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是人的济生堂大厅之中,此时雅雀无声,便是连呼吸声也细不可闻。
满堂震惊。
科举画试,不单单是各国朝廷甄选画师人才的手段,同时也是培养画师人才的制度。
画生参加科举画试,只需达到“栩栩如生”的画技水平,便算通过科举画试,从而获得进入画院深造的机会。
在丹青世界,画院地位超然,是各国朝廷的重要组成部分,唯有县、郡、州级等地方有资格建立画院。
画院负责收藏画师作品,负责教导丹青之技,同时也负责供奉历代画师的雕像,最为重要的是,画院蕴含着诸多先贤画师遗留下的画意精髓,是为所有画生心中的圣地。
画生进入画院深造三月后,便可入“圣师室”,参悟历代先贤画师所留画意精髓,成功领悟画意者,才算得通过了科举画试的第一步。
是以,科举画试又称“圣选”,这里的“圣”指得并不是圣上,而是先贤画师。
所谓“圣前画师童生”,指得是还未入“圣师室”,便已然成为画师童生的画生。
“圣前”与“圣后”,相差虽只一字,却是天差地别。
画意之难,难于上青天,世人尽知。
入过“圣师室”而成画师童生已然艰难无比,无先贤画意引导而成就画意的画师童生,更属凤毛麟角。
寻常百姓不知圣前画师童生有多可怕,但李达心中却是明白得很。
圣前画师童生之所以比一般的画师童生更被朝廷看重,是因为圣前画师童生在丹青之道上的领悟力尤为惊人,在没有先贤画意引导之下便能成就画意,正式晋入画师境界之后,其日后成就不然不菲,例如大唐国当朝国师,天品画师张正阳,正是圣前画师童生出身。
“怎……怎么可能?”
李达这下是整个人都懵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先前所敲诈的竟然是一名圣前画师童生,更没想到的是,这名圣前画师童生居然不还手!
事已至此,李达甚至希望先前敲诈时,陆羽能大发神威,拿起画笔狠狠把自己教训一顿,那样该有多好!
起码不会沦落到现在这般地步!
李达瘫坐在地上,看着笑得人畜无害的陆羽,悔得肠子都青了。
困惑的不仅是他,还有陆羽本人。
“圣前画师童生?”陆羽心中有些迷茫,但看着一脸肃然起敬的林县令,感觉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尚未领悟画意,连童生也算不上,怎么便成了什么,圣前画师童生了?”
陆羽百思不得其解,眼里却是缓缓地亮起了精光:“管他是什么,反正,好厉害的样子!”
念及此处,陆羽拿捏出一副为难的神情,看向林县令道:“县令大人,您何苦说破小民的身份呢?小民……其实想低调一些的。”
林县令微微一怔,皱眉道:“陆羽小友此言不妥,圣前画师童生何等荣光,为何要藏着掖着呢?此实非大丈夫所为!”
陆羽无奈地苦笑一下,连胜称是,又问道:“县令大人,不知你是如何看出小民乃是圣前画师童生的呢?”
林县令摆摆手,道:“陆羽小友贵为圣前画师童生,无需再自称‘小民’,至于如何看出,你方为童生不久,不知其中玄妙也是应当。”
林县令顿了顿,又道:“画师领悟画意,开辟神庭,引得天地灵气灌顶而入,神庭意海随时与天地灵气共鸣,陆羽小友天庭饱满,额绽灵光,又有灵气不断自头顶百汇入于神庭,此正是画师面相。”
“原来如此,难怪我看陆羽今天好像好看了许多!”
“废话!人家现在是圣前画师童生,自然是相貌堂堂!”
“呸!怎么说话的!你的意思是陆羽以前很难看吗!”
周遭的人群听得林县令一番解释,皆是恍然大悟,看向陆羽的眼光也变得不一样了,顿时议论纷纷。
“原来如此……”
陆羽点点头,明白肯定是自己先前经历紫色圆珠之后,开了神庭,才会被误认为是已然领悟了画意的画师童生。
不过事已至此,陆羽也自然不会去解释,有圣前画师童生这个身份,起码他能逃过贩卖春宫图的罪名,不要白不要。
“若是日后被人揭穿,横竖也是林县令的过失,反正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是圣前画师童生!”
拿定主意,为免林县令心中起疑,陆羽接了一句:“我原本还想隐瞒身份,在科举画试上一鸣惊人,想不到今日竟是逃不过林县令的法眼,真是佩服!佩服!”
“哈哈!陆小友还真是有趣!本官很是喜欢!”
林县令大笑地拍拍手,若说先前还有些许怀疑,此刻得陆羽亲口承认,自然是顾虑全消,当即很是激动地拉住了陆羽的手:“青阳县三十年未出一名画师童生,想不到今日竟是出了陆小友这般少年天才,实乃我青阳县之福啊!”
陆羽被一个大男人热泪盈眶地拉着双手,浑身一阵恶寒,但对方是县太爷,他也不敢直接把手抽出来,只能赔笑道:“大人过奖,过奖了。”
陆羽看着林县令满是欣喜的笑脸,心中无奈想到:“如果这林县令知道我是冒充的,会不会一笔就把我劈死了?”
回想着先前墨石成雨的景象,陆羽难免有些害怕,但木已成舟,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林县令与陆羽谈笑风生一阵,方才想起一旁还有一名面如死灰的李达,当即拱手道:“陆小友,本官今日还要处理这贪赃枉法的恶人,便不与你多说了,明日你来县衙,本官带你去画院!”
陆羽一怔,道:“去画院?”
林县令爽朗笑道:“当然,陆小友既然已是圣前画师童生,自当入画院学习丹青之技三个月,取得画院证明,方能参加三月之后的郡试,陆小友莫非不想参加郡试?”
陆羽顿时明白过来,道:“既是如此,一切尽听县令大人吩咐!”
“好!那我们明日再会!”林县令拱手告辞,转而一声喝道:“城门军将士听令!将李达拿下!随我回衙门问罪!”
众多军士对视一眼,无奈地将一脸惨白的李达架起,随着林县令往县衙的方向去了。
林县令一走,周遭人群顿时将陆羽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吵个不停。
“陆羽!你小子真行!竟然成了圣前画师童生!”
“我早就看出你根骨非凡,面相贵气,想不到你居然有此等成就!”
陆羽看着不明所以的群众欣喜若狂的模样,只得苦笑连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楼,陆掌柜房中。
陆掌柜安坐于一片漆黑之中,面无表情,眼眸里却藏着一股深深的忧虑。
“圣前画师童生吗?”
陆掌柜看着手中那幅惟妙惟肖的美人出浴图,叹息道:“他终究还是走上了你的路子……”
东墙角,灵台上,烛火忽地一阵摇晃,似在回应。
※※※
入夜,繁星点点,夜风习习。
陆羽盘腿坐于木床之上,双目紧闭,身前的木板之上,正放着那颗紫色圆珠,北斗九星图。
一回到家中,陆羽便迫不及待地关紧房门,拿出紫色圆珠,再次进入了北斗九星图之中。
再入紫珠,吴道子的光影未曾出现,唯有远坠虚空的九颗星辰排列成行。
九颗星辰代表着截然不同的属性画意,其内蕴含着吴道子画出的景象环境,根据多次确认,陆羽立时做出了判断。
贪狼属木,巨门属土,禄存属火,文曲属水,廉贞属风,武曲属金,破军属雷,至于左辅、右弼二星,其内并无景象,是以陆羽无从得知。
陆羽神游虚空,在九颗星辰之间来回徘徊,感受着不同属性的世界。
青山绿水,地心火海,风雷夹金,每一颗星辰都带给陆羽绝对的震撼,但无论如何坚持,陆羽也只能在幻境之中看上几眼,随后便会被无名力量弹飞而出,无法看清幻境之中到底有些什么。
不过陆羽毫不气馁,前世丰富的游戏经验告诉他,越是难以闯过的关卡,所获得的奖励越为丰富。
更何况,这更是画圣吴道子亲手所绘之物!
来回在各种幻境之中奔波,陆羽本人未曾察觉,随着他每一次在幻境之中徘徊,他的头顶,便会聚拢一丝天地灵气,缓缓流入他的眉心神庭之中,银光闪现,便消失不见。
陆羽不知灵气入体,只觉得整个人空灵起来,感知也变得异常敏感,身处屋中,却能清晰感受到门外的景象。
门前的灰尘,门前的枯草,门前的小石块,还有,门前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
“嘶!”
陆羽倒抽一口凉气,心神自北斗九星图之中急退而出,瞪大了双眼,眼前乌黑一片,仍是房中景象。
但陆羽并未就此心安,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门外真的有人。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仿佛四周环境尽在掌握之中,不需要用眼睛去看,陆羽也能感觉到有人立身门外,更为可怕的是,那个人还在看着自己。
这种感觉,很像见鬼。
深更半夜,黑衣独行,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好人。
陆羽心头狂跳,紧张地站了起来,摸着黑抓住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了门边。
他“看”到那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正缓步朝他的屋子走来。
黑暗中,陆羽的心跳声如同奔雷战鼓在耳边回响,握着棍子的手,也愈发用力。
“吱呀……”
一声轻响,破旧的木门缓缓而开,一只黑色的鞋子迈了进来。
“啊~打!”
陆羽怪叫一声,用尽浑身气力,看也不看,拼命打了过去。
木棍在半空之中留下一道虚影,直扑黑衣人面门而去。
然而陆羽所希望的画面并没有发生,黑衣人依然笔挺地站着,双眸闪着冷光,毫无感情地看着他。
那根木棍,还未接近黑衣人的身体,便在半空之中消失无踪,黑衣人身前仿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结实的木棍粉碎成了木屑。
一时间,木屑横飞,很像绽放的烟火。
陆羽怔怔地看着手中剩下半截的木棍,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什么样的力量?
黑衣人踏入屋内,便一步不动,一句不言,只是冷冷地看着陆羽。
“前……前辈,”陆羽强定心神,勉强笑道:“深夜驾临,有失远迎,小子该死,前辈文成武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日出东方,唯您不败……”
陆羽搜肠刮肚,一张利嘴吐着所有脑中有关赞美的词汇,滔滔不绝。
“跟我来。”
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陆羽怔了半天,终是迈开步子,跟上了黑衣人。
路上两人一言不发,陆羽尽管很想与黑衣人套套近乎,但看着对方宽厚的背影,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面对着一个自己毫无反抗之力的陌生人,还是安静一些比较妥当。
两人穿街走巷许久,不久,眼前便出现了一座阴冷的建筑。
那座建筑门庭开阔,灰石铺道,黒木造门,门边站着两名身着官府的士兵,门柱边的烛火清冷,随风摇曳。
大门之上,挂着一块大大的门匾,上书“监狱”二字。
“监狱!”
陆羽心头一跳,他万万没想到,黑衣人竟是会带他来到此地。
“这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带我来监狱?”
陆羽这般想着,黑衣人却未停步,直直地朝着监狱走去。
看守的狱卒自然看见了这名古怪的黑衣人,当即心生警惕,手搭在腰间佩刀之上,朝着黑衣人厉声喝道:“监狱重地,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黑衣人恍若未闻,仍是缓步上前,陆羽胆战心惊,却不敢停步,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
两名狱卒拔刀出鞘,横刀胸前:“来者止步!再不停下,格杀勿论!”
黑衣人再次上前,两名狱卒大喝一声,跳下台阶,一前一后,两柄精钢长刀如银蛇一般斩向黑衣人。
黑衣人脚步未停,随意地举起一只手来,不见如何动作,前边那名狱卒手中佩刀,已然到了他的手上。
那名狱卒心头一跳,脚下立顿,便欲飞退而开,然而黑衣人随手一挥,笔直的精钢长刀立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拗成弯形,准确地拍在了狱卒的胸前。
“啪!”
一声如击战鼓的重响,那名狱卒的胸口立时凹陷下去,惨嚎一声,整个身子被强横的力量带着横飞出去,连飞十余丈方才落下!
后面那名狱卒脸色大变,正欲回身,只见眼前银光一现,整个身子也立时飞起,准确无误地摔在了先前那名狱卒的身边。
不过一息之间,两名狱卒便齐齐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
解决完两名狱卒,黑衣人脚步未停,带着陆羽直直地走进了监狱之中。
监狱内部,灯火通明,数十名狱卒闻声而至,见得有人手持长刀硬闯监狱,不由分说,纷纷拔出武器便朝黑衣人扑面而来。
黑衣人闲庭信步,手腕微抬,黑衣鼓动,精钢长刀在空中嗡嗡作响,如一条钢鞭一般呼啸挥舞,准确地拍打在狱卒的身上。
一步拍一人,一拍飞一人,刹那间,狱卒横飞,人影舞动,黑衣人如同在仲夏夜里挥舞轻扇,拍打着恼人的蚊蝇。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陆羽,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明亮的眸子里闪着震惊之色,更多的,则是佩服之情。
“高手!此人果真是比甄子丹还要李连杰!”陆羽看着横飞的狱卒如雨点落下,心头激荡,来到丹青世界以来,他这算是第一次见识到武者的力量。
不过片刻之间,原本将监狱内部围得水泄不通的狱卒们已尽皆倒地,黑衣人身前再无一人可立。
许多木栅之后的犯人,听着声响,齐齐凑到了门边,努力张望着场间的情形,见得黑衣人走来,这些犯人又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连声求救。
黑衣人恍若未闻,依然朝着监狱深处走去。
直到走到一间比较干净的牢房面前,黑衣人才停住了脚步。
牢房之中,李达披头散发,身着囚衣,失魂落魄地窝在角落里,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有人前来,李达才缓缓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立于门前,长刀一挥,粗壮的牢门铁链应声而断。
李达一惊,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却看清了黑衣人身后所站着的正是陆羽,不由得面色一僵。
陆羽面色有些复杂地跟着黑衣人走进牢房,看着此时有些狼狈的李达,又转头看了看黑衣人,没有说话。
“铛!”
一声脆响,却是黑衣人将精钢长刀丢到了陆羽的脚边。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