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时节,范蠡归越。轻车途经会稽街市,有敲锣擂鼓等喧闹之声,细听,乃为越王歌功颂德。范蠡深感蹊跷。翌日,莫逆之交文种前来,面有急色,说:“日夜盼少伯归来,而今总算归来。眼下,大王纵情声色,不理朝政,望少伯劝谏大王,敛骄奢之心,务朝纲之实。”范蠡说:“正巧,范某也有疑惑求教子禽兄。吴国败战,已半年有余,可国中百姓,为何尤为大王歌功?”文种对曰:“文种也深感蹊跷。定是有人暗中操控,名为替大王歌功,实为夺少伯败吴之功。”范蠡眼睛为之一亮,问:“谁?”文种不假思索地说:“诸稽郢。大王授首功于少伯,他深为不满,暗中鼓动兵卒闹事。”范蠡满脸疑惑,说:“诸稽郢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恐怕另有人暗中蛊惑。”文种说:“文种所见略同,只怕非石买莫属。”一提到石买,范蠡不禁怒火中烧,说:“真乃树欲静而风不止。老贼非逼范某清算他不可?”文种安慰道:“少伯息怒,石买所为虽为可恶,然未必获利。论当务之急,该劝谏大王才是,大王荒废朝政,臣子们也跟着偷懒耍滑,如此一来,于国无益。”范蠡又问:“皓进大夫不曾进谏?”文种叹气地说:“司直皓进怎么不进谏?连进三次,皆不受纳。最后一次,大王怒火冲天,道是,皓进身为司直,乃监察百官,非监察寡人。皓进大夫也盼少伯父早归呢。”
文种走后,范蠡闭门不出,思索着如何劝谏越王。有敲门声响起,门开,范蠡之妻黄氏翩然而入,说:“刚回家,夫君就置妾身于不顾,又为纳妾而怨恨妾身吧。”范蠡一口否定,可黄氏继续说:“若不是,为何闭门不出?夫君离家期间,妾身想通了。把她接回家中吧。”
妻子终于答应自己纳妾,于是范蠡想起西施,那位乡下女子,质朴得像溪流,美艳得像山花,赤着双脚,跑起路来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他心里高兴,可嘴里还要说:“小玉不是不同意吗?还道是一经加官进爵,就想着纳妾,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范某一辈子碌碌无为呢。”黄氏笑着说:“那是气话。夫君已是卿大夫,怎么还叫妾身为小玉?按规矩,你该叫我为孺人才对。”范蠡笑着说:“天子嫡妻曰后,诸侯嫡妻曰夫人,大夫嫡妻曰孺人。我才不管那些规矩,就喜欢喊你的乳名,小玉。”黄氏不予理睬,朝门边喊:“范成。”有人应声而来,就是那位出现在苎萝村的马夫,原来他是管家。黄氏要他挑个时日把乡下女子接来。范成问:“该怎么安置她呢?”这个问题一时难住范蠡夫妇,范成说:“依奴才之见,先把她与奴婢们安置一块吧。好让她先适应府中规矩以及国都规矩。不知主人意下如何?”黄氏一脸正色地说道:“很好。此事由你负责。”
管家动身前往乡下,范蠡动身前往王宫。见到越王时,他几乎转身而走,是勾践勒令他回身。原来勾践不成体统,当着臣子之面,和石姬搂搂抱抱,满嘴淫词艳曲。那石姬看到范蠡到来,满心厌恶,范蠡似乎看破她的心思,于是转身说:“恕微臣无礼,眼下纵有大事,还是改日再议吧。”勾践听出其言外之意,一边命石姬退下,一边命太监斟酒,说:“此酒乃陈年佳酿,你我共饮一杯,再议事也不迟。”
看那酒樽,范蠡突发奇想,进谏良言如泉涌上心头。他拿过太监手中的酒壶亲自倒酒,斟得满满的,眼看着要溢出,勾践喊着:“满了,满了,要溢出了。”范蠡开始即兴讲演:“满者,盈也,治国正如斟酒,盈则溢,若欲盈而不溢,则须持盈。”勾践明白其要进谏,故意问:“范大夫想说什么?”范蠡乘势说:“微臣欲与大王论天道。”勾践重复着:“天道?初次听说。天道者,何也?说来听听。”范蠡正色说:“天道,即成王之道,即国运兴衰强弱之道。”范蠡起身,打开窗户,指着苍穹,声情并茂地说:“大王请看,苍天是否好比酒樽倒立?”说到这里,他倒立手中的酒樽,指着樽底那圆弧的部分,继续说:“苍天之圆类似樽底之圆。是故天道好比酒樽,世间之物,大到日月山河,小到蝼蚁尘埃,无不受纳其内,虽盈而不溢。因此,大王若欲成就一番霸业,须效苍天,须行天道,虽气盛而不骄,虽有功而不自矜。”勾践终于忍不住直言:“范大夫是在劝谏寡人吧。”事已至此,范蠡也只能直白:“正是。进谏,乃为人臣本分。半年前,我越国虽击败吴国,然越国民生不兴,可谓国本不盈,兵甲不利,可谓国势不盛,凡此种种,岂能不足虑?可眼下越国上下,未盈而溢,未盛而骄,不劳而矜其功。微臣甚为之忧。”
勾践还沉浸在败吴的喜悦中,还沉浸在国人歌功的兴奋中,早就飘飘然了,甚至认为败吴首功应该归自己所有,后悔记在范蠡名下,所以哪能听得进这番话?于是敷衍出一番言辞:“大夫这番话,句句入理,寡人要好好琢磨。先退下吧。”
谏言在宫中传开。黄老学说,盛行于中原各国,于吴越两地颇为陌生,有人听得云里雾里,可也有人听明白,比如太宰苦城,他对范蠡佩服地五体投地。岂能不传到石买那里?石买毕竟乃老臣,树老根多,朝中的关系网自不必说,连王宫也有其耳目。有一日,他故意问勾践:“范大夫之谏言,大王意下如何?”那勾践原本坚信,孙武子一走,吴国已无足畏,那番谏言根本不放在心上,其内心所思悉数露于声色,石买老奸巨猾,岂能不知?勾践反问石买:“上大夫感觉如何?”石买说到:“什么天道地道?依老臣所见,某些中原理论,故弄玄虚,晦涩难解,中看中听未必中用,就好比这中原服装。”石买指着身上的深衣,继续说:“冗长拖沓,一到夏季还有多少人穿啊?”勾践觉得此话有理,顺着石买的话题往下说:“是啊。吴越夏季漫长炎热,出于散热,理应穿短袖短裤。可那些中原人却讥讽我们肆意裸露肌体。中原东西虽好,也要看看是否适合吴越当地。”说完过后,他哈哈大笑。
范蠡原本以为勾践会有所收敛,可勾践对那番劝谏是充耳不闻,依旧沉浸在犬马声色当中。再说那管家范成,奉命前往苎萝村接西施来国都,可对方父母说,女儿已被强征入宫。范成回来交差时,一脸丧气地说:“主人,一切都晚了。主人回楚国探亲期间,大王骄奢得紧,不但强征劳役扩建猎苑,更在国中上下物色女子。一时间,百姓们人心惶惶,都急着嫁女儿。西施姑娘是左等右等,等不到主人,其父母都打算把她嫁出去。谁曾想来不及了,王宫里的人抢先一步,把她掳走了。”至此,他也无可奈何。
失落之余,范蠡命人撑一叶小龙舟,徘徊于海泽之间。吴越之地,树木苍翠,水网密布,放眼之处,白光茫茫。云腾雾绕处,有小岛零星点缀,有飞禽起落期间,宛若人间幻境,美不胜收。范蠡放浪形骸,游荡期间,身与长天静水一色,可心难与流云禽鸟齐飞。
不久,天际处另有一叶扁舟,有一老者,须发苍白,坐在舟首,神情怡然自得。两叶扁舟相近时,范蠡躬身行礼:“弟子范蠡拜见计夫子。”原来老者乃范蠡之师计然,虽为晋国公子,却对权力纷争索然无味,喜好学问,更好云游天下。若干年前,他云游到越地,偶然结识范蠡,于是收对方为徒。范蠡起身时,计然看到他一脸阴郁,问是何事。范蠡回答:“夫子乃济世富国之材,若无用武之地,终究可惜。新近弟子得志,原想引荐夫子,孰料越王目光短浅,逞一时之胜,顿生骄奢之心,弟子虽有劝谏,终究不纳。正为此苦恼。”计然笑着说:“少伯已尽人臣本分,足矣。老夫云游四方,不求闻达于诸侯,少伯无需为此忧愁。至于越王,天道自会惩处他。”范蠡还是一脸阴郁,说:“夫子曾言,祸福相生,恐怕今后有灾难降临。”计然子转身,手中的蒲扇先指着天边,后指着岸边花草,说:“事之祸福,好比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不过常理也,少伯泰然处之,即可。孺子不谙世事,若不饱受世间困苦,难晓父母养育之苦。眼下那越王,就好比孺子,不到困苦之日,他绝不会回心转意。”范蠡躬身作揖,说:“谢夫子教诲,弟子铭刻在心。”随后,范蠡力邀计然到他家中做客,只要有闲暇时分,师徒间总要谈论黄老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