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县上的报纸整篇报道了许二的奇迹。许二成了小镇名人,镇长还组织了一场海难求生的演练,邀请许二做现场指导,为众渔民传授求生技巧。忙了一个多星期后事情才慢慢冷却下来。许家杀鸡拜祭是免不了的,今天去龙王庙,明天去关公庙,后天去圣主庙……总之,一连拜祭了一个星期,感谢各路人马救许二于危难之间。阮湘宁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待一切与神的活动都已办妥后才回纺织厂上班。许二暂时是不能出海的,按照农村风俗,至少要等上半年。许母已经明令规定儿子从此以后不得出海——她把地契全部交给许二,说你卖掉一部分,剩下的就留着开荒耕田吧,你老婆又去了纺织厂,生活是不成问题的,但你以后不能再去捕鱼了,许家不能没有后。
母亲的话提醒了他。他还没有继承者。这尤其重要,甚至凌驾于生命之上。没有人会怀疑它的重要性。他们认为为这个使命付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的许二更是如此。他还没有传宗接代,这让他感到恐惧,每当看到其他父亲带着儿子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种恐惧就会加剧,甚至有时候他还不敢正视那些男孩,他低下了头,仿佛一抬头就会被杀死——在他看来,那男孩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仿佛一把利器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很明显,他手无寸铁。
时间还早,太阳毒辣得厉害,女儿上学还没回来。他手牵着小四来到了村里唯一的一家店铺。那个店铺旁边有几棵大树,枝繁叶茂,是乘凉的好地方。无论何时这里都塞满了黑压压的人,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在玩牌九,有的在玩扑克,剩下的也在天南地北地消磨难熬的日子。小四彼时已经完全学会了走路,她走得很稳妥,嘴里还吱吱喳喳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一到店铺,小四就摆脱父亲的手轻快地向前冲去——她看到了一个能发出吱吱声音的玩具小鸭。那玩具太让她心动了,她几乎是跑着冲上去的,以至于许二猝不及防,待发现时已经晚了。小四只是摸了一下那个玩具,但在下一刻玩具主人的身边却窜出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巴掌甩在小四的身上,还附带了一句‘你敢抢我妹妹的玩具,你不想活了,给我滚’。小四受到惊吓,捂着脸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那玩具是一个小女孩的,比小四大不了多少。这本来是一件极普通的事,但许二却怒气大起,铁青着脸,紧握着拳头来到那男孩面前,想结实地教训他一顿,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如此念头,默默地抱起小四。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微笑着,做好了看戏的准备,有的还调整了坐姿,尽量让自己更舒服些,就连那一桌桌在打麻将或是玩牌九的人都停止了厮杀,回过头来看着。毫无疑问,他们很喜欢看戏。
那男孩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还扬着头,试图用鼻孔看着他,细小的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敢打我,我就告诉我爸爸。”许二怒火中烧,放下小四,站起身,然后他就看到了许荣力。许荣力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挡在儿子身前,挑衅地看着他。许二看了看周围,那些人还在微笑着,似乎很开心,很惬意,就像在家与老朋友喝茶聊天一般——在如此难熬的日子里免费看一出戏,对于他们来说,是值得的。他们像赚到便宜一样无一例外地露出狡黠的面容,在透过枝叶零星散落的阳光下,他们的面容得到了升华,似乎已经烧焦,散发着恶臭,渐渐地熔化,不成人形。许二恨恨地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抱起小四,快步走回家去。
许荣力是个不折不扣的村霸,这点没有人会否认,就像无法否认一个死人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一样。邻村的二狗子已经逃走天涯,听说最近在浙江一带出现,在某港口与人合作鱼生意。很自然地,许荣力取代了他的地位,荣升为附近乡里的头号恶霸,就像帮会里的老大被杀或是出逃手下人迅速上位一样——老虎出逃了,猴子自然称大王。不过许荣力绝不是猴子,他的所做作为完全可以称得上老虎,而且是一头全身散发着危险气质的猛虎。只是他结婚后行为收敛了不少,又加上二狗子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光彩夺目,背负了许多恶名,他的光芒才被夺了不少,就算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也不会特别引人注意,就像一块金子与一堆银子同时放在雪地里——二狗子是一个人,而许荣力家族庞大,人丁旺盛——人们第一时间也只是看到那块闪闪发光的金子而暂时忽略了银子的存在,待金子深埋在雪地里时,才回头发现银子,而这银子是淬了毒的,让人不敢触碰,就算近身也会闻到毒气。
许荣力就是那银子。二狗子虽然可恨,但却明里来明里去,没有毒气可言,而许荣力却擅长暗招伤人而且不留痕迹,让人防不胜防,待到发现时也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他唯一一次败露是在他更年轻的时候,在一次斗殴中把对方的脚筋挑断,落了个终生残废,碰巧对方关系很广,后台很硬,硬是要求上级着力调查此事,很快就查出了凶手。上级派人来抓的时候他依然逍遥,正在家里吃饭,待来人到达家门口时他还想做困兽之斗,试图逃之夭夭,不过他运气比二狗子差点,挣扎了几下后就被抓到所里,第二天送到县上接受审判,后来被定了罪,坐了牢,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听说上面有人,关系不比对方差,不多久就听说态度良好,改造有功,一下子减了不少刑罚,又过了不多久就出现在了村里。后来他结了婚,收敛了不少,但没有人敢惹他,就像没有人会去惹一只会咬人的狼狗一样,尽管那只狗已经磨掉了两颗门牙。
那年——许二那年很年轻——好像刚满十四岁,他在村头的一个田野里放牛,中午时分喝多了水,就脱掉裤子在一个田头上撒了一泡尿。他不知道,那正好是许荣力家的祖田,更要命的是许荣力刚好经过此处,见到有人在自家田里撒尿,这还了得,当下从田坝冲入田里,抓住许二就是一顿乱打,边打边嚷嚷:“你妈的,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田,竟敢在这里撒尿,老子打断你的腿,绝了你的种”。
——这件事在许二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之后许二的父亲去找人理论,闹得不可开交,两家从此水火不容。当年许荣力二十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肆无忌惮,从此奠定了恶霸的地位。婚后虽然打杀的日子锐减,但气焰不灭。是的,他有这个底气,连老天都帮他,给了他三个儿子,手拿小鸭玩具的是他的小女儿。他那三个儿子遗传了老子的‘优良’品质,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小年纪就是个狠角色,喜欢打谁就打谁,反正有老子撑腰,你们能奈我何?大不了回家告诉老子全家上阵,开启杀神模式。是的,假以时日,他们一定可以超越老子的成就——这几个儿子是许荣力的掌上明珠,皆是重点培养对象,被他饲养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道是营养过剩,那身上的肉白得发亮,胖得发抖,像极了他家猪栏里圈养的那几头胖得走不动的花白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