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嘀咕道：“真他妈比老子当年背灌斗还费力啊。”他不止一次炫耀过自己16岁就成为生产队全劳力，16岁就可以背两百多斤的灌斗下田而被计满分十分（工分）。那时候，咱也是个苦孩子啊。全靠身体好，保留了一条命熬到今天的好日子。我爷爷叫我去背柴，我背了柴回来，他就饿死了，嘴里还含着一把破棉絮。这些话，苏芬在迷迷糊糊中，依稀觉得耳熟。四年前，在广州，也是在KTV包间，他听了苏芬唱歌，试图说服她跟他来重庆上班，就絮絮叨叨地讲过这些事。他想说服她，却不能以阐述合作分析利益来以理服人，因为他只会老一套，就像某些节目只会以煽情来打动人。但他又有啥东西可助煽情呢？他只有贫苦的过去以及暴发户的今天。他是一个贫穷乡下人眨眼间变成有钱人的神奇例子。所以，他就将自己那些陈年谷子烂芝麻翻来覆去地说，将今比昔，自己如何能干，如何有志气，他很崇拜志气，而自己就充满志气。他一心一意认为自己的奋斗史可以上中央电视台，可以感动天下人，其实只能感动他自己。
苏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刚刚强奸了自己的老男人讲自己的故事，自我感动得哭了起来，不禁大为惊奇，又觉滑稽。
而自己呢？其实最尴尬的是自己。诚实地说吧，一开始，她是愤怒的。这个狗日的李京，居然用药，居然用强，分明是欺负人嘛。但随着药性进一步发作，随着李京越来越深入的骚扰，她心理上的愤怒和生理上的快感形成矛盾。在李京大喊“操你这宁珏的烂女人”时，她猛然放弃了抵抗，完全与之沆瀣一气。李京将她当宁珏的女人来施暴，她觉得解气、过瘾。显然，她的感觉陷入了混乱，很难说自己是在抗争还是在应承。事实上，她亦丢脸地获得了高潮。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贱。她只知道李京这个被春药和仇恨激励的野兽，将自己当做宁珏的女人来报复，恰好能给自己带来高潮。这是病态么？她不知道，她头脑渐渐恢复清醒，才发现自己满身都是冰凉的眼泪。原来自己一直在哭啊。宁珏，你知道么！
渐渐清醒后，她用一条腿用力去蹬李京在枕着她另一条腿上的脑袋。那是用了全身力气，巴不得一蹬致死的。而李京只是呻吟了一声，摇摇头，还咧嘴笑了笑说：“今天没力气再来了。”苏芬说：“去你妈的！你等着！”她坐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包间。大厅里早已经清场，也没剩几盏灯，只有两个身强体壮的保安，坐在吧台前抽烟。他们一见她出来，就按捺不住身体的躁动将屁股下的转椅摇晃得嘎嘎作响，并用一种不加掩饰的粗鲁目光盯着她看。他们应该是李京安排来做防卫的，而且一定在外面听了个够，也被激发出了兽性。她又羞又怕，赶紧低头去到门口。而到了门口，才发现门上挂了链子锁，还得求他们开门。她十分害怕，担心这两个保安也要来对她施暴。可怜的女人，已经神经质了。保安走近她时，她居然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出了帝王歌厅的门，她就拼命往古得咖啡馆跑。古得，古得。那一瞬间古得咖啡馆成了她的救命稻草。那时已是凌晨五点多，所谓的晨曦犹如灰尘悬浮在城市一侧。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令人害怕。她跑到咖啡馆门口，正如她知道的，咖啡馆早就关门了。茶色玻璃上的镜影倒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她看着自己糟糕的样子，也看见端坐其间的我爸还是那么矜持、庄重。当然，我爸的模样只是她的幻觉。她失魂落魄，慢慢走开。
之后，苏芬有三天没去模特艺术团上班，只在家昏睡，躺在床上颠三倒四地想。恨，怨，思念，绝望，不一而足。在她纷乱的思绪中，强暴了她的李京反而不是主角，主角却是我爸。她不知道该恨李京还是该怨我爸。她毫无主张地躺在床上，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持续陷入不堪入目的乱梦。第三天，有人来她的出租屋敲门，开门一看，是李京。一见到李京哭丧着的脸，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是的啊，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这就是原因。她清醒了。或者说，现实了。
现实地说，李京强奸了她，报警并非最好的选择。与警察打交道，谁都知道是费力不讨好的麻烦。不报警，找我爸爸，找矮子叔叔，也不妥当。首先，她没脸让我爸知道此事；其次，矮子叔叔性格暴烈，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用菜刀去劈李京，这也是件可怕的事。她看到李京这张脸，想的应该就是钱。这样的一张脸如果不能让人想到钱，那就只能归为垃圾了。是啊，归根到底，咱们要的是钱。她得借此机会狠狠敲上李京一笔。
李京可怜巴巴地问她：“你没报警吧？苏妹？”苏芬黑着脸没说话，只抽烟，心中暗暗盘算。李京小心翼翼地说：“现在的警察，都讲关系，讲钱。”苏芬动气地说，“你有钱，有关系，别以为我就没本钱去攀警察！”李京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找你商量解决办法的。”话是这样说，他的意志却很不争气。苏芬衣衫不整的诱人模样，松松的睡衣下高耸的乳房，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忍不住舔舔嘴唇，喉结乱动着说：“你当然有本钱啊，苏妹。”苏芬也不想再为这下流坯的下流心思动气了，反将胸部挺了挺说：“对啊，咱就是有本钱，你也领教过了。咱拿下一个警官也就是一两晚上的事，实在不济就当他半年的二奶，想破了就那么回事！”李京悻悻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啊，苏妹。”“去你妈的！”苏芬骂道，“我该是啥人？该是纯情女生妹？什么都不懂，就等你来强奸！”“我喜欢你啊！你不是不知道。”“是啊喜欢。下药！强干！”“是我对不起你！芬妹。要怪也怪我太喜欢你了。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我哪个时候不是巴心巴肝为你好！”李京说，“现在事情不出也出了，怪我！怪我冲动，不理智。咱们不吵了，咱们理智地说说事情。我来是诚心赔礼道歉的。光是赔礼道歉，不算诚心，我也打算赔偿你一些。其实呢，我既然对你一片心意，也不用说赔偿的话。其实呢，还有其他办法。”苏芬点燃一支烟，等他继续说。
李京吞吞吐吐地说：“我爱你，你是知道的。我那么急躁，也是因为看你就快落入宁珏他们的圈套了，忍不住了。总之，我是爱你的。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会对你好。”苏芬说：“去你妈的。少来这一套。说点现实的。”李京赶紧转了话题，说：“你没报警就好。我也想过的，咱们与其和警察打交道，把钱给他，不如都给你。你看，我给你带了两千块钱过来。”苏芬大怒道：“两千块钱！当我是婊子啊！你做梦去吧！老实对你讲吧，我已经向我的警官朋友讲过了。我的警官朋友说了，你留在我裙子上的脏东西就是证据，他们现在有办法化验DNA，那是铁证，你化成灰也认得出来。”李京顿时脸色煞白。
苏芬灵感大发，继续说道：“看看报吧，八月份又要严打么。还有一件事我先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只把我当宁珏的女人来操，忘了他有个兄弟人称朱矮子。朱矮子喜欢我，你不是没有耳闻吧？我要想横了，告诉朱矮子，你自己跳嘉陵江去吧。”李京这一惊吓非同小可，膝盖一软就跪下了。他眼泪汪汪地哀求：“求你啦，苏芬，我一时冲动，救救我！我给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他这一跪，倒把苏芬吓了一跳。他也开了几年歌厅，应付过各种人的，不应该这么没见过世面吧，怎么被咱苏芬这黄毛丫头的几句胡说的话给吓成这样！
苏芬暗自得意，移动位置，避开了他的下跪。虽说她受不了别人跪她，不过她内心还是解气的过瘾的。还有呢，宁珏啊，你的苏芬是真正豁出去了，这都怪你。你的苏芬马上就要豁出去当一个只为了钱的烂女人了。自从那时候起，苏芬就知道，自己身上再也不存丝毫的少女的浪漫和天真了。天真烂漫的苏芬，宁哥，你马上就看不见了。
这一番信口胡说的威胁，吓得李京老老实实给了她八万元。其中四万是对她的赔偿，四万元是让苏芬带给警察请求撤销报警的费用。当然，这四万元苏芬也毫不客气地揣在了自己兜里，因为她压根就没和什么警察有过深交。
苏芬告诉我，当时除了想要钱，在她更加隐秘的心底，她还很想要那种药。那种药给她的感受太强烈了。那种药能彻底摧毁人的意志，迅速取消一个人的自尊心，将男女变得下贱、肮脏，为求交媾而不顾一切。她秘密地想象着对我爸爸使用这种药，然后与自己颠龙倒凤，淫贱如泥。她怀着异常凶狠的情绪想着这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戴墨镜的“女黑社会”。
酒吧诉衷肠
电器商场装修近尾声时，吴叔叔在重庆照看，我爸则前往广州挨次敲定电器商人的供货合同。他很乐意待在广州，因为广州失却妈妈的影响，他觉得自由。矮子叔叔过早违约离开模特艺术团，我爸说他也太急了，不过矮子叔叔就是那样的人，他也管不住。事情不出也出了，咱们不占道理，别太托大了，他让矮子叔叔先来广州避一避风头。
这是矮子叔叔第一次来广州，看到那么高的楼，那么多汽车，瞠目结舌。在白云山宾馆大厅里的枝形吊灯下，他一连翻了五个跟斗，惹出一阵小混乱。显然，广州那混乱、忙碌、危险而生气勃勃的景象，一眼看去，让矮子叔叔很中意。
“喇叭裤要越穿越喇叭，操社会要越操越社会。广州，才是真正的社会！咱们哥儿两个，要在这广阔天地里大展拳脚。”矮子叔叔的豪迈之言，包含兄弟义气，狠狠地感动了我爸。这两三年，因为苏芬的存在，这哥儿俩之间，多多少少有些难以名状的隔阂，经常出现欲言又止不痛快的情形。现在苏芬连同模特艺术团一块儿被抛诸脑后了，他们顿感轻松。兄弟俩再次亲密无间了。这可真痛快。
在广州这个充满励志精神的城市，两人一块儿与商家谈判，成功后一块儿庆祝。一家一家的电器商达成协议，令两人感觉像战无不胜的绝代双骄。一份份的合同，充实着他的内心，我爸爸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一个时代弄潮儿的确切含义。而自己，毫不夸张地说，正是那么一个不输他人的弄潮儿。
电器商场一事，从头到尾都受殷蕾关照。广州诸位电器商，之所以很好谈，大都因殷蕾提前打过招呼。对稍有难度的商家，殷蕾甚至亲自陪同协助我爸进行谈判。对于电器商场，她视野开阔，比我爸爸想得深远。她说咱们重庆开办成功之后，再往成都开办一个电器商场，立足西南市场，积蓄实力后，再打向全国。对殷蕾的说法，我爸非常赞同。之前，他自个儿并不敢作如此想。有些关节点，比如强劲的资金支持，他并没有想通如何获取。但殷蕾的高明就在于，她考虑项目的时候，同时考虑到了它的融资价值。她告诉我爸，资本都是追逐利润的。你卖掉艺术团，卖的就是其赚钱的可能性，卖的就是其赢利模式。电器商场也一样，只要你重庆的项目成功了，成都项目所需要的资金自然会来。成都的成功了，其他城市的项目所需要资金也会滚滚而来。要善于使用资本家的资金，你需要拥有的就是品牌和品牌之下成功的赢利模式。殷蕾这些现在已是商业常识的理论，在当时的我爸看来，如受仙人指路。而殷蕾能从资本的境界上看问题，敢做大的设想，丝毫不顾虑有钱无钱的问题，自然跟她熟悉资本的特性有关，跟她熟悉国外的先进经营模式有关，跟她熟悉外商和各种投资机构有关。
下棋看五步，熟悉国际连锁经营的殷蕾早就看到了未来，因此她要求我爸加强品牌管理和赢利模式的学习和研究。那一段时间，她对我爸耳提面命，将大堆大堆的外文资料翻译给我爸听，让他学习。两人还一块儿找了一个国外广告公司的驻广州机构，花大价钱为电器商场设计了全套CI。这里面有大量的企业理念啊企业文化的文字阐释，是我爸亲自撰写的，其文学才华终于再次派上用场。
没人认为殷蕾是一个普通女人。矮子叔叔对她近距离观察一阵子后，有一天忽然对我爸说：“宁珏，你要是和殷蕾好上了，就算对许惠当了陈世美，我也没啥话说。”他这话说得突如其来，我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矮子叔叔说：“我说真的。你看你眼下这架势，与殷蕾一搭配，势不可挡，必然要成个大人物。老实说殷蕾配上你，真是天赐良缘。她能帮你一飞冲天，只是我和许惠这样的小家子气的内地人，要被抛下了。”矮子叔叔说这话，带些伤感，按其性格，犹如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奇怪。我爸惊讶了好一阵，猛然说：“你说啥鸡巴话！这些合同不都是咱兄弟俩一块儿打拼下来的么！我的就是你的，说啥鸡巴话！”矮子叔叔说：“咱兄弟俩当然是要一起打拼。不过来广州半个月，重庆的事好像过去了很多年一样，猛然回头一想，觉得许惠好可怜。”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摇了摇头，把酒杯转了转，随后又说，“这样说好像不对，不过感觉很真。”他似乎有些害羞地说，“我有点想回重庆了。”我爸没有马上接他的话，也玩弄起了酒杯。也许采用相同的动作，能帮助他体会到矮子叔叔的内心吧。他们看起来很无聊地玩弄着酒杯，又抽起了烟。我不止一次看见过他们用这种几乎相同的姿势，玩味着相同的动作，十分协调。就像有某个机关启动后，相似的行为因此融洽了彼此的内心。有着兄弟情谊的两个男人，应该就有这个特征吧。
我爸说：“我和殷蕾，真没别的啥事。我说的话你咋不信呢！”他改换语气，接着说，“你想回重庆，我理解。等商场开业了我们还是要把苏芬请来，你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一起在电器商场共事，或一起做咖啡馆，我想我还是能说服苏芬的。”矮子叔叔大摇其头：“哪个龟儿子才想苏芬！打死我也不愿意和苏芬搞那种没得结果的精神恋爱了。”“精神恋爱？”我爸吃了一惊，张嘴想笑，却不敢笑出来，只好强压住，改口说，“那也成。天涯何处无芳草。兄弟，你这阵子不是可以正好借苏芬不在的机会放放风么。”矮子叔叔说：“我才懒得找啥子芳草。我喜欢婊子、骚货，自由自在的骚货。苏芬本来是个骚货，可因为你，变成淑女了。我也因为她变淑女，玩起了你们知识分子的臭花招。算球，我还是改回我的本性，马上去找个骚货来玩玩。”他说干就干，站起身，但没马上走，只见他吊起一对三角眼，对我爸说：“想让你这个大学生破破处，带去见识见识真正开放的女娃娃，在重庆因为许惠，不敢。现在又有了个殷蕾，想必是更不可能了。你也别辩解，殷蕾和你，再是傻瓜都看得出有事要发生。我也不好劝你，因为按正常来看，殷蕾能助你成大事。我不喜欢归不喜欢，世道如此，也没办法。你自个儿好好琢磨一下咋办吧。”矮子叔叔丢下这话就走，剩我爸爸一个人在那里愁闷，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没让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矮子叔叔的电话就来了。
听电话里的背景音，矮子叔叔定是在哪个歌厅欢腾呢。矮子叔叔说：“怪事。说曹操曹操到，苏芬到广州了，都下飞机了。我给她说了宾馆地址，她打的一会儿就到，你安排一下。我问她啥事来广州这么急，她也没说。”我爸结了酒账，到宾馆前厅沙发上坐着等候，不久就接到了苏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