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的水泥厂是肯定不能上，但究竟选择什么项目才能得至U上级的支持？洪橘一早出门，一直沿着长江江岸和桃花河走了几个小时，快到中午了，她觉得有点累，坐到江边的大石头上歇口气，看到村里家家屋顶冒出炊烟，又想起了桃花村曾经红火过的日子：
桃花村因桃花出名，桃花村人的日子真正好过起来却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靠长江沿岸的两大特产——红橘和榨菜，看，地里，场院里，到处都是刚收获的红橘，一摞一摞的竹篓子在河滩上堆得好像一座座小山。河里小码头停靠着运输的机动船，有一部分人家修了小砖楼。夜里从窗户里透出灯光，飘出电视剧的音乐声，好日子才刚开头哇。
正是橘子红了的季节，家家忙着收获红橘，红橘林里飞出腊梅嫂子的山歌：“哎，桃花的山吨岩对岩，声声山歌唱起来。”
冬娃接唱：“哎，那山唱歌这山和呀，我们把那山歌对起来……”
“好，好！”大伙一阵叫好声。
“嘀，嘀！”大路上传来汽车喇八声，大伙回头看。哎呀，我的妈也，贵生还真买了一台小四轮车。大伙放下手里的活，围住贵生蓝莹莹、新崭崭的小货车，这个摸摸，那个敲敲，乐得合不拢嘴。
“贵生，这车得多少票子啊？你行啊！”
“贵生，以后我那加工场的粉条、面条啥的就全靠你给运出村了。噢，这家伙可比船快得多了。”
“贵生呀，婶子老了，那地里的鲜菜头、树上的果子就帮婶子运到城里去变钱，婶子这回可是指望上你了哟。”
“没问题，我贵生不就为了解决大伙儿的困难嘛，这叫共同致富嘛。”
“贵生回来了？”老支书杨德生过来招呼。
“嗨，回来了，支书，这回可全靠您老帮忙，要不人家不会贷款给我呀！”贵生十分感激。
“以后好好干，技术精一点，良心正一点，早点还清贷款，挣上钱让婶子给你说上一房好媳妇儿，啊。”老支书给贵生敲打了几句，说话间德林家的客运中巴车也里来。
“大伙儿听着，全靠政策好，这几年红橘收成不错，大伙日子好过了，村里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买车，以后我们上镇进城就有水、旱两条运输线了，不管是客运货运，下来各家志愿与车、船老板商定，莫时候才来扯皮闹筋的，抓不到姜。”“贵生啊，你不缺一个帮手吗？你要不嫌冬娃我笨，就让我跟你跑车吧。”
“那行吗？你是高中生，我初中还没毕业呢。”
“贵生哥，你莫说这样的话，我佩服你敢想敢干，你初中没读毕业，是那时农村太穷啊，这能怨你吗？再说你买这一台车，还不是想致富，想以后的日子越来越好吗？贵生哥，你要信得过我，就当着大伙点个头，要信不过就当我没说，不还是一个村的好兄弟吗？”
“好小子，有你的，到底是多喝了几年墨水，真有口才，我今天当着大伙的面就点了这个头，以后就看你的本事哟。”贵生说话干脆利落。
“好了，散了散了，干活吧。”老支书吆喝散了人群，大伙笑着说着慢慢散去。陈百万那时当上了村长，他刚一回头，就看见从村口跑来一群半大桩子的学生娃。那是他小儿子建国和他的同学洪橘、骆娃、蒲秀玲、杨越坐德林的车从城里中学回来，许是要期末了，许是兜里钱用光了，许是天冷了回来拿衣服，要不明年就要高考了，学校抓得那么紧，怎么就让他们回来了呢？村长正想问，建国却先叫了声：“爸，妈在家吗？”还来不及回话，几个学生娃就往长江边跑了。他问：“咳，去江边做啥？”
也没人回头，还是洪橘答了一句：“叔，我们去看长江的水。”
“真是一群莽娃，长江水有啥看头，看了就不流了？不涨水了？真是的。”站了一会儿就慢慢转回家去。
江边，几个年轻人正在议论三峡工程的事，完了，骆娃轻轻唱起了那首唱红大江南北的歌曲：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大伙笑着，唱着，往长江里扔石头，河水欢快地奔流着，似在回应他们的笑声和歌声，看着这大好河山，美丽风光，他们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火热生活的向往……
洪橘进屋跟妈要钱交高考复习资料费，妈说这几天地里活忙，家里拿不出钱来，让洪橘跟骆娃约起去乡里赶场，把那半背篼红橘卖了就有钱了，洪橘懂事地点点头。
晚上，洪橘跟妈睡一床，说起三峡工程的事，妈说：“三峡电站修好了，以后那些边远的农户也不用点煤油灯了，家家都能用上明亮亮的电灯。可是水要涨上来，得淹掉多少良田沃土呀。”
洪橘安慰妈：“莫担心，这些上级肯定会想的。”洪橘进妈妈的怀里撒娇：“妈，要是真像故事里说的那样，金银洞里有很多的金银珠宝该多好，乡亲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傻呀，那是故事是传说。”
“奶奶说小龙女变成了美丽的人鱼姑娘。也记不太清了，妈，您给我再讲一回吧。”
“睡吧，以后再说。”
“我不，您不讲，我就不睡。”妈拍拍女儿娇美的脸，说：“好吧，这个故事是你爸爸年轻的时候给我讲的，他说是他做的一个梦啊，说好了，讲完了乖乖睡觉啊。”
洪橘睁大眼睛听妈妈讲那些过去的事情：
晴朗的秋夜，你爸爸一个人独自静坐江边的巨石上，任江风尽情吹拂。月亮躲进云层，唯有江涛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江岸。
朦朦胧胧中，有一个古装打扮，衣袂飘飘的男子若玉树临风，站在江边吹着玉箫，时而幽幽地吟诵：“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看他一身古装，你爸爸感到纳闷，问：“敢问先生是哪里人？何以识得宋代李之仪的诗词？看先生一往情深，可是在思念远方的姑娘？”
他一扬剑眉，温和地说：“朋友好眼力，我叫喜郎，住青藏高原的雪山，守护着大江源头，当年与心上人同住一片汪洋边，约定终身相守，不离不弃后来自然之母让大地沧海桑田，从汪洋里升起一座山峰，隔开了我们，从此天各一方。”你爸爸说：“是喜马拉雅山吧。”
“对呀，海水流向氐处的东方，变成东海，我的姑娘就顺流驻守在东海。”
“她叫什么名字？”
“她就是美丽的人鱼姑娘呀。”
“哦，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讲过人鱼姑娘的故事，好神奇啊，难道你们从此没再见面吗？”
“没有。”
“为啥？是道路迢迢吗？”
“是各自的使命。她送我美丽的玉箫，每当月圆时，我就在江边吹一曲，我的姑娘也会在东海与我唱和。你听，“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4目思意”。”你爸爸侧耳倾听，果然隐隐传来好深情的歌声。
月亮婆婆累了，那一对相思千万年的情人依依不舍地呼唤着：“喜郎、喜郎啊，保重！”“鱼妹、鱼妹啊，千万珍重！”
洪橘被感动得哭了，抱住妈妈说：“妈，这个故事太美了，真的让人想流泪，妈，您当年是不是就是被爸爸的这个梦中故事给打动了哟？”
“人是重情重义的，当年你爸爸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跟别人讲的都不一样，我呀，就真的动心了，情愿跟你爸在桃花村过一辈子。”
“妈，人鱼姑娘和喜郎的爱情故事凄美，小姑和杨冰叔叔的爱情故事凄惨，您和爸的爱情故事温暖，妈，我们这一代还会发生啥样的爱情故事呢？”
“妈也说不上来，可我还是相信将来会更好，听话，睡吧。”母女才目偎着沉入梦乡。
库区蓄水后，生态环境越来越好，多年不见的候鸟到了冬天都从寒冷的北方迁徙而来。一群白鹭叫着飞来歇在江边巨石上，把洪橘从美好的回忆中惊醒。宋人徐元杰的《湖上》：“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唐代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月”的诗句，恰是家乡美景的动人描述。
洪橘嘴角漾出一丝笑意，放眼眺望漫山遍野的红橘树，心里打定了主意。对，就选择传统产业红橘，只要把品种改良、技术管理、营销战略抓好，相信这古老的产业会焕发青春活力，会为乡亲们发家致富再立新功。最好是向上级争取蔬菜种植，加上村里现有的养猪、养鸡大户，走生态观光农业的路子，对，就这样。洪橘高兴地往家赶，她要把这个想法跟建国说，他一定会高兴，肯定也会支持。
天擦黑时，二流子淘气包来至U绵绵家，看见赵火炮的独生女儿赵朵朵正在帮大伯娘用水管子冲洗猪圈。
他看四下无人，一双色眯眯的小眼目青，像苍蝇盯着朵朵花儿一般的脸蛋不放，还嬉皮笑脸地打招呼朵朵小姐大学毕业，荣归故乡啦？”
朵朵看也不看地说：“这里没有小姐，你在跟哪个打招呼哟？”
“嘿嘿，这里没别人，我跟朵朵小姐你打招呼噻。”
“再说一遍，这里没有小姐。”朵朵气得脸都红了。
“哦，对了对了是朵朵姑娘嘛。你看看，这好好的“小姐”都让人祸害成了一个坏名声，真是的。”
“你有事吗？”
“找你大伯。”
“我大伯不在。”
“嘿嘿，你看朵朵，乡里乡亲的，还不行说说话呀。”跟着向朵朵冲壳子，说要是朵朵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工作，他可以帮忙至U水泥厂给安排个位置，保证活路又干净又清闲，哪里用得着在这里冲洗臭烘烘的猪大粪，简直是埋没人才嘛。
朵朵心里很反感，正眼也不看他，端起大水管一顿乱扫乱冲，吓得淘气包边退边叫：“你干啥？有你这么冲水的吗？哎呀，我的牛仔裤，才穿头回哩。绵绵，狗曰的绵绵，你管管你侄女呀，哎呀妈呀，我的皮鞋全进水啦……”朵朵站在猪场里，看着淘气包跑远了，快活得哈哈大笑。
绵绵老婆出来骂她鬼丫头，人家是未来的村主任，你不怕得罪他？”
“哪个叫他“瓦片装水一二流二流的”，我看不得他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今天叫他知道本姑娘的厉害，哼。”两个人又是一顿开心大笑。
换届选举紧锣密鼓地进行，各种说法开始在桃花村的旮旯角落传开来，说这回上级领导要求新当选的村主任能在招商引资中有突出贡献，要巴那些能给群众办实事，能给群众带来实惠的能人选举上来，让村里人在家门口就能进工厂上班挣工资。
村里有相当一部分农民还是很困难的，特别是那些后靠移民，土地明显大幅度减少，一家人的生活还很艰难，想挣钱，无奈年龄大了，文化水平又不高，也没有技术，想出门打工根本不可能。现在，村里的陶七宝能招商引资办工厂，大伙能进厂上班，这样的能人虽说平时干了些不落教的缺德事儿，但大伙还是相信了他能招商引资，因此，在选举中，陶七宝的选票明显地匕竞争对手？长展多得多。好在是无记名的，大伙也不难为情，尽管村人心里都觉得张展憋屈，那有啥法？谁叫他张展没有一个在镇上当副书记的亲戚？再说，大伙这不也是按照上级要求来的吗，让能人上啊。
桃花村种植、养殖能手，在移民工作中做了大量工作的村支委委员张展再次落选。一匹黑马一陶七宝杀将出来，出乎预料地当选为桃花村新一任村。
当晚，洪橘坐在张展家堂屋的凳子上，望着弓长展两口子，真是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嫂子先说话：“支书，随便坐，这里又没外人，想说啥都行。”说完进了睡房。
洪橘眼圈红了，说了一句：“展哥，让你受委屈了。”
张展说其实，你不用来的，我没事儿，真的，我明白，大伙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你也做不了主，上面说了算。算了，不再想这事儿。”
“展哥，还是你理解我的难处，谢谢展哥！以后这生产上的事你还得多费心，就算帮我一把。”
“支书，你不说我也会去做的，农民嘛，不种地还做啥？”
洪橘着急：“我是说你得多管管村里的事，你明白我说的意思。我，还有村民们，在种植、养殖上指望不上别人，还得指望展哥带着大伙……我晓得，这，对你很不公平，其实，这对我，对桃花村全体村民也不公平，可……”
“说真的，支书，两次竞选村主任第一次败给你我是心服口服第二次败给陶七宝，的确让人不服。外迁移民之前有一段时间我也觉得农民素质低，农业基础太差，农村没啥搞头，我在村儿里简直就是浪费日寸间和生命，根本不能实现我的人生价值。但是后来我改变了这种看法，移民局的赵局长、兰波科长、老支书、还有你，还有建国、杨越、庆丰……对我震动还是很大的。我在这些人的身上找到了各人的差距，找到了我身上缺少的东西，渐渐打消了我以前的想法。真的，现在我对我的家乡桃花村，对农村、对农民、对土地和我从事的工作真的有了新的认识。”张展非常诚恳地向支书掏出藏了很久的心里话。
洪橘欣喜地望着眼前这个中年汉子，这个工作上的搭档，也诚恳地说：“展哥，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把你心里的话都掏出来了，我真的是很感动。要当一名合格的村干部，就要炼成铜头、铁嘴、橡皮肚、飞毛腿。铜头就是要顶得起，打得开工作局面。铁嘴就是要能说会道，讲解政策法规要让村民心服口服。橡皮肚就是要广泛听取意见，容得下批评，还要受得委屈。飞毛腿就是村民的事无小事，要跑得快。”
张展听了洪橘这一席话，连连点头，心里更加佩服眼前这个朴实的村支书。
“展哥，成功道路千万条，人也不一定非要当干部才算成功。我觉得只要把一件对各人对大伙都有利的事情办好，就是真正的成功。比如这种植技术，要是也学别的地方那样成立专业合作协会，还是大有奔头的，你觉得呢？”
“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成立协会还是有点困难哟。”
“世上无难事，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一定能行。”张展问她真的相信他能行？
洪橘说：“只要心不死，梦还在，就有希望。”
土地重新分配好，产业调整还没开头，洪橘接到镇里通知，说镇里决定由开发商投资在桃花村和玉鞍村交界处靠近江边的土地上建水泥厂，帮助村民致富。
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洪橘心里就是一百个不乐意，当着贾副书记和季镇长，还有玉鞍村支书老谷的面只能陈述不同意的理由，却不敢反对。洪橘明白季镇长是了解桃花村的情况的，如果接受这个污染严重的项目，就是毁灭桃花村和玉鞍村的生态环境，就是对子孙后代犯罪。她也知道玉鞍村支书老谷年岁大了，早想撂子不干，可村里能干的人都外出打工，这支书的挑子没人承担，只得再干一届。可老谷并不了解水泥厂的严重后果，还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肥肉，洪橘跟他是两代人，观念相差太远，跟他说不到一块去。她只能求救地把目光投向季镇长，无奈季镇长始终无言，勾着头只顾记笔记。散会后，贾书记明确指示洪橘留下来再谈谈，其他人都散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洪橘还在尽力争取镇里再考虑考虑项目调整，贾书记招呼洪橘坐下慢慢说，并说项目不是不可以调整，但是要有充分的理由，不然党委会上通不过。
洪橘听了这话，看到一线希望，激动地站了起来“贾书记，还有啥理由比保护生态环境和可持续发展的理由充分呢？”
贾书记端来茶水，洪橘站起来伸出双手接杯子，没料想却被贾书记握住双手，顺手一把将洪橘拥进怀里：“你说还有啥理由比这个更充分？”洪橘一下懵了，随即想挣脱贾书记的双臂，水杯“咣当”一声摔到地上，碎了，茶叶水流了一地。洪橘一脸绯红贾书记，你、你怎么……”气愤难当，头也不回往门外冲，却被一人给堵了回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南来投资建水泥厂的王老板。王老板笑嘻嘻地劝洪橘“洪支书，不要走嘛，生意不成仁义在呀，再说一回生二回熟，这个项目不成，还可以考虑别的项目呀，是不是？朋友嘛是越多越好的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