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娃刷了卡后，家属签字领了王嬢嬢的遗体，只是并没有送去殡仪馆，跟医院签了个协议，暂放在医院太平间中，便嬉笑怒骂的簇拥着走了。
戴娃回到保卫科，拉着曾元和便出了医院，戴娃在前面走着，元和在后面跟着。
“戴哥，今天谢谢你了！我一定还你钱，回店里我就给你打欠条。”元和低着头，声音却很坚定。
“那事儿回去再说，我就觉得你今天上午不得劲儿，平时从来不是先挂我电话的人儿，还好我听到说你要来医院，不然今儿你可咋办？”戴娃也不回头，只是回应着。
“我……”曾元和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话说了一半，咽了下去。
“走吧，去那边儿找点儿吃的，妈蛋这么早起来我还没吃早饭呢！”戴娃向医院对面的小巷子示意。紧跟着加快了脚步，元和在后面紧紧的跟着。
几乎所有的医院周围，都有那种稍显破旧的小巷子，里面挂满了各种沾着油污的店招，汇集着天南地北的小吃，这都是围绕医院建立起来的生活圈，只针对那些把大把的钱都扔在医院的普通老百姓，这儿，便宜。
两人来到一家卖海鲜混沌小铺里坐下，戴娃熟练的摸出一支烟，含在嘴里，“老板，来两个二两馄炖，多点汤。”
“好嘞！”老板头也不抬的就开始收拾起馄炖来，旁边一口大锅孤独的咕噜咕噜开着。
“元和啊，说说吧，到底咋回事儿，你怎么会摊上这么个事儿的？”戴娃吐了口烟，问道。
“戴哥，我……”曾元和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戴忠忠，还是说不出口。
“我啥呀我，老子今天救你出来，花了大本钱的，也算是你人生的股东了，按照那啥规矩，你必须得跟股东说清楚你的来龙去脉！”戴娃颇为得意的炫耀着昨天从新闻里学来的知识。“你要把我当兄弟，今天你就好好跟我说清楚。”
元和使劲点点头，慢慢的向戴娃合盘托出整件事情。
“我家在金阳市北面的孝义镇，这戴哥你应该知道。”
“恩，接着说，我知道，就是那个产辣椒的镇，挺富裕的。”
“其实富裕是虚的，镇上的土地都被城里的大老板通过镇政府承包了，一亩地就给了一年300块补助，给失了地的农民整修了房子，其实就是刷了统一颜色的漆，给门口安了一盏工艺灯，然后平了平路，外面大路上看起来跟新房一样，但不能近看。”
“妈蛋，这他娘的就是新闻里播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啊？也是，哪个当官的愿意下到下面去看看，就坐在车上瞄一眼，也就视察了。”戴娃还挺愤青的。
“我家本来有一亩一分地，后来也被强行征掉了。我父亲是老三届的毕业生，从省城下放到孝义镇当知青，因为家庭没有背景了又遇见了我妈，最后也只能留在这镇上没回城，因为有点知识，在镇里小学当代课老师，随着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镇里小学生源越来越少，小学也就合并到隔壁乡去了，我父亲也就失业了，守着家里那点地过日子。后来因为喜欢专研农作物的种植，在我们那一片也算是个能手了，又被安排去镇里的农办上班，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地被征掉以后，母亲也没事儿做，就在镇上开了个小食店，给赶集的乡亲们卖卖小吃补贴家用。我还有一个大我5岁的姐姐，对我很好，知道我好读书，当初为了给攒读大学的钱，很早就去沿海打工了。”元和继续说着。
“就是这小吃店出事儿了吧，刚才那帮鳖孙不是在闹么？”戴娃低着头风卷残云的将老板端上来的馄炖暴风吸入。
“恩，三个月前的一天早集，一个嬢嬢，就是今天走的这个王嬢嬢，背着豌豆尖来市集卖，在我家小吃店门口歇脚，我妈见一个老人自己出来卖菜，穿着有补丁的衣服还背着那么大一背篼，于是招呼王嬢嬢进来吃点东西。”
“王嬢嬢起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钱，我妈也不忍心收她钱，便招呼着说不要钱，给煮了一碗抄手，亲自放在王嬢嬢跟前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然后呢？”戴娃抬起头来。“怎么就出事儿了？”
“我也不知道，我那会儿还在城里读书呢，就听我妈说王嬢嬢女儿突然过来了。老太太可能很久没见到女儿了，十分兴奋，担心女儿没吃早饭，也端着碗叫女儿吃自己的抄手。那女儿推脱不吃，两个人就你推我拒，汤都洒出来了，那女儿见汤洒了，便问我妈又要了单独一碗汤，亲自从后厨端着给她妈送去。
王嬢嬢拗不过女儿，自己吃了抄手，乐乐呵呵的喝完了女儿端出来的汤。女儿把钱给了，拉着老太太就要回家，老太太也没说啥，背着还没卖出去的豌豆尖跟着女儿走了。”
“等等，你那会儿在城里读书？”戴娃疑惑道。
“恩，我那会儿在金阳中学读高三啊，正准备高考。”元和解释。
“金阳中学啊，省重点哪！老子我当时交高价都让进，你小子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成绩肯定好啊，咋现在没去读大学，跑我们这儿打工来了？”
“这不家里出事儿了嘛。”元和低下了头。
“哦，那王嬢嬢后来怎么样？”戴娃赶紧岔开话题。
“当天没发生啥事儿，第二天出事儿了。第二天我妈刚一打开店门，还没开始烧水，就出现了一帮人，其中就有前一天见过的王嬢嬢那女儿。一群人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就开始砸我们家东西，还叫着我妈毒死了她妈，要找我妈算账。
不一会儿人群就围拢过来，我妈百口莫辩，也挡不住这群人砸东西，只能通知我爸。我爸从农办过来，刚一开口问我妈咋回事儿，那帮人就把我爸围起来打了。门口人越来越多，路都堵住了。当中有认识我爸的人赶紧报了警。
后来警察来了，也叫了食品卫生的人，查了两三天也没发现什么，最后说属于民事纠纷，自行商议解决。”
“不是没查出什么，咋又说是你们弄的食物中毒呢？”戴娃更疑惑了。
“我也不清楚啊，那第二天碗什么都洗的干干净净的，料和汤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最后判定是疑似不明原因中毒，不能明确认定食物中毒，纠纷属于民事纠纷，自行协商，可对方就不依不饶说是我们下了药，说老母亲回家后就有点不舒服，中午晚上都没吃饭，半夜就不行了，送了卫生院，卫生院抢救不了，又转了市医院。”元和道。
“那你们就不理他们不就完了。”戴娃到是挺干脆。
“一开始也是不想理的，可后来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天天来堵店，还拉着横幅去镇政府闹，说我妈卖毒害人，我爸利用在政府上班的关系包庇我妈，草菅人命，镇长书记都是官官相卫，不顾百姓死活。我妈生意也没法做了，也没人愿意来吃饭了，我爸的领导找到我们家，说再这么闹下去影响非常不好，要出大事儿。于是我们双方去了政府，在政府司法所调解，听说镇上一位领导提出由政府和我们家各承担一部分医疗费的办法，让这帮人别去政府闹了，也别找我们家麻烦了。”
“艹！什么世道！哪有这样做事的？！”戴娃愤愤不平到。“那政府出钱了么？”
“政府只管稳定，只要不闹就行，一开始还出了一万块，后来医疗费越来越多，就不管了，我爸去找过，却被告知自己解决，再有人闹就开除我爸，还要把我妈抓起来，变成投毒案立案调查。没办法，天高皇帝远，乡镇上谁也管不了，这下所有的事情就我家摊上了。
政府不出钱以后，光靠我家医疗费肯定不够，那家人又去找领导了，领导推倒我家，这下我家里就没安生过，一个周末刚好我在家，刚才医院里那群人就来了，还带了不少混子，进我家就开始抢东西，要拿家里所有东西去抵医疗费。我跟他们理论，被两个混子架起来，有一个人要抢我的自行车，那是我进城读书的唯一交通工具，我死命的护着我的自行车，我爸为了保护我挨了打，家里能搬走的除了自行车，都被抢走了。”
元和有些低落。
“王八蛋，我看医院里那帮人穿的挺好的呀，不像没钱啊，干嘛非逼着你们家要钱呢。”戴娃接着问道。
“听说这个王嬢嬢自己一个人住在镇西边的孝泉村里，丈夫早年过世了，家里儿子很早进城了，现在在做建材沙石生意，女儿也嫁到城里了，可儿女都不愿意管她，嫌她麻烦，做多过年过节回来给个几百块。戴哥你想这种人能自己掏钱给她妈治病么？”元和说着说着也有点怒气了。
“后来我家没办法，反正小吃店也没法开了，就卖了小吃店，给他们家赔医疗费了，谁知道医疗费那么贵，这点钱根本不够，于是想抵押房子，可戴哥你说，这乡下的房子谁要啊，地也没了，店也没了，就靠我爸那单薄的工资，怎么才能交的齐这医疗费？这不，拖到现在还差几万块。”元和继续说道。
“所以这就是你出来打工的原因吧？”戴娃望着元和。
“是，我也想减轻家里的负担，不让他们再去家里闹了，考完高考我就出来了，反正大学那么贵的费用我家也承担不了，干脆出来打工。一开始去过几个工地，都嫌我单薄，试用两三天就不要我了。”
“那你姐呢？她没回来帮忙？”
“爸妈不让告诉她，说为了这个家委屈了姐姐，让姐姐高中都没读完就出去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容易，每个月还要挤点钱给家里寄，不能再让姐姐增加负担了。”元和望着远方，他仿佛看见了在沿海臭气熏天的加工线上辛勤加班的姐姐，还有姐姐对着他那温暖的笑容。
说完这句，元和半天没吭声，低着头刷刷的吃完了已经快凉了的海鲜混沌。
“走吧，戴哥，我们还得赶回店里去上班呢，我回去就给你打欠条。”元和揉了揉眼睛，努力的把包在眼里的泪水生生压了回去。
“兄弟，不急，假我已经给咱俩请好了，今天不回去了，朱贱人那边你别怵，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去你家看看吧，我去看看叔叔阿姨，也把今儿这事儿跟你爸妈交代一声，免得他们还不知道，在家里干着急。”戴娃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曾元和感动非常，这兄弟，简直了！
“戴哥，不用了，我打个电话跟我妈说一声就行了，没事儿。”元和非常懂礼貌。
“你个瘪犊子玩意儿，你叫我一声戴哥，你就是我兄弟，家里这么大事儿，我还不能去看看？再说了，别忘了我可是你的股东啊，我说啥你不能不听。”戴娃总能把正经的事儿表现的那么流里流气却让人无法拒绝。
“好吧，那我去把车骑上。”元和说完转身要去取车，却一把被戴娃拉住。
“骑个球，坐车去，你那破飞达，扔大街上也没人要，贼都不惦记，让它待医院里吧！”戴娃站起来，摸着兜，掏出一张10元来，扔桌上，“老板，收钱。”
戴娃一手搭着元和的肩膀，一手向兜里掏了根烟出来，含在嘴上，一颠一颠的攀着元和向公交车站方向走去。
“妈，王嬢嬢走了，这边儿我都处理好了，具体回来跟您说，您别急，我跟着就回来。”
曾元和不忘跟老母亲报个平安。
“幺儿啊，他们没打你嘛，你快回来妈妈看一下，这帮人都不是人啊”电话那头母亲非常担心。
“没事儿，妈，我马上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