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四下乱成一团的光景,远处一声裂帛似的震动之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遥遥而至。
落珠溅玉,琴声轰鸣。
此时众仙中还没被漩涡卷走的已经不足一半,而且健在的都是经历过大场面大战争的,修为颇深的上仙,然而见到眼前这一幕,也都不觉得惊呆了。
天空中云头上飘来四个人,而这四个人,似是好不受漩涡的影响,安然自若的飘在半空之中,团团将胤川包围起来,团坐在云头之上,悠然自若的抚琴。
一袭红衣猎艳,银发昭昭;一袭蓝衣如海,墨发深沉;另两袭五彩羽衣,相得益彰——
茹素也愣了,饶她是天女,也从不曾见过这么多位神祗同时现身:
赤言,白泽,彩怡,熙——
各个低头抚琴,神情专注,仿佛这一场天人浩劫,与他们无关。
随着琴声飘渺,浩瀚的仙气如大海一般汹涌而至,霎时充斥天际,席卷着无数飞花漫天飘然而来,空中霎时间变成了一场盛大的花瓣雨,桃花,樱花,梨花,海棠,曼陀罗,纷纷向着空中那个大漩涡飘落,形成一个大花钟,在空中旋转飞舞,使人目不暇接——
琴声越来越急,花钟也越转越快,整个花钟的转向与漩涡相反,花钟与漩涡相持,这才稍稍平息了漩涡毁天灭地的势头,可能控制漩涡便是他四人能力的极致,只要胤川不停手,便无人能将这个该死的漩涡毁了去。
胤川冷笑,再次自杀式的催动神力,一时间烟尘大作,墨黑的漩涡转的更快;琴声铮铮作响,也被这漩涡之势带的急促了起来,双方僵持不下,可是弹起的四人明显没有了最初的那种气定神闲,均是眉头紧锁。
琴声阵阵紧逼,越响越急,终是四弦一声如裂帛大作,“噌——”的一声,四琴十六弦尽断!
巨大的花钟兀的被闪电劈开一般四散开去,铺满了整个天空,只一瞬,又悉数被吸入了漩涡之中。
赤言被法术反噬嘴角挂着一抹血丝,他用袖口拭了拭嘴角,低头咒了一句,“奶奶的萧夜怎么还不来——”
他们四人功败垂成,要是萧夜再不来帮忙,真的没有人能够制服的了胤川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淡定清冷的男声划破长空,“你若再这样肆意浪费修为便没人能救活她了——”
一袭青衣突然出现在了天地之间,他怀中抱着一个红衣女子,全身血污,看不清本来面容。
他狭长幽黑的眼眸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薄唇一勾,悠然一笑,“胤川,小柒她是魂解而亡,非血祭。我刚刚虽已经为她止住了血,留住了最后一口气,可若是想真的救她回来,你知道还要靠你的——”
突然间,风停。
巨大的黑色漩涡消失不见。
破败的天庭一瞬间安静的能听到周围小仙惊魂甫定的呼吸声。
“你说什么?”胤川原本空洞一片的眼眸突然有了聚焦,他抬头定定的望着萧夜怀里那个红色的身影,一伸手,那个柔弱的红色人儿便飞进了他的怀里。
“咳咳——”怀中的人儿突然被抢走,萧夜有些没面子的咳了一声,端了端架子,道,“她全身血未干便被我们几人救下,不能彻底将恶灵封印,指不定几万年后又要苏醒,可几万年以后的事情几万年以后再说也不迟不是嘛;麻烦的是小柒刚刚用了魂解,魂飞魄散,虽说我们几人刚刚用神力为她凝聚了肉身,可是胤川你也知道,魂魄不全,小柒现在只是一具空壳子,唯有织魂成功才能醒来——”
织魂。
听到这两个字,胤川的身形晃了一晃,看了一眼怀中人惨白而毫无血色的脸,眸子又暗了。
织魂,虽是补救魂魄的法子,但只要想想洪荒以前神族昌盛兴旺,如今唯余他们七人,就知道织魂是一个多模么不靠谱的法子。
不仅要求织魂者能受的住织魂的剧痛,而且还有极大的求生欲,才有可能熬过数万年如一日枯燥无趣并且痛不欲生的织魂。
胤川苦笑,别说小柒那么怕痛,就单是凭她对他心灰意冷绝望到极致的心情,他又有什么立场求她织魂。
萧夜看胤川这神色,一副成竹在胸的又转了转眸子,弯弯嘴角道,“魂魄聚集嘛,用女娲当年剩下的五色补天石做成聚魂珠在小柒使用魂解的地方仔细收集着,更应该会事半功倍;而求生欲这个——”萧夜顿了一顿,“刚才耽误的时辰里,我输了半身仙力给小柒,吊住了她片刻的意识,你要是动作快的话,还来得及跟她说最后一句话,能不能趁这个机会激起她的求生欲,就看你的本事了——”
胤川的身影晃了一晃,最后一句话。
突然,此生与她就只剩下了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他应该说些什么。
手臂微微有些发抖,他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她回不回的来,与他这最后的一句话,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十五万年间决定过无数人的生死,却没有一次觉得这样沉重。
沉吟良久。
“裾儿,我等你十万年。十万年,你醒过来,我娶你。”胤川如是说道,然后低头,在小柒的额上落下一吻。
十万年,若是你醒来,我便娶你;若是你醒不过来,我便去陪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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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情,仿佛水到渠成。
熙继任天君,重整天庭,整顿休憩;萧夜赤言重归于好,龙界青丘化干戈为玉帛;允的余党及茹素,均被发配六界蛮荒之地,非召不得回。
在茹素临去蛮荒之前,胤川亲自从她头上取下了那枚五色补天石做的碧玉簪。
“你配不上它了。”胤川的声音冷冷的对茹素说。
他要用这枚簪子重新淬炼成一颗聚魂珠,为小柒收集魂魄。
之后六界中又发生了什么事,胤川都不再关心。六界中鲜有人能再见到他。
他隐居融雪谷,不再与外界有任何交集。
十万年,神尊究竟在融雪谷中做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有人猜测说,神尊在融雪谷内休眠,等待着十万年后与魔尊一同苏醒。
有人猜测说,杀破之漩神尊修为损伤过多,在融雪谷中静养。
众说纷纭。
只有胤川知道,他们猜的都不对。
剩下的十万年中,他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帮小柒收集她破裂的魂魄。
十万年间,他一动不动的守着她,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小柒某一天突然醒来,醒来之后第一眼见不到他,想找他找不到,又会着急。
每一天,他都呆在谷内,陪着小柒住在那个她曾经搭的小茅草屋内。
他仍然记得初见这小茅屋的心酸。他无法想象,她一个养尊处优的魔界女尊是如何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小茅屋里度七年漫漫光阴。
他本想动动手指将这茅草屋推倒重建,可是他舍不得。屋内简易的小方桌,歪歪斜斜的炉火堆,还有七七八八吃剩的枣子核儿,胤川看到就会不由自主的嘴角勾勾,真是小柒懒散不讲究的风格。
他仿佛还能看到她百无聊赖的坐在屋子中吃枣子的模样。
想至此,心中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
物是人非、事事休。
小柒长眠不醒,胤川最常做的事情便在手心中捧着那颗聚魂珠,在屋子里转转,试图寻找到一丝她曾经的气息,收集起她逸散在这里的魂魄。
某一天,五色的聚魂珠在一个矮矮的暗红檀木柜子前隐隐发光。
胤川站定,深吸一口气,打开柜门。满满一柜子,堆得都是石头。
他愣了一愣,伸手拿起一块石头,一颗刚平静下去的心又猛地激跳起来。
上面,简单几笔勾勒着一个长袍曳地的男子,那男子剑眉星目,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可嘴角却勾着一抹笑意。
这个,这个难道不是他在凡界同她逛街市时的模样!
下面,还歪歪扭扭的刻着几个小字,胤川,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才来救我——
心中突然一阵痉挛,胤川手指死死的攥着手中的玉石,身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人抽走一般,背靠着柜门,慢慢滑下来,瘫坐在地。
痛的无法呼吸。
佛道,三十三宫阙,高不过离恨天;四百四病难,苦不过相思苦。
他无法想象那样她是如何倔强而坚强的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这七年,无法想象她不顾一切救他,日复一日等他念他,日日承受相思之苦的时候,他又给了她些什么:
一场冤案,七年寂寞,他与别人成亲的消息,以及魂飞魄散。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可却坚强倔强的让他一次次刮目相看。
胤川指甲插进肉里,流出血来,却不觉得疼。
他伸手抚上小柒沉睡的脸庞,轻轻的,就仿佛当初在山音阁里静静的注视着她一样。
那时候的他,贪婪的看着她熟睡的可爱模样,害怕一个不小心会吵醒她。
可现在,他望眼欲穿的等着她醒来,她却再不能开口对他说话。
胤川叹口气,裾儿,你在这里被关了七年,一定很气愤,很想报复我吧,那我将自己关在这里十万年,十万年只陪着你,可好?你可能解气?
几千颗石头,若是匆匆扫过一眼,那三天也就能看完了。
然而胤川却舍不得看的那么快,他一颗一颗仔细的看着,一面看,一面回忆——
月下执笔批注佛经,他想起她用手托腮认真看着他的样子;
木槿花海漫步,他想起她吃得撑撑的肚子痛的打滚的样子;
梨融院静坐观舞,他想起她衣裾如花蹁跹,回眸一笑的模样;
槐江山相依相拥,他想起她脸一红,娇媚的嗔他混蛋的样子;
凡界一日,他想起她坐在酒楼中捧着他的桂花面,大快朵颐的样子;
凡界大街上人流息壤,他想起她跟在身后,小小的身影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角,害怕走失在人群中的样子;
——胤川,等你接我出去,我们再一起去吃桂花面好不好,融雪谷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好馋;
——胤川,这几天我又把舞练了练,跳得比以前更好了,等下次有机会,我跳给你看;
融雪谷每年只有一个短暂的春天,绿意盎然,溪流潺潺。
看完所有她刻的石头之后,胤川一抬头,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可他觉得整个头脑都是木的,整个人就像缺失了一块儿,胸口闷闷的痛。
他一言不发的低下头,手中一把金黄色的长剑幻出在手中,剑气逼人,随着他从上而下一挥,金黄的剑光横扫出去,凡是剑气之所及,原本生机盎然之景陡然变冷,溪流冻结,绿草褪去,寒风凛冽,一片白茫肃杀。
慢慢的,原本姹紫嫣红,又变成了白雪覆盖的一片荒芜。
你不在,即使满目生机又有何意义;
自你离去,即使满目绿意也不称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