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之内,越国君臣围坐一团。计然是看在范蠡的面子上,才参加议政。
文种首先发言:“越国虽缓赋税,劝农桑,问饥馑,主公还效农夫自耕,夫人仿农妇自织,可依旧国穷民困,钱币粮草布帛皆为不足,这可如何是好?”
计然说:“富国之策,事关安世济民,非口上谈兵,不知主公和列位可否先身入街市,暗访民情,之后再从长计议。”
人人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乔装打扮后,身入街市。眼下正是赶集时分,城南的露天市场上,各种山货海货齐聚一处,叫卖之声和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计然之前就商议好,今天要买谷子,于是来到卖谷子的摊位,有位年轻的农户喊价一石五十钱。计然和一位原王宫卫士上前应付,说要全部买下,但一石必须是二十五钱。对方几乎是叫喊着说:“老人家,您这不是开玩笑吗?出价这么低,谁还种地呢?”经过一番争执,价位抬到四十五钱,农户还大喊着:“老人家,您知道种田有多苦吗?年头累到年尾。您知道赋税有多重吗?进城后有市面税,进城前有关税,来回各收一回,总共四回啊。要全买的话,好歹也得五十钱一石。”
计然子等人只为打听行情,交易自然没谈成。一行人又问了另外几处摊子,价格都差不多。
离开露天市场后,计倪商议着暗访谷店。走到一家谷店,卫士上前和店里的伙计打招呼,指着身后的勾践和计倪说:“这两位是我家大主人和二主人,想和店家合伙开米行,不知方便与否?”
伙计立即通告店主。一行人被请到后堂,见到店主,彼此跪坐下来议事。当计倪问在何处收购谷子时,店主疑心重重,不愿回答。勾践摆阔,从长袖中掏出一块黄金,摆在案几上。店主笑眯眯地回答:“谷子来自偏远地区,以低价收购,少者十几钱多者不过二十五钱。”
“这么低!”计然故作吃惊地说,意在提醒勾践,接着又问卖价。“平时六七八十,天灾人祸时,九十一百的都有。”店主诚实地说。当勾践感叹真是有利可图时,店主大叹做生意不容易。
“做买卖的,大斗进小斗出,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实不相瞒,我都打算到中原各国做生意呢。不知二位?”
勾践问他:“为何不留在越国?”店主回答:“越国的赋税可比中原各国都重。就说从偏远地区收购谷子,运到都城,一路上有重重关卡。运气不佳,再遇上土豪强人的勒索,又得掉一层皮。所以才想上中原。”话到这里,店主看勾践等人的眼色。
至此,计倪做一番圆滑的交涉。离开谷店后,他们朝一家面店走去,那是君臣约定会面的地方。到了下午,文种范蠡等人从其他城邑赶回来。汇报过后,共同的结果是,谷子最低不减三十钱。谈到谷店的情况时,不少人反应,谷子是在偏远地区低价收购,一石二十左右,却翻两倍卖给城中住户,若遇上天灾人祸,一石能卖九十钱以上。正当皓进痛批奸商的行为时,计倪却说:“评定善恶,还为时过早。方才,文大夫说,都城外有田地荒废,其他地方可有如此情况?”
越臣们集体回答,好像也有,勾践气得站起身来,怒农户们偷懒。计然说:“主公请息怒。老夫之前曾言,富国兴邦之事,并非口上谈兵,不解实情,难定策略。明日,不知主公可否探访偏远乡村?”勾践立马同意。
五月的越国,草长莺飞,田野里的禾苗正绿得流油。有些许废弃的田地,散落其中,好比往美人脸上贴药膏,极不和谐。一路骑马而来,时不时看到如此的景象,勾践一直在发脾气。最后,越臣们建议到村里问个究竟。一行人刚到村口,就有人喊着,主公来了。农户们纷纷跪地,为首的老者正要献上一番敬辞,可勾践一生气,农户们无不心慌。
“村口为何有田地荒废?寡人免你们三年赋税,可你们却乘机偷懒耍滑。”勾践怒气冲冲地说到。
“冤枉啊,主公。”老者一边磕头一边说:“不是我等人偷懒,是村中没有多余的青壮。三年前,村中的部分青壮战死了,小老儿的儿子也……”说到这里,村民们跟着老者哭泣。提到三年前的事,勾践心有惭愧,却不露于色,大声说:“只要每人多种那么一小块地,也不至于荒废那么多的田地?”老者吞吞吐吐,范蠡知道还另有苦衷,说:“有话就直说吧,有主公作主呢。”老者鼓起勇气说:“不是我等人偷懒,而是多种田无益。时不时有商人到村里收购谷子,谷价太低了,一石才二十钱,辛苦一整年,才换来那么一点财币。”接着老者身旁的年轻人接着说:“听说在都城谷子能卖个好价钱,小的们也想运到都城里卖。可……”年轻的农户也支支吾吾。范蠡亲切地说:“今天,你们有心里话就直说吧。你,继续说。”说完指着那位农户。
“可一路上关赋重重,去的时候收一次,回来的时候收一次,载满货物的时候,收赋税,可空车空筐也收赋税。这来回一折腾,简直就没挣到钱。”农户低下头,满脸哭丧的样子。
听了讲述,勾践陷入沉思,一幅愁眉不展的样子。计倪意识到,进谏的时刻终于到来。于是上前说:“主公,让农户们起来吧。有道是谷贱伤农,他们没有错。”
待农户们遣散过后,皓进凑过来问计倪:“夫子,这回该听一听您的高见吧。”
计倪笑着说:“昨日暗访都城中的谷店,有位店家说想上中原行商,主公可否记得?”勾践说,他还记得。
“店家还说,行商者,大斗进小斗出,并非长久之计。谷贱伤农,农耕不兴,人人皆知,可谷贵伤商,并非人人皆知。一旦谷贵如金,求购者必少,试问天下行商者,可愿贩卖粮谷?以此类推,若布帛马匹等物皆如此,则财币之行如同死水。如此一来,国岂能富,民岂能不穷?欲使国富者,必先使财币行如流水。”
报仇心切的勾践,内心是火急火燎的,目光熊熊地盯着计然,说:“您就重点谈一谈富国良策吧。”
尽管勾践的语气很温和,可计然似乎看到其内心的烈焰。他微笑着说:
“其一,要推平粜齐物令。世间商货,不可肆意抬价压价,以谷价为例,低不减三十,高不过八十。不论是官家从农户手中收购谷子,再卖给商家,或是商家从农户手中收购谷子,再卖给城中住户,皆要遵循此理。如此一来,农商皆有利可图,百业中兴方可有望。此乃治国之道,望主公明断。”
“其二,要效仿中原列国,通商工之业,以天下行商者为友,修道路以迎之,缓赋税以来之。昔者,姜太公至齐,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遂为大国。齐桓公称霸之际,无忘商旅,大缓赋税,市税百取其二,关税百取其一,是故威服天下。此外,楚、晋、宋、鲁、陈等国,也无不行惠商之策。征关税者,勿征市税,征市税者,勿征关税,空车虚筐勿索税,等等。”
“进一步缓赋税?这行得通吗?越国年年向吴国朝贡,国库都快入不敷出了。”勾践问他,满脸疑惑。
“行得通。只要天下商人,往来不绝,蝇头小利,亦能积少成多。治国如烹小虾,以温火热之,不急不躁,主公不可心急。”计倪依旧笑着说。
“惭愧,惭愧,自从归越,时刻难忘报仇雪耻。此二策,就能富国?”勾践问到。
“还要顺应天时。”范蠡说到。
计然紧接着说:“兴商贾,缓赋税,劝农桑,固然是善,如果不顺应天时,则事倍功半,或为一无所获。”
“天时?”有人问到。
“天时是由岁星的阴阳盛衰变化来决定,变化周期为十二年,有三年岁星属火,即处于炎火状态,是故大地上有三年易生旱灾,有有三年岁星属水,即处于寒凉状态,大地上有三年易生水灾,有三年岁星属金,即处于收敛状态,大地上收获平平,有三年属木,即处于变革状态,大地上将有大丰收。”
皓进感叹:“天时,高深莫测,可夫子说得头头是道,诚可谓天人,可叹皓进愚钝,依旧不甚解其意。”
可诸稽郢却说:“夫子所言,字字真金,末将深有体会。”
事关天时运行,不少人听得一头雾水,于是皓进等人睁大眼睛问:“诸稽大夫
诸稽郢自信满满地说:“范大夫深谙天文,军营上下无人不晓。至于夫子,想必更为精进。末将长年带兵,这旱涝之事,还是深有体会。有一年,酷热难忍,时雨晚来,以至于越女无暇浣纱,都忙着挑水浇地。还有一年,强风暴之猛,乃往年所不及,风雨一过,参天大树,连根拔起。夫子也许有所不知,吴越之地,夏季还伴随强风呢。”
这番话说得计然赞不绝口。计然的富国兴邦之策,勾践对其颇感兴趣,邀他天天到家中细谈,进而制定出详细的富国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