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奔赴冀南
“七七”事变后，日本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中国共产党中央号召全国各族人民动员起来，团结一致，共同抗日。楚大明所在的原四方面军红军大学已经改编为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一二九师军政大学，于同年秋随一二九师东渡黄河赴晋东南前线，经过长生口、七亘村等对日作战后，转入太行山区休整。
入冬的一天，天色阴沉，空中飘着雪花，北风呼啸，寒气刺骨；八路军健儿正在训练场上操练，风卷着鹅毛大雪一片又一片地洒在他们的帽子上，单薄的征衣上，他们全然不顾。只听见山谷里回响起“冲呀，杀呀，缴枪不杀”威严的怒吼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整齐的操练声；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高昂的歌声……
楚大明刚刚冲完最后一座山头回来，走到窑洞门口，他停住脚，抖掉衣服上的雪，抠掉脖子、袖子里的残渣，刚一摘下帽子，就像揭开蒸笼盖一样，蒸汽从头上腾腾往上冒，汗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往下淌。
“谨防受凉感冒！”走在他后面的丁新茭一把将他推进窑洞内。
他们享受着窑洞内的温馨。楚大明还是嘴不饶人地说：“感冒不找我！”
正在打口水仗时，领导通知他俩立即到师部开会。
他们走进会议室，屋子不大，已经坐满了人，大概有四十多个，他俩随便找个位子坐下。楚大明抬头看主席台，白单子罩着的桌子后面坐着刘伯承师长、张浩政委、徐向前副师长，师长左边坐着两位“地方干部”。楚大明暗思道：这么多首长出席，一定是个重要会议。严肃、紧张的气氛立刻笼罩上心头。
刘师长宣布开会。他说：“今天开会主要是研究成立师挺进纵队，到冀南工作的问题。先介绍两位地方党的负责同志。”他站起来，指着身旁的那个同志说：“这位是晋冀省委书记李菁玉同志，这位是河北尧山县委常子敬同志，一会还请他们讲话。”
大家热烈鼓掌欢迎。
师长眼睛扫了一下屋子里的人，严肃地宣布：“根据上级指示，师党委决定，调在座的四十位同志组成师挺进纵队到敌后冀南工作。任命孙继先、卜盛光、胥义光同志为正副队长。请三位站起来。大家认识认识。”
三位指挥员站了起来，脸上笑盈盈的，显得年轻、英俊、朝气蓬勃。
刘师长指着第一位介绍说：“孙继先同志，原来是我三八六旅七七二团参谋长，其他同志都是红军团、营、连干部。”
其实，他们都是红四方面军的老人，大家彼此熟悉。
师长端起瓷缸喝了一口水，操起小小的木棍，指着墙上的挂图说：“所谓冀南，就是河北省的南部。我们说的冀南泛指北自万德路以南、南至黄河北岸，西至平汉路以东，东至津浦路，这中间地区。它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纵横近数万平方公里，人口六百余万，平原广袤，物产丰富，交通四通八达，握津浦路控徐州、南京，拥平汉铁路扼平津、郑州、武汉，这里属祖国的心脏，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日本人看中了这块地方，它占领平津后，迅速沿京汉、津浦线南下，会同南线侵略军迅速占领了南京等地。我们更看中这块宝地。党中央、毛主席、八路军总部指示我们，为了坚持抗战，我们不仅要开展山地游击战，而且要广泛开展平原游击战。目前华北以国民党为主体的正规战争已经结束，以共产党为主体的游击战争进入主要地位。
共产党八路军以坚持华北的游击战争用以扞卫全国、钳制日寇向中原和西南、西北的进攻。一二九师当前的任务，是创建以太行山为依托的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冀南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因此，先派你们到那里去，跟着我们会陆续派更多的部队去。
你们去的任务是了解情况，发动群众抗日，建立革命根据地。
你们都是红军的团、营、连干部，我希望你们回来时各人带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回来。”
李菁玉同志说：“冀南地下党成立很早，但在1935年和北方局一样，遭到敌人严重破坏，许多同志被杀被关。双十二事变后，有一些同志从监狱里放出来，慢慢积蓄力量，仅在南宫、巨鹿、武城、清县等地有活动，掌握的武装很少，希望你们去后，团结起来，力量就大了。”
尧山县委常子敬同志说：“二战区司令汤恩伯的国民党军队不战南逃，留下的纷纷投降日寇作了伪军，土匪、强盗、地主豪强、帮会，打着各种旗号，组织地方武装，占地为王。现在是群龙无首，人民盼望着共产党八路军去收拾残局。”
他的话迎来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张浩政委接着说：“对呀，据前不久张贤约带几个同志去走了一趟冀南，回来说：那里情况十分复杂，敌、我、友态势犬牙交错，日军、伪军、义勇军、民军、保安团、六离会等地主武装，封建会道门组织，盘根错节，各据一方，杂牌武装遍布乡里，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司令多如牛毛，主任遍天下。你们去后，要很好地贯彻党的各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发动群众，在共产党领导下，联合抗日。”
徐向前副师长最后说：“同志们先去，我们会陆续派部队来，我也会来。冀南是个军民联合的抗日大舞台，让我们演出威武雄壮的戏来。”
首长的一席话迎来了长久热烈的掌声。
楚大明欢欣雀跃，眉飞色舞，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现时的楚大明像位已经化完妆坐在后台的武将，只待一声令下，立即出场，和小日本、与各色反动派一试身手。
散会后走出会场时，楚大明用肘碰了碰丁新茭，眼睛看了对方一眼，说：“要求这次咱俩还分到一个组啊！”
丁新茭也回敬一眼，微笑点头：“是呀，是呀！”
三十二八路军“楚司令”干的
凛冽的西北风，使劲地吹着凄厉而尖锐的口哨，用它那有力的无形大手，把太行山上的枯枝败叶抛向天空，越过高耸的九龙关、马岭关、峻极关、崇阳关，投掷到东南方的冀南大平原上。树叶落在平汉路两侧的水沟里，结起丝丝光洁的薄冰，发出“死、死”的声响，追逐着日寇向南推进的精锐部队第一军和第二军，追逐着向黄河以南溃逃的国民党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刘峙上将率领的十万败军。
在日寇铁蹄的蹂躏下，在三八式步枪刺刀的杀戮下，冀南六百万人民在呻吟在呼救；抗日热浪的熔岩像火山般地在她的胸中燃烧，随时都会喷出，那炽热的岩浆将把敌人烧成灰烬。
1937年11月27口，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长刘伯承麾下的先锋支队，在西北风的鼓吹下，伴着飘荡的落叶飞越峻极关，在暗夜中潜入到日寇的后方--冀南邢台市郊区。
这支先锋队番号很大，人数很少，质量很高。实际上是一支仅有十一人的战略侦察队，队员是红军时期的连营团干部，是从师教导团(其前身是红四方面军红军大学)挑选出来的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精兵强将。先锋支队的任务是迅速查明冀南地区的敌情、社情、物产、地形，为刘伯承师长制定开辟冀南抗日根据地的战略决策提供可靠的依据。
在中共邢台市地下党的大力帮助下，先锋队立即开展敌后抗日游击战争。
12月5日晨，寒风刺骨，雪花飞舞。
支队集合在邢台市西南部的打麦场上。
副司令员卜盛光在队前高喊：
“小虎子楚大明，大个子丁新茭，出列！”两个青年干部跑步站到副司令员面前，挺胸立正。
“你们听着：今晚进邢台城去，告诉小日本说，八路军来了。”“是！”“明天早晨活着回来。”“是！”“行动吧。”两个小伙子行举手礼，向后转往村中走去。
卜盛光对楚大明、丁新茭十分熟悉。远在1934年，当卜盛光任红四方面军二十五师参谋长时，楚大明和丁新茭任七十五团五连的连长和政治指导员，卜盛光对这两个青年干部的个性特点和战斗作风是太了解了，他们在接受战斗任务中得到充分的交流。
当天中午，从被白雪覆盖的村子里，走出两个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傻了呱唧的青年。他们头戴黑色的猛一钻毡帽，穿着破烂的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棉裤，脚踩一双破棉鞋，腰上系一根麻绳，肩挑一担山柴，向邢台城走去，两个当地农民打扮的青年，步履轻快，桑木扁担一闪一闪，穿越南关大街直奔城门，沿途北风呼啸，行人寥寥，不时被好心的人阻拦。
“二位到哪儿去？”
“进城卖柴。”楚大明回答。
“你们不是往虎口狼窝里钻吗？”两个青年傻笑着，照直前进。
“傻瓜一对儿！”人们担心地讥讽他俩。
恐怖的南门映入眼帘。
门两侧修筑两座碉堡，门口站着两名鬼子岗哨，虎视眈眈地察看进进出出的人们。矮小粗壮的口寇士兵挺起步枪上长长的刺刀，刀尖指向楚大明和丁新茭的胸口，凶狠地咆哮道：
“那恩？那尼奥斯绿贸脑达？”两个人放下柴担，用袖头揩着汗，面对鬼子傻笑着(好像是超级演员的表演，没有视死如归的革命气质，和大智若愚的浩瀚胸襟，是难以胜任的)。
这时，从碉堡里走出一个头戴日军黄呢帽，身穿花格粗呢(粗得像麻袋片)西装上衣的翻译官，操着沈阳口音说：
“太君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卖柴火的。”楚大明回答。
“良民证？”两人掏了出来，交给翻译官查验。
在日军哨兵指挥下，翻泽官对两个卖柴青年搜身，并对柴捆进行了检查。
“太君，是良民的。”翻译官对日军士兵奴颜婢膝地说。
一个日军下士走来，要两个青年农民把山柴挑进炮楼。翻译官领着丁新茭走进右边炮楼，日军下士要楚大明跟他进左边炮楼。新砌成的青砖炮楼有两层，墙壁湿漉漉的。炮楼中间地上生着大火，日军士兵坐在掠来的太师椅上烤火，叽里呱啦地说笑，湿柴噼里啪啦作响，屋内狼烟迷漫，呛得楚大明连连咳嗽，泪流不止，他用袖头揩去，眼角涂上污渍。他偷眼向火旁的鬼子望去，与守城门的士兵一样，暴露着黄黄的门牙，粗俗而傲慢的面孔，敞开的胸脯上长满了黑毛，一个个像头野兽。
只有那长长的三八式步枪和灵巧的歪把子轻机枪对他蛮有吸引力的。少时，翻译官把大个子丁新茭带过来。日军下士抬手拉了拉身边的绳子，而后把右手一挥。
“开路，得退依克！”
“大太君讲了，叫你们滚开！”翻译官对两个青年农民吼道，“你们身强力壮，苦力的干活，去给皇军修炮楼。”他出去向城楼打了个手势。
显然，这批从我国东北开来的日本兵，可以粗略地听懂一点中国话。
从城楼顶上跑下来一名身穿黑色军服的伪警备队班长，用步枪押解着这两个青年农民，穿过城门洞向城里走去。他俩抄着手佝偻着腰低头向前走，在大街上与鬼子巡逻队擦肩而过，拐了几道弯，来到西伦巷旁边的一所关押民夫的大房子门口，被交给看门的伪军士兵。这个士兵伸手给他俩每人发两个冻得像石头样的窝窝头，打开房门将民夫推进去，用大铁锁把门锁了起来。
他俩在房内转了一圈后，便躺在地下麦秸上，用尖利的牙齿啃嚼着那冰冻的窝窝头，吃得津津有味，令旁边的民夫们羡慕不已。
日寇兵不血刃地占领邢台市才个把月。警备司令官荒冢俊六终日忙于营建碉堡、住房、防卫设施，组建特务机关、警察所、伪军警备队、伪政权--顺德道公署、县公署、宣抚办和新民会，以尽快取代民众组织维持会，确立稳固的殖民统治，以华北冀南为基地，支援夺取“支那”(对中国的蔑称)的战争。荒冢以优秀的大和民族自居，纵容部队官兵对驻地群众恣意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把邢台城变为殖民者的“乐园”。
邢台市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几天前，八路军先锋支队的队员们，对邢台日寇的番号、数量、驻地、活动规律等作了调查了解，对日伪军在城内外进行抓丁拉夫的情况，民夫所在城内的劳动和生活规律也已掌握；队员们都办了进出城必需的良民证。此刻，楚大明和丁新茭正是利用敌人思想麻痹，骄横跋扈，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乘隙潜入邢台城里的。
冬月加上落雪，黑夜来得特别早。民夫们从工地回来，躺在麦秸上唉声叹气，暗自落泪，他们想着这样干下去，总会把人折磨死的，在愁云苦海中，人们突然听到有俩人发出均匀的鼾声，许多人惊奇地围拢过来。大家看到，两个青年蜷缩着身子，背靠背地呼呼大睡，有的人羡慕，说真是两个活神仙，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像个没事人一样；有的人鄙视，说这准是两个大傻瓜，死到临头还麻木不仁；有的人怀疑这两个是一对坏蛋，是鬼子派来卧底监视民夫们的汉奸，他们当然不怕！人们悻悻地离去，没有人敢于同他俩接近、说话、搭讪。
深夜，强劲的西北风怒吼着，用它那无形的大手抓扯着门窗，发出呼嗒呼嗒的响声。街巷中传来男人的嚎叫和女人的哭泣声，八路军战士楚大明和丁新茭被惊醒，他俩扑棱一下爬了起来，操起扁担提上绳子掀开后窗，纵身一跳便逃出民夫房。
民夫们屏住呼吸，吃惊地看着这两个傻瓜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西北风制造的混沌的夜色中。他们赶快去把窗子关好。
楚大明和丁新茭沿着墙根走出陋巷，像猫一样溜到大街上，向前走了一段路，急忙匿藏在一个高门楼旁边黑咕隆咚的阴影里。此刻，日寇官兵正在发泄兽欲，汉奸们助纣为虐地抢劫市民的粮食和御寒衣被，惨叫声盖过北风呼叫，充塞两个八路军战士的耳鼓。楚大明和丁新茭仇恨满腔，五内俱焚。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棵粗大的槐树和一棵垂柳，柔软的柳条在北风的舞弄下发出鬼叫般的声音，淡黄色的路灯若明若暗地忽闪着。日军士兵扛着三八式步枪，明晃晃的刺刀上挑着膏药旗，高唱《王道乐土之歌》《大东亚共荣》歌曲，带着铁钉的短腰皮靴，践踏着新殖民地的土地，旁若无人地列队行进在昏暗的大街上。
这些来自日本北海道的粗壮野蛮的军人，听到从院落里传来的男女居民的嚎叫和鬼子官兵的狰狞大笑，使他们心旌摇荡，快活得发痒。
整个城市沉沦在一片恐怖之中。
楚大明愤怒得不可遏制，丁新茭紧紧地搂抱着他，用“忍耐和等待”来扼制他的情绪。
约摸二更天，大街上空无一人。
雪花在飘落着，不时被北风卷起抛向树梢、墙根和门洞。
突然，咣啷一声，左边高门楼的黑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提马灯的丫头站立门口两旁，接着走出一个头戴狐皮帽身穿长袍马褂的老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台阶上，两个趾高气扬的鬼子军官牵出两匹高头大马，当酒足饭饱纵欲行乐的军官跨上战马的时候，老头子行礼告别：
“大太君走好！”主仆闪进大门，关门上闩。
两个日寇军官缓步行进，来到楚大明和丁新茭面前。
在黑暗中，只听嗖的一声，一条绳索准确地套在右边鬼子军官的脖颈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鬼子军官向右侧落马倒地。
这位军官鬼使神差般地向黑暗处缓缓移动。
“小野！”左边的鬼子军官边喊边跳下马来。开始他以为小野不胜酒力昏然倒地。及至看到从地上移动时，则大为惊讶。
他绝不相信，在大日本皇军驻地会有敌人活动。他认为，刚占领的邢台市比家乡北海道的札幌市更安全。莫非是神灵和鬼怪在起作用吗？他决心去弄清楚。要不然，他回去如何向荒冢将军交代！
突然，第二次嗖的一声，绳索已套上这位矶谷少尉的脖子上，他同小野中尉一样，在悄无声息的绳索拉动中，都一命呜呼。
楚大明的套马技术如此娴熟，令丁新茭吃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