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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组二

【至哭无声】

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八日,我的母亲,一位善良而不幸的普通的农妇,在病痛和窘困中仓促走完了一生,年仅三十八岁。那年,我正在县城第一中学读高一。

母亲的主要病状是阵发性下腹坠痛。在被县医院和地区医院确诊为晚期后,母亲固执地出院回家,并且拒绝服药。一则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一则她心里明白,她患的是家族病,爹娘和姐姐都因此病早亡。由于母亲拒不服药,沉默寡言的父亲愁苦无告,一下子老了许多。他把熬好的药端到床前,哀求母亲喝下,母亲抿紧嘴唇,转头向里,眼角滚出大滴的泪水。父亲无奈,只得将药碗放在母亲枕头边,下地去了。天天如是,母亲断药已经一个多月。

就在母亲去世前的那个星期天,我步行二十余里回到家中,看着母亲眼窝深陷、瘦削黑丑的样子,看着母亲强忍病痛的惨状,我哭了,我要退学回家,伺候母亲。母亲很是气恼,阵痛过后一脸的冷汗,强装出笑,一边宽慰我,一边催我回校,嘱我多带些干粮,安心读书。我不能辜负慈母的厚望,只得满怀凄凉地返回学校。

忽然一个晴明的日子(事后记下的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当时村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专程来县城接我回家。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搭乘自行车。骑车人是我的一位表姐,她只说母亲病得厉害,我这颗昏沉沉的头脑便轻飘起来,脚下更没了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失礼地朝讲台上就喊:“老师,你出来一下。”“老师,我得回家,我母亲病得厉害。”

表姐善意地欺骗了我。村口是一陡坡,我腰酸腿麻地下了车子,刚刚望见街心的那盘石碾,司仪老人已经劈手拽住了我,递给我哭丧棒,帮我捆了腰绳。这时弟弟已经拐过街角来了,11岁的弟弟肿了眼皮而没有哭声,后面是稀稀几个亲戚和本家。冷清清的丧礼,可怜的母亲!我是赶回来看母亲的,哪怕是病重的、垂危的母亲,可我首先看到的不是母亲,甚至不是母亲的遗容,不是院里那两棵樱桃树,甚至不是樱桃小院高挑的瓦门楼。首先看到的是哭丧棒,是肿了眼睛的亲人,是荒凉的路祭!仿佛失明、失聪、失语,木偶般任人摆布。没有眼泪和哭声,机械地随着队列朝村外走去。事后许多好心人责怪:亲娘死了为何不哭?难道铁石心肠!但我分明觉得,我的哭声是在层层淤积起来,填塞着脑袋;我的眼泪是在层层淤积起来,压迫者心胸。眼珠灼痛,喉咙肿痛,心尖刺痛,脚步起落时脑袋震得裂痛。是应该大放悲声的时候,偏偏连眼泪也流不出。据奶奶讲,当年我也是哭喊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今天是怎么了?

路祭回来,见庭前两株樱桃花开正盛,如两个硕大的花圈,簇拥着母亲安息!走近母亲,端详母亲,我看见黄泉路上的母亲是愁苦无告的,弥留之际,她的儿子不在跟前,她是怎样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许多年来,这个不可知的神秘的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里。

丧事从简,当天就入殓了。两天后我回到学校。仅仅离开了几天,学校的一切仿佛都变了,我再受不了飞飘的柳絮,受不了忠实的铃声,受不了老师的讲课,受不了课后的欢闹,尤其受不了晚自习刺眼的灯光……我的神经一下子脆弱得不行,一刻也不能安心于功课了,简直度日如年。好不容易下了晚自习,独自来到空旷漆黑的操场上,颓然倚着冰冷的球栏,仰脸望穿繁星闪烁的夜空,久久不动。夜凉入骨,终于想起,宿舍是要熄灯插门的,只得回来,和衣倒下,用破被蒙严了头脸,大颗的泪珠翻滚而下。

人生能有几回哭?人生能有几回真哭?当你痛定思痛,从不轻弹的泪水竟如决堤一般……

【怀舅父】

正是三秋大忙时节,突然接到了舅舅病故的恶讯。的确是太突然了,舅舅那年才四十九岁。

我为舅舅一家的不幸而痛惜。外祖父是不满五十辞世的,外婆也不满六十。我的母亲死时才三十八岁。姨妈刚过三十岁就撒手尘寰了。母亲弥留时痛切地说:她的病是没救了,一家子都是毁在这病上的。我到如今说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家族病,它为什么如此恶劣?可怕的病症,可怜的一家!

人非草木,往往铁石。其实并非铁石,因为生死之际,人还是超然些好,这会让你多难的灵魂少些痛苦。

舅舅死了,我知道我不会流泪的。十一年前母亲的丧礼上,我且无泪,何况如今?泪其实是有的,在夜里,在心里,泪落肝肠泛酸苦。

舅舅死于东北,吉林省白山市孙家堡子镇。根据他的遗愿,他的族人前去带回了他的骨灰。他不单是要千里迢迢归故土,而是要同时回到祖先那里去了。他是要一了百了。丧礼是在东北举行的,魂归故土已是如此草率和冷清。舅妈没有回来,刚上三年级的表弟也没有回来。因为路途太遥远,来去实在不便,加之舅妈母子也需要节哀。我们接信赶到五里外马山村的坟场时,只见小小坟包上一疙瘩一疙瘩的新土,安葬他的人也没有来得及拍匀它。我们布了菜,烧了纸。舅舅的大舅哥两眼直勾勾向前,两膝扑腾跪倒,假哭两声,于是我也跟在三五个堂舅的身后,极可笑地模仿了跪和拜,未等学成,老师就不教了,仪式已告完结。舅舅的大舅哥忙着掏烟袋,一面招呼着我们回家去,并问每个人庄稼收得怎样了。

人有声带和泪腺,根据需要灵活运用。有时只需要前者,有时需要二者搭配,有时只需要后者。可我一样也没有发动,是做外甥的道理吗?我不禁自问。

我不能忘怀我的舅舅,正如难忘我的母亲一样。

我的小名叫前进,是舅舅给起的。小时候人人叫,长大没人叫了,自己却时时想起,念念不忘,还经常从中获得鼓舞的力量。我因此十分感戴舅舅,尽管多年疏于音信。我生在一九六六,那是一个急转直下的狂热的年头,舅舅如此给我命名,当然离不开那个大背景。如今那个背景早已烟云似的消失了,我们每个人,我们的社会生活都已获得了长足的进步和发展,世界是在一刻不停地前进着。舅舅自然是一个极普通的农民,惟其普通,才会对党对国家的大政方针一百分地忠诚,也惟其普通,他才更懂得务实,认实理。他不是哲人,可是他以命名的权威为我指明了人生的方向:永远奋斗!永远前进!

舅舅一家为谋生而移居东北,阻隔了我们的人事往来和感情交流,但在时光的舞台上,我注定忘不了赐我乳名的人,他代表我生命的源头,照亮生前与身后。

但愿每个人都是情种,也希望人人都是思想家。

【给两位母亲的献礼①】

少年时代的我是母亲的骄傲,是她短短一生做得最好的梦,是她全部的荣耀和寄托。她搂着我睡觉,直到我上完小学。

在我读初中的那几年,母亲身体不好,常感下腹坠痛,直到卧床不起,延医就药,才知道已是晚期。1981年春天,我正在县第一中学读高一,为了供我求学,也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母亲拒不服药,强忍着阵阵剧痛,苟延时日。她深知自己已身患绝症,命在旦夕。那些日子,门前樱桃花开又谢,母亲触景伤情,怀念起同病双亡的爹娘,怀念起远在吉林、同样病弱的哥哥,怀念起娘家那条清清亮亮的小河,怀念起天真自由、充满欢趣的少女时光……她平生最大的憾恨是不能看我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弥留之际,我不在她跟前,当我被邻居的自行车接回家,母亲已是天国中人。那年她三十八岁。

母亲去世后,奶奶代行了母亲的职权,她甚至承担起本该由父亲承担的大部分家务。奶奶以瘦硬之躯、风烛之年顽强地支撑了这个家,转眼已经十六个年头!

最热烈的歌唱给情人,最隆重的礼物献给我的两位母亲。

如果我赢得了爱情,我会立即告慰身世凄凉的生母;死时她的心是悬着的,十几年来我的路才这样坎坷、沉浮;

如果我赢得了爱情,我会当做一块金蛋糕,将它切成匀薄的糕片,让落光了牙的老祖母细品慢咽,让她的垂暮之年稍稍欣慰,让她终于能含着微笑撒手人寰。

两位母亲,分别拉扯我度过了生命的两个时段。生母去世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是祖母启悟了我的智性,让我懂得了真和善,懂得了美和爱。但她也和生母一样,至今没得到一点点回报。其实奶奶一无所求,她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一眼她的孙媳,她隔代的接班人,无论丑俊,无论精明还是迂拙,仿佛她一辈子的心酸和操劳,都只为了一饱眼福,仿佛看那一眼,一切一切都可一笔勾销。许多年来,许多人称赞过奶奶的康寿,但是奶奶毕竟老了,声气不再那么宏壮,性情也不似先前那般刚强。跟我说起婚事时,总是祈求的样子。为了我的婚事,也是她晚年最大的心事,奶奶时常伤心落泪。

为生者圆梦。让死者瞑目。如果我赢得了爱情,我必带着这份纯金的礼物,深情拜见我的两位母亲:在天圣洁!在地崇高!

【注】①祖母已于二零零一年去世。此文写于一九九七年冬,次年我与爱妻张氏完婚,还了祖母的大愿,也让母亲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奶奶面壁而去】

人之将死,其言语时而清空,时而沉浊,灵魂已在飞升的途中。百年烦忧,交割时却是如此匆促、含混,于低沉的呻吟和短促的哀鸣之间,钟声分外刺耳,钟声,何时开始了倒计时?那时的你,风雨飘摇中已抓不住舢板,甚至摸不到自己的老脸。无微不至的守候者,在你们低语着后事的时候,赴死者已转身向壁,不再面对苦味的人间,不再系念儿子、女儿,还有孙儿,径自解开生死的活扣,割断脐带,飘然而去。尘世的扰攘,肉体的痛瞬间留给人世,如同醒后忘却的梦,你不再需要空气,只是鼻孔长开着,任宇宙的气息自由地出入。后来,其实不过一刹那,亲人们便用哭声挽你,送你!你,孙儿最亲最敬的祖母,你面壁而去,在五月八日的晨光中,每一棵树都为你投下长长的阴影,晴空万里,澄澈见底。

传曰:小人物培云之祖母,占用三个汉字取名陈培兰,1910—2001,夫姓侯,先天户籍:费县徕庄铺,后天住地:费县崮山后。生于穷年,死于瘠地,自穷至瘠相去二十里许,祖母的时空观天然有限。观祖母一生,感知、感受、感触、感想、感悟、感恩、感伤、感慨,乃至于感冒……所谓百感交集。而究其所感,无非崮山之运道风水啊!久病之后,择旧历5月8日晨,灵魂出窍而去。此去落户天堂村,其乐为可知,然未可指矣。祖母平生待孙儿最好,孙儿无以为报。报之以银钱,银钱稀少;报之以儿孙,儿孙寥寥;报之以纸笔,无名字句无人能晓……孙儿不肖,孙儿不孝!祖母个儿高,约1。65米,奇瘦无比,形销骨立,平生喜干食,少饮水,牙齿落尽二十年,依旧是吃硬不吃软,如崮山之缺水年月,如孙儿之有哭无泪!闭上眼睛,祖母的肖像早脱水风干,依然且喜且悲,可亲可敬。

【上天的安排】

母亲是谁?母亲在哪?世上最亲的人,住在你的心灵里。母亲,母亲,你是我人生赶考的出发点、中继站和目的地,你是我爱情高考的第一志愿、分数线和永不落榜的圆珠笔。

别母情怀,随缘滋味;少年心事,老大含悲。母亲,自您去后,您那颗善良的心魄已化作儿子夜夜仰视的青空。仰视里,愚钝的儿子诉不尽给您的爱,诉不尽您去之后亲族中那些纷然不断的人和事……

母亲,在您离去二十周年的那个初秋,有母子二人来寻我了。妈妈四十多岁,儿子大约十六七,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您猜是谁?东北的北部有一座大城,这母子在那里定居,他们做水暖批发的生意,有兴致也有空闲。母亲,您一定猜到了,这位妈妈就是您唯一的外甥女,我的姨姐。姐夫要看门店,没有回来。姨哥也和姨姐在同一座城,不过他在工厂上班,他的时间,他的经济都不像姨姐这般宽松。他也没有回来。姨姐告诉我,她的弟弟虽然钱不多,但是儿女双全,一家和睦。姐弟二人父母早亡,年纪轻轻就来到这座大城闯荡,一晃就是二十年。母亲,您可还记得姨姐的模样?这次姨姐带儿子回来探家,之后,专程到崮山寻我,一路寻到县城,终于找到我了。当时,我住在县城的工厂里。到我低矮和简陋的房改房里坐下,姨姐知足地说个不停,当说到她的姨母,四十多岁的她禁不住哭了。她夸赞我的媳妇和儿子,儿子才两岁,刚刚学会走步,白胖胖的好可爱。还有父亲,自从前一年奶奶去世后,父亲也搬了来和我们同住。姨姐看在眼里,和美的一家人,如果姨母在世,该是怎样的福气!大家沉浸在久别重聚的况味中,酸酸甜甜,直到深夜。

第二天,我们一起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兴冲冲去看海了。仿佛颤悠悠的、荡人心魄的海滩。儿子粉嫩的手丫和脚丫都浸在滑腻而微凉的海水里,恣意地抠沙,玩沙。他试着前行时,却无奈地后退,因为海的微波在轻轻地也是有力地拍打他,推挤他。在他幼稚的眼光看来,这地方不让好好走步,简直奇怪得像个谜。爬回海堤,我们看租来的望远镜,看镜中近在眼前似的海岛和船影,看远远近近悠闲翻飞的鸥鸟……母亲,如果您健在,我们必定一起去海天之际嬉耍。必定。

母亲,遥想当年,您日思夜梦,怀想您那远下东北的亲哥哥,直到您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去。受穷的日子,农活的劳累使得您终年无欢,日日添忧。母亲,或许在您备受煎熬的内心,哥哥是您唯一的牵挂。爹娘和姐姐都已早亡,您只有哥哥。那是通联全凭书信的年代,一年里,舅舅至多会寄两封信过来,互道平安。一枚邮票,内文干巴巴的几行字,诸如身体健康、见字如面等等,并无特别的事儿,聊解揪心的念想罢了。但就是这样的书信,文盲的您总是奉为福音,捧如宝贝,央求我念了一遍又一遍。听信的您总是怅然若失,仿佛舅舅的来信总是言犹未尽。就如我们所常见,那些非文化人,嘴巴尽管滔滔不绝,足够犀利,但当面对纸笔时,彻底没词儿了!舅舅也没有比您多喝墨水!末了,您用粗糙的手背揉揉湿润的眼睛,还是央求的声调:“进子,快给你舅写回信吧,好吗?”我,特别是那时的我,其实是整个儿的我,真笨,总是枯坐良久,总是搜索枯肠,总是想不出几句顺情自然、善解人意的话来,我,一个中学生,白顶着三好学生的虚名,竟连娘舅这样的同胞至情都解不透,连亲娘这点微薄的心愿,这点简单的需求都不能助成,今生今世,有我愧悔的了。我是一个对于世事人情开悟很晚的人,从这件事可见一斑。由于我的愚钝,回信便往往拖得很久,内容也仍然是仿照来信,变换一下头尾而已。这样的敷衍了事,对您无疑是一种残忍,一种虐待。

在您卧病前的两年,您常常悄声告诉我,您是多么想望下一趟东北,去看望我的舅舅。每听此言,我总是满心揪痛,口里毫无把握地怂恿您去,心里痛恨自己无能,不能化身娘的翅膀。您只能想着、梦着您的哥哥,终于没有成行。因为路费?因为摆不脱的家务和农活?因为放不下的我和弟弟?总之,您那魂牵梦绕的心事,始终停留在您的嘴巴上,您的声音里,您的眼眶中。于是,那遥远而神秘的长白山,被那更加神秘的阴阳界生死河无情地隔断了。

母亲,我要告诉您,在您走后的大约第三个年头,夏秋季节,舅舅带着您的侄子回来探家了。不见了他的妹子,舅舅伤心难抑,拉我跟表弟在一起,用潮红的眼睛盯着我俩,哽咽着嘱咐我好好上学,我只有点头,喉里酸酸的答不出话。没几日,舅舅就返回了东北。这就是我和舅舅的最后一面。

如果说我和舅舅还有再一次的相见,那就是舅舅叶落归根的时候,就是他的灵魂伴着骨灰悄然返乡,安息在朱龙河东岸、马山西坡那片荒山野地里的时候。那一日,我匆匆撵到那儿,给享年四十九岁的舅舅送上飘飞的纸钱。

母亲,为了天堂的安宁和清净,我当破涕为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你的哥哥,我的舅舅,他虽然去世多年了,但欣慰的是,他走后不久,你的长嫂,我的妗子就同我表弟(你未曾谋面的亲侄)辞别遥远的长白山返回了故里,如今就住在我的附近。一套装修华丽的小房子。你那因年轻时肺结核后遗症而咳喘的精瘦的嫂子。你那吃苦能干的侄媳。还有你那两个活泼聪颖的孙女。节假日或工作之余,我和表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哪里是前些年能够想象的局面?这分明是上天的安排。母亲,天上的您可以慈蔼地笑了。

【读碑开讲岳祖父】

公讳健民生于一九二三年古历六月十五日,于二零一零年九月五日仙逝,享年八十八岁。德配文登县泽头镇下泊子村徐荣娥,生于一九三零年,于一九七六年辞世,享年四十七岁。公氏早年参加革命,投入抗日战争,历经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解放大西南等战役后加入西南服务团,在重庆工作。二老一生出生入死,转战南北,工作兢兢业业,廉洁奉公。二老之品德有口皆碑。其子女愿发扬光大父母之遗德,永记之教诲,故立此碑,以告慰二老在天之灵。

以上是我的岳祖父张健民先生的墓志。先生墓选址在西王官疃村南土坝上方的人工林里,西倚巨龙山,东带沂涑大平原,背负蒙山沂水,静定中南望长空,望不尽自己毕生所历、百感交集的万水千山。先生的一生是轰轰烈烈的,但读此碑,总觉平平淡淡,缺了点什么。不录官职也罢,事迹履历也有遗漏。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表现了先生淡薄世事、低调做人的品格与家风。

先生首先是一位教书先生,其次是一名军人,最后才是一位中高级的官员。

先生的人生辉煌自然与他的公职有关。关于他的职务,参照史家述人的惯例,那叫做:官至重庆地委书记。建国后的重庆,迈出了漂亮的三大步、三级跳:从地区到地区市再到直辖市。先生的辉煌是在重庆发展的第一梯级上创造的,靠的是兢兢业业和廉洁奉公。

先生幼年好学,上过私塾,有很好的私塾底子,靠着勤奋,他成了那个年代称为凤毛麟角的知识分子。“他当了教书先生”,老辈的村民们都这样说他。说起来,先生的幼年是幸运的。那时候的家境虽然够不上殷实,可也是衣食无忧的中等户。先生的父亲张玉起和母亲刘氏之所以一心一意地培养先生,也是看到了他的好学与勤奋,将来必定不负所望。这里面还有一个更实在的原因:母亲刘氏的娘家是太来庄显赫的地主,有刘家的鼎力支持,父亲干脆变卖了十八亩田产做学费,送先生入了当时临沂的最高学府临沂师范。在大学里,先生不但品学兼优,课余还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活动。父亲得知后,日夜为儿子的安危担惊,有一夜,父亲竟乘着夜黑步行五六十里摸到学校,见儿子正在学校里,一场虚惊,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想不到儿子更轻松:“爷,你怕什么呢?没事儿的!”作为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先生比别人更快地接受了新思想,树立起新志向,他怀着抗日救亡的崇高理想,毅然回乡教书,为着唤醒更多的穷孩子,同样怀着解放全中国的坚强信念,他毅然放弃四平八稳的教书生涯,实现了从文化人到军人的跨越。这充分显示出先生过人的勇气和胆识。

先生一生有过两次婚姻。原配夫人韦氏为他生育了长子长女,她的凄凉身世,她的善良和谦卑,赢得了后辈们的同情和纪念。多少人都说:如果先生没有应征入伍,而是守在家中,他和韦氏就是最最恩爱的一对儿,一对儿鸳鸯,如胶似漆,白头到老,毫无疑问。因为先生是性情中人,知疼着热,懂得怜香惜玉。了解先生的人都这样说,这也正可见出先生的性情为人。自被先生离弃之后,韦氏仍住婆家,忍辱苦守多年,终于扛不住外人的白眼、恶语和种种欺凌,另嫁牛田村周氏而终。据说韦氏到死还在想着先生,听不进任何人说他的坏话。先生育有三子四女,除最小的儿子和女儿留在重庆自己的身边,其他子女均在山东老家生活、工作。先生续娶的徐氏,是他南下征途中同生共死的同志和战友,是他工作上的助手和后盾。作为后人,只能格外原谅地说:想当年,先生不只冲锋过枪林弹雨,和平年代,他还把感情斗争演绎得如火如荼。

其实,先生的一生是忧患的一生。年轻时忧国忧民,忧个人衣食前途。盛年之际,遭逢文化革命,乱象丛生,黑白颠倒,先生不能不为国计民生而忧,不能不为个人和妻儿的身家性命而忧。平反昭雪,先生退休,本该安度晚年,乐享清平,却又要为晚辈亲人的病祸而积忧。

天有不测风云,一桩小事酿成了惨祸。七十年代初,高祖母曾经休假回到婆家省亲暂住(住在长子秀敏家里),其间与村民李家来往要好,当得知李家的小儿子因家庭困难娶不到媳妇时,高祖母快人快语,愿为小伙子当回月老。她把一位四川姑娘介绍给了这位姓李的小伙。这位姑娘心气奇高,心想岳祖母是何等身份,能给她保媒,还会有错吗?说不定日后还是自己的靠山呢!于是一说百诺,爽快答应了婚事。当她不远千里来到山东,这才发现丈夫身材矮小,平庸懦弱,她的梦想破碎了。而她偏偏是那种个性强烈之人,岂能甘居平庸?跟自己看不上的男人过一辈子,她一百个不干!于是日久生厌,再生嫌怨,终于反目成仇,负气逃回四川。为了转嫁责任,也为了泄愤,她竟恶人先告状,一纸诉状将岳祖母告上了法庭。她起诉的罪名是拐卖妇女。本来很正常的婚姻介绍,结果落了个拐卖人口罪。就是这罪名害了岳祖母的性命,也玷污了先生一世的英名。当时正是文化革命高潮时期,那是一个简单粗暴几近疯狂的年头,就因这一面之词,岳祖母锒铛入狱,百口莫辩。她因不堪刑讯折磨,含泪自尽。更为荒唐的是,此案竟被无限放大,先生也因此获罪,停职审查。时在林业局工作的二儿子欲为爹娘伸冤,奔走上诉,结果遭人毒手,含恨而死,年仅二十六岁。二儿子长得英俊魁梧,性情谦和,是一个人缘极好的人,颇有乃父之风,全庄老幼无不夸赞。丧妻之痛,失子之悲,几令先生痛不欲生。遭此浩劫之后,身边的子女无人照管,先生便将二女儿、三女儿托付给老家的弟弟和大儿子,让她们借住,帮农,求学。两年后,此案终获平凡,但人死不能复生,岳祖父的内心留下永远的伤痕,身高一米八的壮硕的他体重只剩了八十斤。即便如此,国家给予冤案受害人的经济赔偿,岳祖父分文不取,全数捐给了国家。这也引出来一个教训,高处不胜寒,人越是到了高处,越要持平常心,谨言慎行,方能长保无虞。

先生一生喜好读书,退休后如鱼得水。家人常见他戴着花镜捧读巴掌厚的大书,古书。街坊邻居常见他徒步几华里,几条街,几站地扛一袋大米回家,这看得出老人脚步勤快,身体硬朗,自律极好。老人喜欢下厨,烧得一手好菜。有一件事特别能看出他粗中有细的一面,也是他作为军人和大官“心太软”的地方。

大儿子毕生守在山东老家,务农为生,子女众多,生活曾经十分艰难。尽管改革开放后家乡迅速脱贫致富,大儿子一家也过上了接近小康的生活,但老人仍深怀着对大儿子的歉疚之情。当他怀着那个时代的激情和憧憬,毅然弃教从军,应征入伍时,大儿子才五六岁,还是一个多么需要父亲和父爱的孩子,但他挥泪辞别了妻儿和父老乡亲,几十年一去不返,他的痛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自责在加剧。退休后,他致书胞弟,让他挑选了一个侄女和一个孙女送去他身边,他要像保姆一样照顾她们,照顾她们的学习、生活和工作,可能的话,他还会操心她们的婚事,以此来弥补他的“过失”,也了却自己积存许久的一件心事、一块心病。侄女和孙女果然到了他的身边,但只住了一年,她们一则住不惯,二则思家心切,执意回来了。姑侄二人在渝期间,老人曾征求她俩的意见,是否愿意安置在重庆,她俩拒绝了。这里面有个插曲。那个孙女就是我未来的爱人。那时,我们两个尚未进入缘分的天空,所以不曾相识。如果爱人真的留在重庆了,我的人生将被改写。从这个意义上,我衷心感谢这位叱咤风云的老人在这件小事上的失败,或许是爱人受了天意的点拨,才爽快回绝了老人的心意吧。老人看到这不是个办法,也只好作罢。此后,他曾三次回到阔别几十年的老家探亲,享受儿孙团聚、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后来,老人因一次出行意外,摔伤了腰腿,几经转治,感染愈深,一个精神强健的人,到了只能卧床疗养时,他的意志将会受到怎样的考验?老人不服老的心肠还在顾盼着老家的亲人,二零零五年,已经行走不便的老人让三儿子开车,载着他完成了最后一次的探家之旅。而我,老人所不认识的孙女婿,也见了老人唯一的一面。是在村街的中央,瘫坐地上的老人正和邻村的发小神侃,依然是面色红润,目光炯炯。令人想起“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诗意情景,欣喜老人还不像唐朝诗人那样易老。想不到第二年,二零零六年正月初五,三儿子旅行中因车祸殪于杭州。祸不单行,仅隔两年,二零零八年,二女婿脑血管病康复复查时死于医生的操作失误,成了医疗事故的受害者。白发人送黑发人,连番的打击,加以腿病的恶化,严重挫伤了老人的精神和肉体。老人的后半生就是在这样残酷的折磨中度过的。如果家人平安,天随人愿,退了休的老人身心舒畅,读书忆往,凭他的毅力和胸襟,凭他的随性与修养,必能延寿三年五载,毫无悬念。

【废园】

记得曾读巴金的《废园外》,内容全已忘却,现在突然想起这个题目,是因为我家老屋的后面也是一个废园。曾经,废园不废。这里曾是我儿时的乐园和公园,上学后日渐疏远,今天却带给我老友重逢般的惊喜。

园子面积不大,大概有三十米见方吧。这里挤满了各种灌木和乔木,横七竖八的,都已发足了叶子,憋足了劲,下争立锥之地,上割寥廓之天,为着一己的生存而卖力。

小小后园,出产多种美味和药材,榆钱、桑椹、香椿、青桐豆、毛桃、山药、花椒、茶叶等算是美味,松米、槐花、何首乌、山药、野艾、蝉蜕、蝎子、蟋蟀、土元、蜈蚣等等则是曾经为我家换过钱的药材。还有几样特殊的用物,如清明节插在石磨和屋门两侧的松枝,过年和平时用来避邪免灾的桃条。另有几样则是孩子们的专利,那是清明前后可以吹响的松哨(靠河的小朋友通常制作柳哨,我们家住旱地,只能享受松哨和榆哨等)。用腌香椿的菜汁拌面条,青花椒与青辣椒一起捣制辣酱,榆钱生吃或制汤,炸山药,炸嫩蝉。

小小后园,曾是我最着迷的生物学教科书、资料库和动植物园。蚂蚁、毛毛虫、壁虎、蚂蚱、蝴蝶、蜻蜓、蛐蛐、螳螂、蜘蛛、桑蚕、麻雀、喜鹊、马蜂、蚰蜒、花斑蛇、家鼠、黄鼠、刺猬、蝙蝠等,简直数不胜数。最难忘怀的是攀到五米高的树顶摘食青桐豆的惊险。青桐豆有绿豆那么大,包在一层坚硬的壳里,长在成熟后皱成耳朵状的护叶内下侧。敲开硬壳食之,滋味略似核桃。

还有捅马蜂窝的刺激,眼皮肿成铃铛只好旷课一天。那是刚刚入学的一年。翻开带屋土的墙缝或扣在泥里的石板,常会捉到土鳖(土元)和蝎子,有时为了刨出干死了的榆树的树根作柴,会在半米深的土层里破获蝉或蝎子的蛰窝,于是就有一顿美餐。山药和何首乌大致是在园子的东墙根,秧藤缘墙而上极为茂盛。在园子的空地上,奶奶忘不了每年那场透地雨后过来点种南瓜和葫芦,有时也会种些扁豆。在那样清贫的年份,南瓜既是干粮也是菜,可以填饱肚子的。它的吃法有炒片、与小米绿豆一起做粥、烧汤、做馅蒸大包等。它的种子挖出晒干,留作来年之用。葫芦为农家制瓢专用,留种方法与南瓜同。扁豆可现摘现吃,也可煮熟干制留作过冬。在屋基的地板上,曾经移栽过樱桃,但没有成功,后来植在房前的那两株,却真正场面了好几年,直到母亲去世。这地板处拆房落下好多黑土,加之靠前院近,有几年父亲在这里种萝卜,相当丰产。也种过蓖麻和向日葵,芋头和旱藕,茄子和西红柿,黄瓜和豆角,辣椒和大蒜等。甚至种过玉米,罩过地瓜苗。更多的时候,这里挖土窖窖藏过冬的萝卜、胡萝卜、土豆、白菜和地瓜。断墙的墙角处曾搭草棚储放干柴。

随着年纪渐长,光顾后园的机会越来越少,有时会隔着断墙将瘟死的鸡鸭兔狗扔进后园,夏天的尸首腐臭难闻,一般都要到园内土埋,也算是给树木施肥。在秋冬旱季,父亲常在园里的空地上堆培畜粪,晾制粪干。

陋室里的闲人生涯已过去了二三年,可惜没有刘梦得的风雅,“大学生”的雅号似乎荣获得更早些,而后起的“书呆子”更足令人垂头。何况当此燥恶天气,困兽似的日子如何是好?

于是一步踱进久已废弃了的后园来,竟有突然发现新大陆的感觉。这是一块新异的天地,这里有我好多的同类和知己。自从打开了这扇门,以后每逢苦上心头,便来这里留连。

这园子的格局,依着地势,由南向北呈梯级下降,园子的北墙外就是夏季山洪暴发形成的深沟,大半个村庄就建在沟的两岸。园子明显分作四个梯级,用天然的石块垒成,就像山坡上的梯田。第一梯级紧抱老屋的屋基,狭窄逼仄。第二梯级原是更老的老屋的废址,只有西山墙和北墙残剩,东段拆下一个约两米高的豁口,为进出后园之道。第三梯级面积最大,树木最繁,第四梯级落差接近一米,简直像个东西向窄长的深池,如果没有没膝的草树,是个天然的跳台。

我站在第二梯级的豁口上了,正是中午时分,这里沉闷,郁热,树叶不动,阳光昏昏。我极力地镇静着自己,依然是油汗涔涔,脊梁骨像在火中。

来到开阔的第三梯级上,在这里的近地舞台三分天下的是茶、桑和香椿,而在远地方面,则有榆、槐和青桐等辈。茶树原有两棵,现在只剩下瘦小的一株了,不知何时被人毁坏了那强健的一株,委实可惜。我和我的家族不懂茶道,也没有饮茶之风,但这两株茶树为我家贡献了待客所需的茶叶,当然这离不开奶奶不失时机的采制。我说不出这茶树的品种和品位,甚至不清楚它的来历。然而,茶树是这里的大户,先前到这季节,它那蓬蓬勃勃的势头几乎盖过了半个梯级,在它下面,母鸡们觅食之后悠然地栖息,在我印象里,这儿常常是一地鸡毛。

桑,桑椹,那是我儿时的至爱,我对于蚕和茧的浅知薄见是桑给的。当年,一群光屁股争食桑椹的情形历历在目。吃了桑椹的我们,唇、舌全成了紫色的。我年纪稍大,又是园子的地主,我可以居高临下,划分势力范围。现在想来,那是怎样的快意,怎样的豪情!然而,真正值得我们攀爬、也真正被我们攀爬过的那棵大桑不见了,想是遭了茶树一样的命运吧?一株新生的、细瘦的桑苗从第三梯级东南角的乱石堆上钻了出来,让我感到陌生和痛苦。

还有香椿。如今香椿的身价人人皆知。鲜嫩的芽叶嚼在嘴里时,汁香味永。本是市场上的抢手货,现在却闲生在这里无人问津,它的叶和梗已经是木柴一样了。

在深池般的第四梯级上,两棵矮松紧挨着,树冠高出池口不足两米。以它们的秉性,本应倔立在山崖上,在狂风烈日和惊雷暴雨中展示本色,却不幸投胎在这样拥挤不堪的洼地里,挣扎于杂树丛密的排挤中。营养不良、缺氧、贫血,神经质的萎靡与亢奋,二十年了,它们的皮质已经僵死,退化,成了这里的小老儿。

在整个园子里,见缝插针地挺着榆树和槐树,有几个地方甚至挤成了一团。榆钱落满一地,而槐花开得正盛。在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采制槐花是勤工俭学的内容之一,但那是无偿的,我们幼小的手爪付出过多少义务,有谁说得清?这榆槐二位,我曾戏称为愚和坏,因为在这儿,只有它们能够一手遮天。还有它们的德行,它们中间很有几棵是歪脖的,而且浑身疙瘩,朽烂的黑皮,蛀虫分泌的锯末和粘液,虫也忙,蚂蚁也忙,人可是近身不得。就在这样的包围和胁迫之中,第一梯级有一棵青桐,第二梯级即老屋屋基上有一棵桃。桃的主干被砍掉了,从它的根侧发出了两条新枝,在颓壁残垣中艰难求生,结了些青果,颗颗有虫,颗颗烂心,不由想起闻一多的《烂果》,你看它的叶子上冒着油汗,油光发亮……

青桐却是一种清高的植物,树中的伟丈夫,青马王子。高挑笔直的体躯,它天生丽质,皮肤绿莹莹,清凉凉,柔滑,细腻,令人倾心。但它的处境并不乐观,在愚和坏的夹缝中,太年轻的它还没有铺开自己的天空。它是移植来的,但根土没有填实,经雨后树干歪斜也无人扶正,就让它斜着身子塑造挺拔。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园子里的青桐至少五六棵,都在第三梯级上,不知什么时候遭到砍伐,只剩下这棵最小的,流放到现在这个角落里来。

再巡视一番,还有一棵楸树,被逼死在第三梯级的西南角,它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浑身几片叶子。再就是那棵逆境中的楷模、蓬勃坚韧的花椒了。它处身在桃和青桐之间,它使出浑身解数,凭着冥顽的黑皮、毒辣的针,凭着它避邪、解毒的法术,十面埋伏中的它却是凛然难犯,显示了生命的尊严。与花椒性相近的是一棵长在屋基外侧石缝里的枣树,本是一棵小枣(酸枣),父亲将它嫁接成了大枣(甜枣),枣树除了供我们解馋,奶奶还要用它煮腊八粥,年三十用它代替压岁钱,大年初一用它招待前来拜年的乡亲。

我来到废园,百无聊赖的我来到了废园。一群以主人自居的母鸡受惊了,手忙脚乱地上了东西两墙头,用脏黑的破石堆起的院墙,宽松的墙缝里积满了年岁和风雨留下的土粉,捻在手里极细极滑有粘性,墙石的底缘往往生着角状的黑菌。母鸡们高踞墙头,立刻咯咯咯地发起警报来,并且立刻乜斜着眼,充满疑惧地盯着我这不速之客。西墙外是一座空屋,主人已搬去远处的新房。“扑棱棱”,“扑腾”,西墙上的鸡飞下去了,它蹬翻的一块石头碰在我跟前的榆树上,砸在地上,一块棱角分明的三角石!我站的位置离东墙稍远,东院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她是我的房分很近的大娘。这段时间,她在照看她的外孙女,隔着墙头,常常听见她嗔孩子的声音,还有吆鸡的声音。东墙上的母鸡充当了看客,它叫得更欢了,仿佛在起哄,不,它是在给大娘报信,她又不很聋,一定会推开她的外孙女,小脚颠颠地过来弄个究竟。想到没趣,我便一跃回到了自己的老巢。

细细想来,我也曾经参与了后园的破坏。整个后园曾经是厚厚的黄土层。在我家养猪的那几年里,经常从这里挖土垫圈,为的是积圈肥。农家养猪,曾经不只是为着换钱,还要用它换取几亩地一年的肥料,这是让庄稼人加倍受累的活计,不得不到处去挖生土垫圈。那几年,我是从后园挖土的主力,挖过土的地方约占第三梯级的一半,这些地方至今寸草不生。

在这样荒废多年、人迹罕至的园子里,有时会出现另一种不速之客,它是蛇。在这里,我没看到它,但可以想见。蛇到哪里都是不速之客。大娘接到母鸡报警,第一判断必定是蛇。这也是我不得不立即撤退的原因。

198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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