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然的又开始做梦。
梦太长,记不清有了什么。只光芒耀眼,日月在头顶交替。时而温润,时而暴烈。胸前难受的几要裂开。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那片宫廷,回到了水苑,有个男子吹着笛子等我,见我来了会半眯着眼温柔的笑。说:“娉兰,你回来了……”
猛然睁眼,却难以回神,感觉一切都不真实。只听见耳边有人呼唤,是万分熟悉的声音。
直到眼前的那片白光渐渐散出,才惊醒,转过头。
分不清梦与现实。
那个本该在龙椅上安坐的人,居然就出现在了我的床前。淡淡的龙檀香,萦绕鼻间。
偷偷与记忆中的比对,居然没有半点差错。
真的是他。
“我又在做梦了……”伸出手拢上他的脸庞,坐起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轻轻的笑,“若是梦,就不醒来了。”
他的气息轻柔的扑在我的脸上,用力抱我。
“别胡说。”他吻着我的脖颈,“你都睡了半个多月了,不能再睡了。”
“都半个月了……”我揉了揉眼睛,笑着看他:“怪不得我的头昏沉沉的。”搂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就干脆窝在他的怀里,柔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袁跻秉发了折子给我,说你……病了,我就赶过来看你。”
“朝里面的事情怎么办?”
“母后会打理。”
我咬着下唇,沉默了半晌,终于敢问:
“你不怪我了么……”
他看着我,眸子里盈满的全是怜惜。轻轻摇头,只将我拥的更紧。“别说了,是我不对,是我让你背负了太多。”
可这么久了,你怎么一封信都不给我写……
心里责怪他的话,却不敢说出来,只有满腔的思念,像悄无声息落入心中的种子,待发现时,已疯长成林。
压抑不住。
我抱住子煌,抱住这个在我梦中无数遍出现的人,只想将他的感觉融入我的骨血,让我即便坠入黑暗,也不会淡忘。
生离也好,死别也罢,我经历了太多,然而幸福却像手心的沙,越想抓紧,越会匆匆流走,再也把握不住。
稍稍抬头,透过子煌的肩膀,看到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张明启,还有一脸苍白神情黯然的希琰。
他们定然已经知晓了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我与他们的诀别。
子煌留在了军中。
自然没向人张扬他的身份。只有少数亲信知晓。子煌,希琰,张明启,袁跻秉,都没向我透露我的病情。但这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抬头看看天空,快到了四月。
****关内才有了几分春意。这让我的精神有所转好,起身拿出纸笔细细的画了图样,交给定儿让她带给军工所打造。
我忽然想去做一些事,一些前世今生都无法实现的事情。虽然只是我的奢望,但我却倔强的想去拥有。毕竟自己已经渴求了两世。
傍晚,送去打造的东西已经拿回来了,用锦盒盛着,交到了我的手里。
子煌瞧见了,就过来问:“那是什么?”
我笑而不语,拉了他的手一同依偎在软榻上。
这时月亮从云端露出,轻易的就泄了我们满身银白。我的手在他的眉眼间轻轻勾画,想把这模样深深的记在心里。
画了许久,才有些累,轻轻叹了口气,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你知不知道,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他点头。
我明白他想的是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却也继续道:“那时有些不愉快的经历,但终究,我还是要跟你在一起。这些似乎无论如何也不会变。”
“是永远都不变。”
他握紧了我的手,却是满脸苍白的笑容。
“我想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任何事都可以。”
我起身拉住他,眨也不眨的望着,道出了我心底最深的愿望:“娶我好么……”
他微微一愣,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已经……”我摇头,从旁边拿过了那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两枚银色的戒指。
没有精心的雕琢,没有刻意的装饰,这大概是子煌一生中见过的最朴素的首饰。
我拿起其中一枚,翻转,望着里面刻的字迹,轻轻的笑了。
Forever,永恒——“帮我戴上,好不好?”
伸出无名指,耳畔边似是传来了音乐。
是那样熟悉的旋律。每个音符都在心中跳跃。
“这是我们那里的仪式,是结婚的仪式。”
子煌听了,先是望着我,尔后便垂下了头。
我看到他眼角闪出的泪花。在月光下,竟是恍恍忽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亘古不变的誓言。
他小心的握着我的手,将那指环轻轻的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我看着手指上的那抹银白,竟是无法控制的泪水汹涌。
拿起另一枚,握住他的手想帮他戴上,却是浑身颤抖了厉害,几下都没套进去。不由得低头笑自己,然后吸着鼻子看他,他莞尔,拉了我的手,帮我轻轻给他戴上,然后两手交缠,配成一双。
举在月亮下,天地为证。
若是有来世,我定会娶你为妻,他前世的话,今生终于实现。
此生无憾。
不由得就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坚强也好,倔强也罢,在他面前一一瓦解,只剩了最初的我,最初的娉兰。
过后,稍稍止住了哭泣,他才吻着我的额头,问我:“累了么?”我摇头。现在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在哪里,又怎么会累。
往他怀里靠了靠,然后举起手,笑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套在无名指上?”他抬头略微沉思,道:“以前听张明启说过,无名指的脉络直通心房,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摇头。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究竟是什么?”
我将双手合起,中指弯曲相抵,展示给他看。
“大拇指,代表的是父母,食指是兄弟,小拇指是子女,这六跟手指都十分容易分开,代表着不管是父母,兄弟,还是子女,终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但只有无名指。不管如何用力,也难分开。”我望着他,缓缓的说:“这是永世不离。”
我的身体,眼看着就坏下去了。夜里难睡安稳,不住的咳嗽。
子煌就在我身边,却也整夜难眠。有时做了噩梦惊醒,就看到他依然没睡,只痴痴的望着我。
问他,他却说:“不想睡,只想多看你几眼。”
我的心疼的难以言喻。
张明启每日都来看我,开了许多药,却都不见效,直到四月份,鼻子竟也开始时常流血了。看来那毒是万分厉害的。
早上起来,梳洗,发现脸色苍白的厉害。就叫定儿多点些胭脂。
她点着点着,居然就哭了出来。嘴里念着:“主人您是个多么好的人,病一定会痊愈的。”我也只有笑笑。
梳妆完毕,就开始想今日要做的事情。
很多东西都还没料理完,一定要趁着身体还能动,全部解决掉。若是拖的久了,我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分力气。
留下子煌,自己去了商容的住所。
他的身体早已调养过来,自是回复了那分潇洒。见我来了,咬唇不语。
直到左右退下,他才撩起长袍,又给我跪下。
“臣,死罪!”
头颅重重的磕在青石砖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我急忙去扶他,忍着喉咙里的干痒,对他道:“不必太过介怀。你是为了国家才被人擒住,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他却不肯起身。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若觉得欠我,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连忙磕头:“臣惶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我轻轻笑着,扶他起来:“去帮子煌,用你的一生去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不要负他,可好?”
他的眼眶里转闪了泪花:“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子煌:
昨日忽梦有一星西移,大而无芒,摇摇欲坠。
心中不安,寻来司天鉴,仔细询问,竟是大不祥。
三月二十日早朝后于书房批示奏折,有军情呈禀,一份记述军中常规琐务,另一份却用了红蜡密封。疑惑,打开来看,居然是她重病的消息。
书房内有大臣左右忙碌,我无法对此事展露太多,只强抿着下唇,拿起朱砂红笔,木然的写:知道了。
然后合上,放好,拿起另外一本,机械的查阅。
而头脑却像被人用纸糊住,什么都进不去。
最后“啪!”地将奏折合上,用的力气大了,满屋子的人立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恭敬的低着头,只差跪下。
书房里静谧的像要死去。
我呆愣的看着满屋子的朱红明黄,终是把持不住。起身,拂袖,大踏步出去,最后竟是跑了起来。
风在耳边呼啸,灌在袖里,寒冷极了。只有暗暗埋怨:怎么已经到了三月,冬天却还不退去……
告诉母后我要去边关的消息后,她并没有反对。只是叹气,默默的念:红颜既是祸水,祸水……
我却不以为然。
我的妻子病了,我去看她,理所当然。
交待了宫中事务,一日后启程。
途中换了四次马,终是在第二日下午,见到了她。
她睡在帐子中,安祥,宁和。只脸色苍白。
叫了她许久,却仍是毫无反应。
问张明启,才知道原来娉兰为了救商容,饮下了毒酒。
剧毒,无药可医……
我呆愣的难以成言。
不祥最易成真,四个月的思念,每天都在想她如何生活,而如今终于见到,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渐渐的将芳华陨尽。
束手无措……
强压着心里的焦急,问张明启:“真的毫无办法么?”
他摇头,只道:“皇上,请节哀……”
那一瞬我只觉天昏地暗,几要崩溃,用力拉住张明启,强硬的命令他给我一个保证。
他却摇头,安静的双膝跪倒,对我道:“皇上,老臣命不足惜,但这个担保,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江山易得,人命难求,望您能明白……”
明白,又怎么会不明白,我拥有一个天下,但也只能眼看着最想留下的人慢慢离我而去。
这个皇帝,坐来又有何用?
静静的望着无名指间的银色戒指,居然是我所剩不多的幸福。
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稳,醒来了数次。每一次都是惊恐,张开眼睛空洞的望着头顶的帐子。然后就用力的扑到我的怀里。不舍得放手,直到沉沉睡去。
我看着她的睡颜,一时居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中竟是开始在想,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
若是她不来边关,她依旧是我的娉兰,是我宫中的爱妻,但我也明白她固执统领大军来此边界的原因:她只想拼尽全力,保护自己而已。
因为我根本无法用我的双手来保护她和我们的孩子。
我本想给她一世的安宁幸福,可却从未料想,这些微的愿望,实现起来居然是那么的难。
早晨时,她去了商容的住处。
我知道她最近很忙碌,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担心她的身体,告诉她,“这些事情以后再做也不迟。”
她却摇头,苍白的脸上强展出了抹笑容,对我说道:“要趁着现在精神还好,把想做的都处理完,那也就不是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