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驴子冷冷地说:“你也不用给我闹这些光景,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能收回来,还是我能收回来?”牛有草抬头看着老驴子恳求道:“叔儿,顶着太阳说话,我真的是被马大头耍了,我要是撒谎,你把我剁了剐了也没怨言。咱撇开这些不说,就说我和灯儿打小就要好,她愿意嫁我,我愿意娶她,您就成全我们吧!”
老驴子摇着头:“你俩要好不一定是姻缘,起先我反对你们的亲事吗?你爹先前几次定好日子要给灯儿提亲,我家为了这,回了好几家提亲的,可你家来提过吗?”牛有草辩白说:“叔儿,那几次我家不都是摊上事了嘛!一次是我爹到土匪那儿,给菜包子他爹赎票,被土匪扣下耽误了;还有一回是我爹去找我娘,又耽误了。回头再来找您,您说红烧肉凉透了,回锅肉就不好吃了,把我们挡到门外,这也不怨我们啊!”
老驴子冷冷地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家人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讲信用!这辈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说这回,你说你被马大头耍了我信,可你爹一辈子精怪,他亲口对我说过,眼前飞过只蚂蚱,他都能分出公母,老牛隔山放个屁,他能听见动静。他也能被耍?我不信!我就认准一条,我闺女不能嫁无信无义的人家,那样我会叫全村儿的人戳烂脊梁骨,说我把闺女扔进火坑里去了。”
牛有草继续哀求:“叔儿,你们老人的事是老人的事,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不能扯起葫芦带起瓢。”老驴子瞪眼说:“屁话!没有葫芦哪来的瓢?你是不是牛三鞭的种?实话告诉你吧,我看不惯你爹,你也没入我的眼!”
牛有草忽地站起来说:“叔儿,我也实话告诉您吧,不管您同不同意,我这辈子和灯儿拆不开了!这么说吧,也就是您不知道,灯儿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要是不娶,就没人要了!”
老驴子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你小子的手挺能抓刷啊,好,就算是这么回事,你也别做梦,我宁可把她嫁到猪圈里,也没你的份儿!”他抄起连枷挥舞着,“你给我滚,回去告诉你爹,他不是鞭子使得好吗?告诉他,黄河滩我和他再斗一场,他要是斗过我,我麦子不要了,闺女还给你白送过去;他要是不敢比试,那说句软话也成,闺女我照样给你牛家!”
牛有草脸色难看地回来,把到老驴子家求情的经过对老爹讲说一遍。牛三鞭这才告诉儿子,老驴子不答应亲事,不是为了别的,是他和老驴子有过节儿。他把当年械斗他鞭伤老驴子的事讲给儿子听。牛有草埋怨老爹下手太重,讲到底,这事错在自家身上!牛有草把老驴子说的要再斗一场的话对爹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牛三鞭点点头:“话都讲到这份上,看来这老东西是不把脸面扳回来不罢手啊。我的鞭子是有功夫,可他老驴子的连枷也无人可敌,力道大,有准头,一头二百斤的肥猪,他一连枷上去能拍成肉饼,眼前有蚂蚱飞过,他一连枷打过去,要它的左腿不敢给右腿。看起来是得再斗一场了!”
老驴子在家里甩连枷,杨灯儿在一旁看着说:“爹,你真的要和大胆他爹斗狠?”老驴子说:“就看牛三鞭敢不敢应战了!”
杨灯儿劝道:“爹,何苦呢!您就愿意看着自己的闺女不能跟相好的人儿一起过日子?您不心疼自己的闺女?”老驴子赌气说:“爹不是不疼你,可爹心里有数,那样的人家,你和他走到一起,也没你的好日子过,爹是为你着想。”杨灯儿噘嘴:“我看您是为自己。”
老驴子看着女儿问:“大胆说,你已经是他的人了,真的?”灯儿红了脸辩白:“别听他的,他那是急了眼胡说的。”
老驴子点点头,心里有底了。这时,牛有草来了,他赔着笑脸告诉老驴子,他爹同意再陪着耍耍。
老驴子笑着说:“好,是个痛快人儿!听说你爹身子骨不太好?能爬起炕来?不行别硬撑着,要不然人家会说我欺负老弱病残。”牛有草说:“我爹好着呢,一顿能吃八个窝窝头!”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马敬贤站在自己的地里,默默看着土地,他喝醉了,踉跄几步扶着老枣树。马仁礼走到父亲跟前,轻声让他回去。马敬贤从怀里掏出一沓地契翻看着。他有些哽咽地叨叨着,像是对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些地来得不易啊!这是块阳坡地,在村西,叫老汉背,不肥,可透水性好,再涝的年份也不会绝收。这是块阴坡地,在村东,叫寡妇脸,地薄点,可是豁上工夫种几年豆子,多使粪肥就养过来了,就像寡妇枯焦,再嫁个停妥男人,睡几个好觉就滋润了。这块地叫姑娘腰,也在村西,肥啊,当年我爹为了要这块地,把棺材本都卖了……这块叫老汉脚,这块叫娃娃腚,这块叫秃头顶,不用细说,不是地块小,就是山岗薄地,不值钱。在我眼里,这些地都是我的老亲人儿啊!”
马仁礼默默地看着父亲。
马敬贤掰着手指头继续叨叨:“牛三鞭给咱家做了半辈子长工,有感情,脚下这片地离河近,好料理,分给他吧。和咱家有情有义的还有会兽医的菜包子马仁廉,咱家的牲口出了毛病,随叫随到。还有好多,就不一一说了。我是这么打算的,凡是对咱家有恩的,都分给好一点的地,弄不好到了节骨眼上,能帮咱说两句好听的……”
第二天,马敬贤要分地了。土地庙周围站满了村民,牛有草、马小转、吃不饱牛有粮、赵有田、三猴儿马仁义、瞎老尹尹世贵、寡妇牛金花、老干棒牛有道、地里仙牛忠贵、三疯子牛有金等人都在,大家议论纷纷。乔月在不远处默默望着。
马敬贤站在土地庙前,马仁礼拿着一张单子。
村长王万春站出来说:“老少爷们儿,昨儿个咱麦香村的首富马敬贤找到村里,说为了实行耕者有其田的主张,要学习别的解放区的经验,主动给没地少地的人家分地。这可是大事,我请示了咱民主政府,区长说这是好事,就同意了。下面请马敬贤说两句。”
马敬贤说:“万春村长,我有个请求,这地我是要分的,就像你说的,这是件大事儿,怎么的也得给列祖列宗打个招呼吧?可以吗?”王万春点头同意。
马敬贤点燃三炷香,拜祖宗,拜土地。仪式结束后,马敬贤讲话:“各位父老乡亲,感谢大伙儿赏脸来了。我马敬贤请大家来是给大伙儿分地。有人问我,老马,你为啥要给乡亲们分地啊?我说说我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咱们的国父孙中山早就提出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可惜他的理想一直没实现。最近我儿子仁礼回来了,看到很多乡亲没地种,日子过得凄惶,偷偷落泪了。仁礼跟我说,国家的事咱们管不了,可乡亲们的事还是能帮上忙的。爷儿俩一商量,得了,给乡亲们分地吧!好听的我就不多说了,咱们来实惠的,下面就让仁礼念念分地名单。”
马仁礼拿出一张单子说:“乡亲们,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站出来,到我爹那儿领地契。第一个,牛占山大叔。”
吃不饱喊:“牛三鞭大叔在家里生病呢。”马仁礼说:“他儿子也行。”牛有草站出来,从马敬贤手里接过地契看着。
下一个是菜包子马仁廉。马仁礼接着喊的是牛有粮。吃不饱问牛有粮是谁?地里仙牛忠贵说:“兔羔子,自己的名都忘了,你的大名不是叫牛有粮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吃不饱慌忙站出来问:“不要地行不?最好能换几头猪。”
马小转也积极响应,问要猪不行吗?牛金花打趣,说是小转儿不光惦记吃肉,还惦记男人!马小转反击牛金花,说她丧气的寡妇嘴乱白话,还让不让人嫁出去了!老干棒接马小转的话茬,说是不怕,有他兜着底儿,小转儿肯定能嫁出去。
牛金花又刺弄老干棒,讥笑他天天拿三寸宽的磨刀石到处逛荡,见了大姑娘小媳妇就喊,磨吗?他那一见娘们儿就挪不动脚的样,小转儿哪能看上他!三猴儿马仁义也凑热闹,说本来他还想给小转儿和老干棒拉呱拉呱,让牛金花的丧门嘴一说,他俩成不了了!马小转也不是省油的灯,指着三猴儿马仁义笑,说你成天给人家拉呱媳妇,到头来自己一个都没拉呱到!
众人哈哈大笑。
该瞎老尹尹世贵了,他接过地契,把地契贴到眼前看着。马仁礼念到三疯子牛有金,三疯子从马敬贤手里一把抢过地契吃肚里去,说吃了就掏不出来了!
马仁礼最后一个念的是牛忠贵,可是地里仙牛忠贵没理,转身走了。
夜晚,马敬贤在堂屋里喝着酒,哼着吕戏《 借亲 》。马仁礼担心,分出去的那些地,不是沙洼地就是盐碱地,要是土改改到这儿,真怕乡亲们有话说。马敬贤告诉儿子,自古以来,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没有鱼鳖虾蟹,哪有花花世界!马家主动分地,不能说自古至今绝无仅有,在咱们这一片也是头一份儿,那帮泥腿子感激还来不及呢。咱不求露脸,就求个安稳!再说了,这也是给儿子留条后道儿!马敬贤很得意,这叫一石二鸟,拿出这些地充数,这样一来,马家就没多少地了,还能赚来乡亲们的好话。听说土改要划成分,到那时候,再活动活动,划不上中农,顶多是个富农。
日头刚升起一竿子高,瞎老尹就来到老槐树下拉响了钟。马小转跑着喊:“大鞭对连枷,牛和驴又要架啦!”一帮村民跟在她身后跑着。
牛三鞭和老驴子已经在黄河滩上摆开决斗的架势。村民围观二人大战,议论纷纷。马仁礼和乔月在远处观看。赵有田等人拖来磅秤,摆弄着定盘星。吃不饱牛有粮向马小转套近乎,偷偷给小转儿肉蛋儿吃。小转儿咬了一口,挺香的,问啥肉的?吃不饱嘻嘻笑着说是猫肉。马小转吐了,大骂吃不饱天杀的找死!她捶打吃不饱,吃不饱一边跑一边喊好心赚个驴肝肺,这娘们儿真难伺候。
杨灯儿悄悄问牛有草,他俩架希望谁能赢?牛有草说:“当然是我爹。”
杨灯儿说:“我也是,要不然咱俩成不了亲,可就怕我爹输了面子上挂不住,说不定闹出个三长两短的。”牛有草让杨灯儿放心,他爹心里有数,不会让灯儿爹下不来台。
赵有田给老驴子打气说:“叔儿,我看了,您这身子骨儿,这手绝活,胜过牛三鞭不在话下。”地里仙牛忠贵摇头感叹:“唉,煮豆燃萁,相煎何急?这必定是一场鏖战!”
赵有田喊:“老少爷们儿,今儿个牛大叔和杨大叔约好要比画比画,两位各自拿出绝技,比画三个回合。第一回合比力道,砸地秤,现在开始。两位大叔,谁先登场啊?”
牛三鞭让老驴子先来。老驴子让牛三鞭先来。牛三鞭说声献丑了,甩起鞭子,一鞭子砸起二百斤的秤砣。观者叫好。牛有草和灯儿很高兴。老驴子走进场地,抡起连枷,砸起二百五十斤的秤砣。场下爆发欢呼声。牛有草和灯儿吃一惊。赵有田宣布,第一回合杨连地叔胜。
第二回合,比准头,两位做准备。吃不饱等人搬到场地一个坛子,坛子里装满水,水上漂着一粒麦子。这一回合要求用鞭子或者连枷取出麦粒,不能损坏坛子。牛三鞭大步进场,瞄了瞄,挥动鞭子,鞭梢呼啸,宛如灵蛇吐信,取出麦粒。
一片叫好声。牛有草和杨灯儿都笑了。老驴子出场,一连枷下来,把坛子打碎了。
赵有田宣布,这一回合牛占山叔胜。
第三回合,大鞭对连枷。两人要面对面站着,鞭子缠连枷,二人用力扯拽,不管用什么办法,一袋烟的工夫,谁的脚动了地方谁输。二人上场,牛三鞭拽着鞭子杆,老驴子拽着连枷杆,二人使劲往自己怀里拽,一袋烟工夫谁的脚也没有动地方。
地里仙牛忠贵走出来说:“诸位,我看他们俩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都是黄河滩响当当的人物,何必要分出雌雄?都松手吧。”
牛三鞭一松手,老驴子没留神摔倒了。牛三鞭扶起老驴子。老驴子气愤地一定要比出个山高水低。牛三鞭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老驴子大骂:“牛三鞭你个孬种,给我站住!咱俩大战三百合,胜不了你我给你当儿子!”牛三鞭随口说:“拉倒吧,你给我当儿子,我就得绝后。”
这句话正戳到老驴子的伤疤,他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浑身发抖,突然追过去喊:“老不死的接家伙!”说着挥起连枷,朝牛三鞭甩去,连枷重重打在牛三鞭后背上。牛三鞭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他转身望着老驴子,一口血喷出来,倒在儿子牛有草怀里。大伙围着老驴子纷纷谴责他不地道……
马敬贤听儿子马仁礼讲杨连地把牛占山用连枷打吐血的事,琢磨半天,知道牛占山的命不长了,就让马仁礼拎半升麦子给牛占山送去,临走前让他吃点好的。马仁礼觉得半升麦子拿不出手,还是给半袋子白面合适。马敬贤犹豫半晌,咬牙同意,可又怕热脸贴上冷屁股。因为老牛曾经是他家的长工,他面子上和老牛热热乎乎,背地里也没少让老牛闹心。这时候去关照他们,怕人家不领情。架不住马仁礼一再说现在需要人缘,马敬贤才让儿子提着半袋子面去看老牛。
马仁礼来到牛家对牛占山说:“牛叔,我爹说,您在我家干了大半辈子,相处得不错,听说您伤着了,好一阵儿难过,说要来看看。谁知是因为难过啊,还是因为别的,咳血了,身子不方便,就打发我来看看。”牛有草忍不住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爹坑害我们,哪有今天?滚!”
马仁礼把面口袋放到桌子上:“好,我走。老牛叔,这是我爹的一点心意,还有,我带来了云南白药,您好好养病,改日还来看望您。”说完灰溜溜走了。
牛有草要把面袋子扔出去。老牛让儿子赶快给烙张葱花大饼,他流泪道:“啥都别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爹小半年没吃面食了,不能临走空着肚子,要不没力气过奈何桥、爬望乡台啊!”
牛有草把烙好的白面大饼拿来,老牛抱着大饼狼吞虎咽地啃着,边吃边对儿子讲,吃上白面大饼死了也不亏,比他爹的命好,他爹临咽气就想吃不掺野菜的窝窝头,到底没吃上就伸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