在我前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是探出一只眼睛去看。

变态皇帝的唇角掠过一丝笑意,对北亲王道:“我知道你的计划是提前发动的,所以你自己根本也没有胜算。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见杀戮,就让我们两个一决胜负如何?胜者为王、败者死。”

北亲王没有说话,徐徐扬起长剑,那剑上忽而爆出凛烈寒气,剑招随之出手,有如朔风扫枯叶,万点银光,比雷霆犹要夺目,破空刺向皇帝。

变态皇帝望后一退,身影也快似利箭。北亲王追扫一剑,却立即后退,依然守在我身前。侍卫和武士们也打了起来,看起来是变态皇帝那边的人比较少,所以北亲王的人还可以分出一些来守护我们、另一些则围斗皇帝。

那变态皇帝身手也是了得——天晓得,这么荒淫变态的皇帝,居然还很能打?他不是应该酒色两虚、单等着被别人一个手指头戳死才对吗?

我傻瞪着眼睛看他们刀枪破风、枪拐横扫、肉掌翻飞。说时迟那时快,变态皇帝一剑挡开三件兵器,背部也被人一剑划开血槽,他并不痛呼,反而大笑:“阿季,你以多打少!”

北亲王神色漠然不动:“这是夺天下,不是比武。”

变态皇帝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我接触到他目光,心底一寒。

不,他并没有用多么愤怒杀人的目光看我,眼眸中仍然是饶有兴味、几乎怜悯的,像当初捧着我的脸让我接受鞭打时一样。这目光比任何微笑都让我心寒。我后退一步,双手护在胸前,紧紧抓住斗篷。

蓝汪汪的光芒,骤然大盛。这光芒是从变态皇帝的剑上发出。我完全没怎么看清,满场人员便像狂风中的稻草般踉跄飞舞,有些人倒在地上,而在屋中的我,竟然没有感到半丝风意,身边有的只是死寂。我看着场中暴出一蓬血光。

这不是任何武士侍卫的血,他们只是倒向地上,没有血飙出来——血是来自变态皇帝的。蓝光大盛时,他挥剑横扫,额角就喷出鲜血。

“怎么?这是我拿镇纸给他打出来的伤口呢。又绷开了吗?”我想。

变态皇帝已经向我们这边冲过来,剑光如电,我终于感觉到风意了,凉得像蛇。北亲王一振剑,飞身迎上,将他挡在门外,几个武士紧紧护住我。我从他们身体之间的缝隙中望出去,时而见剑光如雨如瀑、时而只见到夜色、时而见几片树叶刹那间粉碎,人影一闪、又消逝,兵器声骤紧骤疏。

“唰”!忽然一剑飞进门中来!

这剑闪着蓝光,握在它主人手里,连剑带人飞进来!

武士们都大喝一声,上前迎战。比不得北亲王快,在后头如影随形,宝剑寒光流转,说不清颤动了多少下,但见点点银星;皇帝回身接招,剑护全身、嘀溜溜的转,好似平地起了一座蓝塔!

我看得忘神了,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蓝芒猛然化作三座剑山,向北亲王、以及两个离他最近的两个武士袭去!

剑自然只有一柄,可是在旁观者眼里竟成了三座剑山,可知其式有多快、招式有多凛人。

我不觉又脱口而出:“小心!”

一句话,两个字,才说出第一个字,北亲王已在原地消失;说到第二个字时,寒光宝剑从冰蓝剑山边擦过,在变态皇帝的脖颈上一闪;第二个字说完时,蓝色剑山已经消失,北亲王收剑而立。

变态皇帝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可头颅慢慢的、很奇怪的倒向一边,然后整个身躯“碰!”跌在地上,头颅撞在地上也弹跳两下,鲜血飙成了烟花树。

他的脖子,已经被砍断了一大半,只靠一层皮肤和部分肌肉连接着身躯,喉头完全敞开来,有些气泡混在鲜血之中冒出。

我呆呆的看着,忽然间俯身向地面,开始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除了几口酸水。

“昭,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吃过什么东西?”北亲王在后面担忧的说。

是。可我不饿。我挣扎着站起来:“让我看看他。”

北亲王扶我过去,我看着地上的尸体。这个人,这张脸,这个折磨得我如此之惨的恶魔,确实已经死了?我觉得不真实,深呼吸一口气,问:“发生了什么事?”

“如你所见,篡位,弑君,并且——救你。”他耸耸肩,唇边又浮起淡淡的苦笑,“如果你领情的话,昭。”

我不明白。“你跟程昭然是什么关系?”难道是旧情人?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举止和言谈……

也许我说错了什么。他的眼神变冷了:“当然,程大人,我不应该放肆,你是宁肯死去也不受我恩惠的。即使这种愚蠢的骄傲把你的——不,我不是想说这个。”忽然那么后悔,收住了话头,走过来,手伸向我:“走吧?”

“做什么?”他的手碰到我衣服上?我瞪着它。他也想来“叙旧”?糟糕,这里不是书房,镇纸是没有了,如果要抢别人的兵器会不会太不方便……

“送你回程府,继续做你的侍郎。”他唇角扯一下,“篡位者需要稳定的天下,所以继续为国效忠吧,程大人!如你所愿?不过在那之前,先吃点东西。不然我发誓会亲手给你灌进去。”

这样说着,他伸手抱我起来,可我斗篷一角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穿龙袍的那具尸体,不知何时手抓着我的斗篷,很紧很紧。幸好我的手也一直在胸前揪着斗篷口,很紧很紧,不然几乎要被他扯到走光!

北亲王没说什么,手中刀一闪,把我那段衣角砍断,然后回刀入鞘,抱我出去。一闪间,我好像看见变态皇帝的眉毛挑了一下。

“怎么?”北亲王低头问我。

“没什么……”我胆怯的摇摇头。一定是我看错罢。脖子断成那样的人,必定是死了,又怎会有表情?他一定已经回到我来的地方:灵魂们毫无感觉飘浮着的太虚之渊。愿九天神佛垂怜,他永远安息,再也不要像我一样回到人间。

我忽然想:在我成为飘浮的灵魂之前,我是不是也有过生命呢?我原来那具身体,是什么样子?为什么我要离它而去、再也寻不回哪怕一点点记忆?

北亲王就没再说话,一路将我抱出去。外面台阶上也流着血,他抱我绕过。

也许他不应该做这种事,因为很多人悄悄的看我们,像是诧异、或者某种不赞许。我只能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闭上了,什么都看不见、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好像外头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可是抓着我衣角的那只死去的手,还一直映在我眼帘里,挥之不去。北亲王一直在拍着我的肩,动作轻柔。可他闻不见吗?我们的身上,都沾着血腥,那么浓那么浓,好像永远都散不去似的。

过了很久,我才回到程府。“休息一下,明天不用上朝了。但是后天,我要看见你。”北亲王扔下这句话,走掉。

“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水玉惶然的看着我,“他们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她,“水玉……”

她张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不应该这么说话。

我是哪里说错了,还是给她的称呼错了?“你是叫水玉,是吗?”

“大人!您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终于叫出来,“求求您别吓我。您叫水玉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如果说“我”换了一个人,会让她这么受惊吓,我还该不该说出来吓她呢?但继续扮演程昭然又好像是太累的事,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抱住她,“你陪我睡觉好不好?”至少她是真心关心我的。抱住她暖和的身体,我比较容易安心睡着。

她接触到我斗篷下的身体,不太诧异,好像早知道我是女儿身,看见我身体上的伤痕,弄来热毛巾给我敷,眼泪扑簌簌又落下来。她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太有精力去思考。

热毛巾下面,我酸痛的肌体舒适多了,困意也越来越浓的俘虏我,所以好好的睡一觉吧!也许醒来时,会发现一切都是场梦呢?

虽然,在睡去之时,我知道这样的盼望,大概不会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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