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茹完成了她在西北的最后使命,踏上了从西宁开往重庆的列车,经过几天几夜的风雨兼程,抵达菜园坝火车站已是傍晚时分。
天下着麻麻细雨,她精疲力竭地拖着两口沉重的行李箱,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了站台。她四处张望,焦急徘徊,等候我去迎接。
她打我手机,关机。她心里骂道,你这个马大哈,说好了这时来接我,现在怎么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那天下午,我在公司主持召开行政工作会议。会议纪律规定,手机一律关闭。一直到天擦黑,才散会。张渠提议,大家辛苦了,晚上会个餐。于是,我们来到陈家坪一家着名的半坡火锅店,又闹腾了几个小时后才散去。
大家分手时,任雪对我轻声说,今晚高兴,我们出去走一走。
就这样,无意的阴差阳错竟把接静茹的事给忽略了。
静茹呆在火车站,一直不停地拨打我的手机,仍是关机。最后,她终于打通了张渠的电话,才知我可能回旅社了。
静茹一股火气无处泄,干脆把自己的手机也关了,塞在挎包里,匆忙地上了个出租车,赶到我在袁家岗临时居住的那个旅社,通过服务员打开了我那昏暗潮湿的房间。
她没有情绪,抱着枕头,疲惫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出神:这个人到底去哪里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唉,没有妻子在身边的男人就是不放心啊!
她眯了一会儿,便从床铺上爬起来,靠在床壁上,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有气无力地打开电视机,胡乱地翻动着电视画面,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瞧了瞧房间,靠窗前的桌面上放着几本书和一些文件、资料什么的,椅子上凌乱地堆着皱巴巴的衣服,洗脸盆里泡着一堆臭袜子,脏兮兮的没有洗。她二话不说,打起精神来,开始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洗衣服,沐浴、洗漱,一阵忙碌完毕,可仍不见我人影。
房间里很空,很静,静得像把人抽空了似的。赶了几十个小时火车的她,早已疲惫不堪了,肚子也闹空了。于是,她想到外面去找点吃的。
这是一家极普通的私营旅社,在一个巷子深处。从这里到大街上要点时间,巷子两边是灰扑扑的旧楼房。巷子的尾部,直立着一根水泥柱电杆,上面挂着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发出微弱的亮光,阴冷地斜照在地面上,苍白而昏暗,像恐怖片中描述的那样阴森可怕。
一个人穿行在这黑巷的确有些惴惴不安。终于,静茹壮着胆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拖着长长的身影,埋着头往前走。
她心里一阵战栗,脊背上冒起一阵冷汗,比山野里的野兔还跑得快,闪电般地蹿出了那条巷子,跑到大街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静了静,在临街的一家小吃店里叫了碗豌豆面吃了,有了几许精神。
她木然地望着在眼前一晃而过的行人,多么希望丈夫默楠出现。在这陌生的城市,静茹独自一个人呆在细雨蒙蒙的大街上,望着灰蒙蒙的路灯,流星般的车辆,她心底里咋不漫起一阵惆怅与不安?
但,只要一见到我,不管是在什么情形下,她所有的闲愁哀怨都将会像春日阳光下的冰块渐渐地被溶化掉。
她深爱着我。
在她心里,我比什么都重要;在她心里,永远都一直装着我和孩子。
在西宁临走的前一天,她还特意去大十字商场给我挑了套浅灰色的名牌西服,选了名牌领带,领夹,还买了比较昂贵的钢笔及办公饰品。她想,丈夫现在身份变了,地位不同了,应该为他好好包装一番。在火车上,她设想了种种与我见面的情景,甚至想到要亲手给我打领带佩领夹,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然而,这么晚了,还不见我的影子,她着急得有些担心起来。
这种担心掺和着一种复杂的挥之不去的牵挂,这种担心又似乎掺和着一种隐约不祥的预感向她一个劲儿地扑来。这种预感,究竟是什么东西?压得她仿佛喘不过气。
她说,她今天一定要见到李默楠,问他个明白,问他个清楚。
她突然有了勇气,冒着细雨,冲过那条阴森森的巷子,回到了旅社。
我和任雪离开那片火红的大排档,走出半坡火锅店,挽着手,撑着一把蓝色雨伞,饶有兴致地行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阿楠,我看今晚大家特别兴奋。”任雪突然说。
“是的。大家看到了公司的希望,目前,LE已走入了正轨,队伍不断壮大,而且市场看好,实在令人高兴啊!”我由衷地感慨道。
“看来,我们这些时间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工作,没白忙。”
“阿雪,说句实话,LE能有今天,跟你的付出是分不开的。”
“哪里,这是应该的,我只是干好自己分内的工作而已。”
“我不知该怎样谢谢你。”
“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谢不谢的。为了LE,为了你,也为了我,无论而前的路有多么艰辛,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打心眼里高兴啊!任雪的这些话,像一连串感叹号向我压来,越来越迅速,越来越沉重。
“阿楠,你喜欢这座城市吗?”任雪说。
“喜欢。”我反问道,“你呢?”
“我?”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静静地漫步在山城雨夜的街头,任凭雨水悠悠地飘洒在雨伞上,又沿着伞边轻轻地滑落下去,连线的雨滴像无数颗珍珠散落在我们的脚底下,然后,又汇成一条条小溪,在地而上缓缓地流淌……
我们聆听夜雨飘零的声音,享受都市夜雨的浪漫情怀。
“你看,这座城市与众不同,错落有致,多美啊!”我感叹道,心情十分惬意。
“我看,没有什么特别,到处都是爬坡上坎,人山人海。”任雪不以为然地说。
“它的特别,就在于它城在山中,城在水上,如同出水芙蓉。”我若有所思地说,“我对这个城市很有感情,也很有缘,这里曾有过我许多的追求与梦幻,也曾有过我的爱……”
“嘿嘿嘿,我的大诗人,又开始酸溜溜的了……”任雪打断我抒情般的话语,深情道,“阿楠,说心里话,我也开始对这座城市有感情了,我喜欢此时的山城。”
“此时?”
“是的,此时。”
“下雨的时候吧?!”
“嗯。有人说,世界上只有雨可以浸湿和滋生万物,也会隐隐地透出欲说未语的话,因而,每当下雨的时候,我都会陷入深深的思绪之中,不由得想起我们在深圳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任雪款款深情地说。
“是啊!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雨夜。”我也感叹不已。
她望着悠悠飘然的春雨,情不自禁地说:“那天下午,我去深圳郊外一家乡镇企业签单,返回时天就黑了,又找不到回城的车,在那乡间小路上赶路,天越来越黑,心里越来越害怕。”
“其实,我也很担心你。当打听到你去的地方时,我连晚饭都顾不上吃,怕你出事,就匆匆忙忙地沿着小梅沙那条沿海边的山路去找你。”
“那晚,要不是你来接我,我真的很危险。记得吗?那晚,天上没有月亮。”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黑得像锅底。”
“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像地狱一般。”
“后来,开始打雷……”
“打了雷,就下雨,雨越下越大,我的衣服全淋湿了。我在那崎岖的山路上摸呀爬呀,跌跌撞撞地往前赶。”
“后来的雨真大呀!闪电夹着风雷像把黑夜撕破似的,天地间一片哗哗的雨声,我使劲儿地呼喊你的名字……”
“听见了,听见了,我突然听见了!我在闪光中突然看见你的身影。我拼命地哭喊着,阿楠,阿楠,阿——楠——”她努力地回忆着那个令人激动的夜晚。
“闪电中,我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飘来,我也使劲的地喊,阿雪,阿——雪——”
回忆总是让人兴奋不已,它有一种穿透力,它穿越喧嚣,穿越时空!
“阿雪,相见的那一刻,真好!”我说。
“是啊!那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幸福。”她望着灰蒙蒙的路灯,感叹着,“当时,你安慰我说,傻乎乎的,别哭了,坚强些,有我你怕什么。你还说,你要像对待你亲妹妹一样地照顾我……”
“哟!我可记不得了。”
“不会吧?呵呵……”她笑了起来。
我们在同一把雨伞下,享受同一片温情。
午夜时分,我忧哉游哉地回到了那家旅社。
打开门,我一下呆了。
“嘿嘿,老婆,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看见静茹,有些惊讶。
“你管得着吗?”静茹背对着门口没有转身,冷冷地说,“你还想起了回这里哈!”
“对不起嘛!我忘了去接你,今晚公司开会,手机关了。”我歉意道。
“开会,开这么久?”她满肚子的气。
“嗯。”我嬉皮笑脸地走过去,对着她轻声道,“刚结束,实在是对不起!”
“哼!李默楠,你少扯。你跟谁在开会,开什么会?”她毫不客气地追问,“你怕是在开黑会吧!”听起来那么平静,但平静得有些吓人。
沉默,良久。
“不信,你明天去问吧!”我突然狡辩道。
“我信?我信个鬼。”静茹突然站起来,扯着嗓门一阵吼,“我告诉你,李默楠,撒谎也不怕脸红,编故事也不打稿子。”她伸长脖子,瞪着眼睛,有些夸张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骂道:“你们什么时候开会,什么时候会餐,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清楚。你蒙谁呀,你蒙?——在电话上是你亲口答应的来接我……”
我知道自己失理了,一脸尴尬。
我坐在椅子上,顺手拿一本书一目数行地翻了起来,像是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的,任凭她一阵暴风骤雨似的臭骂。
我已习惯了。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一声不吭,以静制动地来结束这样的游戏。
第二天清晨,静茹的气大概消得差不多了,她一早上街买了油条、馒头、豆浆什么的,我还在酣睡。
她吃罢早餐,出门前给我留了张纸条:
默楠,我去找房子搬家,我们住旅社不是长久之计。起床后,把衣服换了。
她把在西宁给我买的那套西装整整齐齐地放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又轻轻地给我盖好被子,才带上门出去了。
我醒了。
和往常一样,起床时,我爱把两臂向空中高举成一个倒“八”
字形,甩头、伸懒腰、打哈欠。
随后,哼着小调:“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地,是……”我一边唱一边穿衣服,一副乐呵呵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看了静茹的留言条,很夸张地摇了摇头,得意忘形地笑了笑,找出笔在留言条上写道:
照办,老婆!祝你开心!
我穿一套浅灰色西装,崭新而笔挺,风流潇洒,春光满面地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刚坐下,电话就响起。
“喂,你好!……”电话那端是吴愆从江西她家里打来的。她说,她决定来重庆,明天就动身,还将带小祝几个人一起过来。
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一个劲地说:“欢迎!非常欢迎!我到时亲自去火车站接你们。”
放下电话,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望着这座高楼林立、繁花似锦的城市,我长吁了一口气,似乎一件很沉重的东西又从我心里放下了。因为,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吴愆的到来一定会为LE公司的发展增添光彩。
她曾是我的老部下,白领丽人,综合素质高,思维敏捷,性格开朗,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据说,远在西宁的肖平他们也在极力拉她,而且用高薪高职诱惑她,可她没动心。
她今天的选择也是艰难的,这一点无不使我特别感动。
“咚咚”,任雪敲门进来了。
“早上好,董事长!”她看见我满脸欢欣的样子,笑了笑,然后呈上儿份文件给我。
我接过文件:“你叫我董事长,我还有些不习惯。”
“你会习惯的,上班时间我应该这样尊称你。”说完,她便要转身离去。
我叫住她:“喂,小任,你稍坐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我一边批阅文件一边舒坦地说:“你昨天开会时提交的《关于LE公司形象标志的设计方案》,我看了,很高兴!你能讲讲它的含义吗?”
“行。”于是,任雪把自己对“形标”的设计、理解、含义向我款款道来,末了又说,“我已征求过张总的意见。”
“那好!可以确定了。”我听完她的讲述,挺满意,“你很有想象思维,不错。谢谢!”
“不用了。谢谢夸奖!”她也笑了。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起了。
我接过电话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任雪说,刚才是万州部门来的电话,问“五一”开会学习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明天我把具体方案交给你……”
“OK!”我离开椅子,随意地坐在办公桌上一角,用商量的口气说道,“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神秘兮兮的。”她问。
“我常跟你提到过,有个叫吴愆的,她这几天就过来上班。我想把她安排在办公室,以后你们常在一块干事,她,你不认识,很能干。”我向任雪介绍道。
“嘿嘿嘿!我懂,你是告诉我,要我以后多向她学习,对吧?”
她微微一笑,虚心地说。
“我的意思,你们在工作上要互相配合,相互理解,一切要以公司利益为重。”
“放心吧,李董!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要是会干事肯干事的人,我都佩服。”她从沙发上轻轻地站了起来,“如果没别的事,我出去忙了。”
其实,我也是一个十分精明,善解人意,善于沟通,会做思想工作的人。
我常对大家讲,办公室是前线的后勤部门,必须根除空头政治,纯净办公室风气。在吴愆来公司上班前,我跟任雪说这些话,弦外之音是给她打预防针,轻轻地敲打她的高傲情绪。
她毕竟是我最亲近的人,更要严格要求。望着任雪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又轻松了几许。
重庆,高新区。
巍然耸立的时代大厦,是纯商务写字楼,标志性建筑,LE公司就在这十八楼上租了几间宽敞明亮的房间作办公室。
整个办公区是用浅蓝色布纹隔断板装饰成的几个连体办公间,雅致、清爽。洁白的墙壁上镶着“团结、敬业、开拓、创新”八个深蓝色大字。每间放置两张乳白色的职员办公桌,桌面上摆的是电脑及办公用品,整洁有序。
综合办公室设有行政、人事、市场、财务等几个主要部门。在走道的另一侧,是三个独立的小间,分别是董事长、总经理、副总经理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是最里面临街一间不过二十多个平方的小间,临窗放着一排黑色真皮沙发,靠左墙是一组立体书柜,房屋中间摆着一张豪华老板桌,配上一把高靠背转椅,都是黑油漆的,油光发亮,颇有几分气派。
为了展示公司业务方向及项目成果,墙壁上挂着我公司最新釆编制作的两幅色彩鲜艳图文并茂的广告地图,还有一张是当年毛泽东在延安窑洞时写《论持久战》的历史照片。那是年前我出差去北京买来的。岁月沦桑,历史的光环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虽说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这样的照片在社会上已经不甚流行,但对于我们这些长在红旗下的人来说,对它始终有着特殊意义的特殊情怀,并视为珍品。
我的桌面上随意摞着各种书刊、报纸、稿件、文件及光盘、录像带等等,不伦不类,一副乱蓬蓬的状态,倒有点像某杂志或报社总编的办公室,有几分文化氛围。
我喜欢这个样子,感觉舒心自在。
下班了,外面综合办公室的职员们都陆续走了,只有夕阳的余晖还静悄悄地趴在窗台上。我伫立在窗前,望着远方,望着天际……
夕阳轻轻地靠在西边遥远的山顶上,开始缓缓下沉,把几道金色的霞光洒在这座火热而奔放的大都市里,山城显得更加粗犷,豪迈。
这是一颗璀璨的西部明珠。
LE公司经过几次阵痛,终于在这座城市站立起来了!但它还很弱小,举步维艰地走到今天,我的人生也开始书写新的篇章。
——1992年邓小平南巡谈话,深圳又一次掀起下海热潮的时候,我也凑热闹儿赶上了那趟车。
在经济特区深圳,我奉献了我的青春和年华!打工生涯锻炼了我的能力,磨砺了我的意志,我经历了从不知到知、从无到有、从量到质的飞跃,才有了今天的LE事业。
创业难,守业更难,前方的路会是怎样的崎岖坎坷,能否柳暗花明,心头充满了无尽的迷离。
但,值得庆幸的是,当年与我一同在深圳打工的同事、朋友,还有我的红颜知己,他们都不远千里涌到这座城市又与我一起拼搏奋斗,风雨同舟。
两周前,我主持召开了“关于LE企业发展方向的听证会”,邀请部分优秀中层干部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