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反复盘算我爸和我妈复婚的可能性，想等着和爸爸单独在一起时问问他。我会问我妈么？真的，一个令人非常尴尬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感到有些羞耻。我承认，当时我在想，我不愿意把爸爸还给妈妈。
爸爸竟成了地产商
我爸连续一个多月没去电器公司照面，吴叔叔一直在员工和客户面前为他圆场，快圆不下去了，没奈何了才来找我爸。
“兄弟啊，我真不是为这电器公司来求你。就像你说的，我和殷蕾管电器商场累是累点，也还能支撑局面。我是为了你这狗脾气来求你！我不能看着你糊涂到底，把自己玩完了！”我爸说：“我那天喝醉了，对你红眉毛绿眼睛，是我不对，我道歉。现在我想明白了，你不同意我离婚，又顾忌与殷蕾的合作关系，要你帮我太为难你。不过我现在已经有办法了，你就别担心了。至于我离婚的事，你也不用再劝我，就那样定了。”吴叔叔定定看他半晌，问他：“你来真的了？兄弟。”我爸点点头说：“铁了心了。”吴叔叔猛然发火道：“你董事长的权力说交给谁就交给谁啊！我就不同意！”我爸爸说：“那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反正我弃权不干了。我的股份给殷蕾，我自己干，我不相信离了殷蕾这根红萝卜就办不成酒席。”“你他妈的不要她这根红萝卜把酒席办成了又有啥意思呢？搞了半天还不是办酒席！还不是落入成功学的俗套！”“为了离婚啊！”我爸说，“她不是以为我不敢跟她离婚么！我就要离，而且离得她心服口服。”“靠！”吴叔叔说，“宁珏你他妈脑袋里面装满了乒乓！我不管了！你好自为之。”后来听吴叔叔讲，来找我爸之前，他先找殷蕾商量过的。他说我爸这阵子赌气赌在兴头上，咱们不妨稍微放手，让他去搞一个新项目，等他自个儿搞一段时间，说不定就想明白了。看我爸爸那副模样，他是打算借一些钱给他的。而更好的方案是从电器公司调一些钱给他，形式上就变成了董事长开发新项目，公司走向集团化，两全了，对内对外都好看。但殷蕾一口反对，反对的理由也不错。她认为若任由我爸负气独做新项目，那就让他在离开自己、离开电器公司的路上越走越远了。况且咱们现在还需集中力量占领电器市场，不能分散精力。再说我爸要搞的新项目是啥，论证过没有，都是未知，风险太大。这不理性。咱们这次必须修正他做事不理性的臭毛病，不能说服他回来，就把他硬逼回来。
离婚毕竟是个人的事，但我爸不仅离婚，还要把他在电器公司的股权以及董事长的权力交给殷蕾，这就牵涉到吴叔叔很大的利益问题，他无法接受。而殷蕾不愿离婚，吴叔叔觉得完全正确，所以完全站在了殷蕾一边。他甚至给法院的朋友打电话，说假如我爸爸想要通过法院离婚，要他们拒绝受理。他认为自己做得对，对朋友对自己都好，所以也是铁了心要制止这件事的发生。
殷蕾和吴叔叔打定了逼回我爸的主意，便不再理我爸。但他们完全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后，我爸爸居然自个儿弄到了钱，要回达州做房地产了。原来那两个月，也就是他将我从宾馆支开后那段时间，他和矮子叔叔与一些人就在宾馆赌博。跟他们赌的人正是不久前认识的几位酒友，其中一个据说还是不打不相识而来的。赌得很大，他和矮子叔叔以五十万做赌本，一个多月时间就赢了别人两百多万。我那时倒是天天打电话给他，也常在咖啡馆和他见面，但只要电话里听他不说酒话，清清醒醒的，心里就踏实了，哪里会顾到想他赌博呢。
早在达州举办他和殷蕾的婚礼时，我爸就认识了达州主要政府官员，后来也持续保持着联系。官员说想改造旧城，把达州的硬件形象搞起来，苦于没公司对达州有兴趣，我爸当时就留了意。他有了两百多万，就带着建筑学院的一个老教授回老家，与官员几轮喝过，豪言壮语地表达了一番热爱故乡、建设故乡的赤子之心，达州政府大喜过望，对他一切开绿灯，就立了项。该项目乃在达州中心位置建设一商住两用大型楼盘，名为“故乡”，还免费赠送当地一个中心广场，一条步行街。当地官员以为，这是达州首次改变老旧县城提升地方至现代的形象工程，不遗余力地支持他。
之后，他便多数时间都待在达州了，我的学生生活貌似恢复了正常。但在我心里，对他的牵挂却更紧了。这牵挂占据了我很多时间。那很多时间，带着如在眼前的想象发呆。那很多时间，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写的和画的都是爸爸。写过画过又赶紧撕掉，我不想让老师同学知道我的心事。我也经常会若有所思地感觉到，现在妈妈在我心里，被放在更次一些的位置了。应该是我并不责怪妈妈什么，只是觉得他们离婚已经三年，各有各的生活，希望他们复婚，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现在爸爸只有我了，而我，也只有爸爸了。
在达州，无论他做什么都好，只要他不再酗酒，我就心安呢。但他人在达州，矮子叔叔却也经常去，一去就待十天半月的，这，又让我不放心了。爸爸在电话里说：“放心啊，栀子，矮子是过来帮忙的，刚成立公司，缺人手。”我说：“我担心你哥儿俩在一起就喝酒。千万千万别喝多啊！”我爸说：“放心。我的小妈妈。”我说：“不行。我要过来检查。”我爸说：“你来啊就去找爷爷玩，我可没时间陪你。”爸爸开玩笑地叫我“小妈妈”，显示了我与爸爸的关系起了一些微妙变化。那变化应该是他酗酒的缺点明确无误地暴露在我眼前后发生的。他的孤独，他的错乱，他的软弱，作为一个父亲，都不应暴露在孩子面前的，而我却统统看到了。既然我看到了，我怎么可能还是一个天真快乐地生活在父亲怀中的小孩子呢。这样一想我又有些担忧。因为爸爸要难受的话定是躲起来独自难受的，比如他躲着妈妈去广州。现在“小妈妈”换成我了，他是不是也要躲我呢？他把我从宾馆支走，不就是在躲我么？这些想法，多是我在小本子写写画画想出来的。他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我不想这么多怎么打发时间呢。
不久我就去了达州。我这是第二次去达州，我想以后会经常来了，或者将来搬到达州与爸爸同住也说不定。同行的还有朱玲玲，她显得很高兴，因为她的打扮穿衣比我还洋气呢。这是她自己说的。她还为此批评我呢。她说：“要说达州吧，也算老家呢。怎么也该特别穿好一点回家让亲戚朋友看着高兴吧。他们要是不高兴，就是嫉妒。不是说衣锦还乡么，反正咱应该穿得特别好一点。”不过，她也有一点遗憾：这趟回家没坐成专车。因为我爸公司新成立，人手车辆都不够，没法派车来接我们。连咖啡馆的车，也被矮子叔叔开到达州去当地产公司用车了。说到此，我有了个疑问，怎么矮子叔叔用这么多时间在达州协助我爸，咖啡馆咋办呢？不过我也就想到了而已，再想也想不出什么来。
既然没专车，我们就坐公车嘛。可是上了公车，朱玲玲却老说没坐成专车的事。说得挺大声，一再说专车本来是有的，可咱们新成立了公司，各方面顾不过来，咱们再是啥重要人物也该带头牺牲个人享受嘛。很明显呢，她觉得自己穿上了新衣服，是个公众人物了，在一车老乡面前显摆。要说这车里的人，她又何尝认识一个，哪里又算得上老乡嘛。她就是要傻傻地出丑，我真拿她没办法，又好气又好笑，倒也没说她啥。经过殷蕾那件事后，我对她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刻薄了。
我爸在车站接到我们，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因为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他精精神神的，这才是让我放心的爸爸。他先带我们去看了看他要改造成“故乡”社区的那片区域，边指点着边说，“栀子，你知道爸爸是很热爱家乡的，这次我会以全部精力来做好，不会想其他事。”我高兴地说：“对啊！”之后我们去了公司，没见到矮子叔叔，我爸爸说矮子叔叔忙着陪一些客人。又见到了那位建筑学院的老教授。姓孙，我称他孙爷爷，担任我爸房产公司的副总，建设这块都归他管。孙爷爷说：“你爸爸当年在大学时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哦。对故乡这么热爱，难得难得。”孙爷爷还对我爸爸参与房屋外观设计的才能赞不绝口，这时我爸就对我挤眼睛，很得意的样子，再又问我：“画画画得怎么样了？”我笑着说：“干吗非要我学画画！我又不想去美国。”我爸说：“美国还是要去的，爸爸楼盘成功了，去哪里都成。”孙爷爷说：“去了美国学成后别忘记回来建设祖国哦。”我爸说：“那当然。到时候孙老师也去美国考察考察。”孙爷爷说：“那好啊。我二十几岁从美国回来，回来后再没出过国。我们这地方是准进不准出。”说到去美国的事，自然随之想到殷蕾。在爸爸的办公室，就爸爸和我，爸爸说：“殷蕾的孩子是真的。她给自己放产假了，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我又无端地紧张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爸说：“看来咱们也不能事事都不信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对。”从殷蕾说她怀孕了那时候算起，到现在已经五个月了。无论怎样，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情。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爸爸说：“爸爸你千万要冷静，咱们要冷冷静静地处理好这件事。”我爸“嗯”了一声，在大班台后定定地看着我，若有所思。他想的肯定是与我有关的事，是我刚刚说的那个“咱们”么？也许是吧。咱们，是的。殷蕾这件事出来后，从头到尾我和爸爸都是站在一块儿的，那就是“咱们”。还不仅仅如此，还有更多。我想我一时间也很难想清楚他眼神中的含义，只觉很深，很强烈，很吸引我。我有点手足失措，有种很冲动的感觉，我很想扑过去与他抱在一起。
也就是那次，就我和爸爸待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似乎有意表现我们父女俩是心意一致的，便当着我的面给殷蕾电话，想约殷蕾协商离婚的事。不想殷蕾接电话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想明白了么？”我爸顿时被呛住，捏着电话的手直打战。
殷蕾还用一贯平稳的标准普通话的腔调继续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想都过这么久了，你赌气也赌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好好坐一起分析咱们的将来了。”“分析你妈的鬼啊！”我爸破口大骂，“你这人怎么就不会有丝毫内疚！”“吵架太低级，我不会跟人吵架。”殷蕾说，“写信的事是我不对，我已经道过歉了，需要的话我可以直接找许惠当面道歉。我能做的我都会做到。只是我明白，一切后悔啊，内疚啊，都是无补于事的低级感情。我只知道咱们要基于现状，理性面向未来。我们的未来是好的，你难道不也是这样认为的么。难道咱们就不能跳过那一节，直接面向未来！”“你真他妈把自己当超人啊。”我爸说。要说书呆子气，似乎殷蕾更重呢。这真令人惊奇啊。
赌掉的生命
那次我去达州，没见到矮子叔叔，爸爸说他忙陪客人，回重庆后却听朱玲玲讲起，咱们之所以没见到矮子叔叔，是因为他忙于陪人赌博。原来他在达州主要的事就是陪人赌博，那些人正是他们在重庆宾馆赌博的赌友。朱玲玲和她爸妈都为此事感到担心呢。
原来大男人们所喜欢的赌博，是有规矩的。所谓输家不开口（说结束的话），赢家不能走，意思是要给输家留下翻本的机会。我爸和矮子叔叔既然狠狠赢了别人的钱，别人还要赌，便不能拒绝。他去达州做房产，赌友追来达州，我爸得热情接待，还得管他们在达州吃喝玩乐的费用。毕竟地产公司新开，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便让矮子叔叔去达州帮忙。这还用说嘛，矮子叔叔好赌，利用赌博筹资的主意也是他出的，责无旁贷嘛。他们便在达州一个茶馆长期定了包间，天天赌。矮子叔叔的赌博，俨然成了公司行为的一部分，好在其后他输赢比较平衡，公司又得到达州银行的贷款支持，倒也没出过财政危机。咖啡馆这边工作团队经验丰富，矮子叔叔不在时，常规经营也没啥问题。
那几位赌友不知我爸地产公司是用赌博赢的钱所启动之时，倒还单纯些；后来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便有些心思复杂了。
赌友中有个叫刘猛的，和这帮人在一起大约输了六七十万，他首先表达了对我爸的不满。他说：“我们豪赌就是赌痛快！宁珏你却不痛快！”我爸笑问他这话啥意思，他说：“我们是倾家荡产地来赌，宁珏你却赢点钱就急巴巴地刨出去做生意，你说你痛不痛快！”我爸说：“老刘你别哭啥倾家荡产的话，几十万对你来说也就是玩玩而已。”“我当然是玩玩，我再输六七十万也不要紧。不过你老兄当时打着友达电器公司董事长的名号和我们玩太不地道了吧！早知你是穷慌了来打咱主意的，我才不陪你玩呢。不是说赌鬼遇不得穷鬼么，咱们算是倒大霉了！”这样说话，就伤和气了。矮子叔叔有点火地说：“赢的钱就是咱的钱，咱要用来投资也好，要用来烧着玩也好，你敢有啥意见！咱们电器商场、咖啡馆也日进斗金，谁是穷鬼谁不是穷鬼，你他妈搞醒豁了再说。”刘猛见矮子叔叔发怒，不敢再说。
另一位叫王开福的赌友打圆场说：“钱嘛，身外之物，输了就输了，没啥了不起的，老刘。真输光了裤子，让老宁送套房子给你安身。”刘猛说：“我输光裤子！开玩笑！再来七八十万也就是毛毛雨啦。”王开福说：“这就对了嘛。我看来，赌博真乃人际关系的最透彻写照是也。坐下来，你赢我的钱，我赢你的钱，人际关系，仅此而已。要做到输赢不动声色，那才算真正好玩。”我爸说：“这话说得有水平，想起真是那么回事。”刘猛赢了就趾高气扬，输了急红眼。矮子有时会忍不住吼他几句，他倒也能听。不听又怎么办呢。他嘀咕道，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话说得也缺德。腿长在自己身上，来达州是他自己找来的，不痛快了还赖着不走，都是自找的还赖别人。
三年前他是成都青年路服装市场个体户，规模做到二十多个摊位。因为好赌，老婆与他离婚，孩子跟了老婆，青年路上的摊位也给了老婆，自己干干脆脆拿了四百万元现金打算这辈子玩个痛快。两三年过去了，眼看就要输光了，而这辈子还有些时日才得完呢，能不急么。可是赌博是越穷越贪，越贪越容易输。“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这句话，规定了做赢家的道义，暴露的却是输家的真实心理。越输越想翻本，越想翻本越输，死缠赢他钱的人不撒手，就跟个可怜可恨的怨妇一样。我爸见他这样，也很犯憷，还真担心他完全输光后弄出事端，便时常故意点他的炮让他赢，心中更希望他干干脆脆地离开达州好了。但刘猛委实已不能自拔，居然在达州租了个房子租下，长熬。租的是破房，每天去地产公司吃免费的饭。想想那生活费能有多少啊，但他就是要节约这一点点，节约了芝麻再上赌场去赔西瓜。
叫王开福的赌友，不太显山露水，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很有些来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