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四爷知道,属于方卫国的大小子——方东。
四爷从新开办村里的小学,让龙首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远离现代文明的小村子的人们,再次看到了希望,大道理乡亲们不懂,但“识文断字可改命”这个简单的道理龙首村的人谁都懂——四爷就是通过读书而彻底改变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而像这种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活生生的例子本身,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
只是在这个几乎家家都超生的年代,一个家庭有两个甚至三个适龄儿童的情况很普遍。但一家供一个孩子上学,大人就已经是咬紧了牙,勒紧了裤腰带——贫瘠而数量有限的土地,实在无法承载相对如此大基数的人口的需求,何况还是额外的更高需求。
方卫国家大小子方东七岁,幺儿方从风六岁,都是适龄儿童,但家庭情况决定只能勉强供一个孩子上学。方卫国夫妇原本决定先送方东读书,方从风年岁小点,以后再说。却没想到七岁的方东却果断而坚决地将机会让给了弟弟。
领着小哥俩找到四爷报名时,方卫国说起过这事,当时,四爷还以为方东跟村中其他几个不想上学的孩子一样,只是因为野惯了才不愿上学。不料,开学第一节课,四爷就发现了那双纯净而认真得近乎狂热的娃娃的眼睛,出现在教室的窗外,而且从此以后,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由此,四爷知道自己太小看这娃娃了!无论他是天赋秉异,还是家风引导,但小小年纪就知道跑来窗外偷听课,说明他渴望读书,更明白读书的意义,可他偏偏就把机会让给了弟弟——心胸如此开阔、大度,行事如此宽厚、大气,古往今来几人能及?相比之下孔融让梨也只小道尔。
于是,从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起,四爷就从不在窗外看不见的黑板位置板书,冬天也从不在方格木轩窗的那个位置糊纸……
“其心可嘉,其情可感,其行可佩——此子,不凡!”四爷曾郑重地跟方卫国夫妇说起方东,“我们就都尊重他的选择——一个教室外的旁听生,或许会学得更好,将来成就或更大,因为,他将更懂得‘珍惜’这两个字的意思……”
放学了,娃娃们将教室一丝不苟地收拾干净整洁之后才回家——这是他们自己的功课,四爷从不布置,就是娃娃们自发自觉。每天,娃娃们都坚持清理干净教室后才走,分工、轮值安排,从来不用四爷操心——娃娃们,都知道珍惜呢!今天课堂上发生的一幕,已再次让四爷唏嘘不已。现在,站在这间虽然桌椅破旧不全却干净整洁的教室,四爷更感欣慰。他再次看了看方格窗纸上的破洞,心中对那个窗外骑着黄牛偷听课的娃娃,不由有了更多的期待。
而这时,方东正独自蹲在屋后的桂花树下——流泪。
因为,桂花,谢了。
时近中秋,桂子飘香的时节,方东家屋后一株金桂正开得热闹,幽香满屋。只是昨夜忽然一场秋风秋雨,凋落桂花无数。方东昨夜就睡得极不安稳,今早起来都不敢去屋后,“放学”回来安排好老黄牛,才来到桂花树下,独自面对满地破碎的金黄落花。
起风了,萧瑟的秋风,吹落方东满脸潸然泪珠儿。他蹲在树下,默默捡拾起泥泞中一朵朵破残的金黄,一个人,默默流泪。
方母冉红梅从厨房出来倒淘米水,发现儿子又蹲在地上,痴痴地捡拾落花,知道他是要把花朵都埋葬到树下,不由双眼一红,泪水倾下,却没有惊动他,反而轻手轻脚倒了淘米水,转身回了厨房——儿子自小如此,见不得花草树木凋零,每见叶落花凋谢,轻则情绪低落,重则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还是婴儿时,方东无论哭得多么稀里哗啦,但只要一见花开草绿,必喜笑颜开,甚至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稍大点会爬后,大人一不留神他就撅着光屁股,一拱一拱爬到花草旁边,瞧着花木,一趴就能半天。再大些后有的一天,他一大早摇摇晃晃跑到河边一株鸭鸭花前,一蹲就是三四个钟头,拖他吃早饭都拖不动,硬是直守到日上中天,河岸上第一朵淡紫的鸭鸭花完全绽放,他才心满意足地拖着发麻发抖的双腿回家吃饭……
从此,村里多了一景——在家里,小方东一有机会就蹲在房前屋后那些时令花草近前,或者紧紧抱住桂花树、李子树、樱桃树等树木,时不时抽抽鼻头,嘟嘟喃喃地自言自语,问他在干啥,他说是在跟花儿们说话。跟父母到田地里,他从不吵闹,要么绕着田地里的庄稼转圈圈,时不时抽抽鼻头,一边小声地跟庄稼“聊天”;要么就撅起穿着开裆裤的光屁股,趴在田埂上,除了不时像小狗一样东嗅嗅西嗅嗅,能半天不见动静,问他在干啥,他说是在听庄稼们摆龙门阵……
说来也奇怪,自从方东能够满地乱跑之后,他们家的花儿,总是比别人家的开得更热闹更灿烂;同样的辛劳,但他们家的庄稼,就是长得比任何一家的都好,粮食都要多收一层。
方东如此亲近草木,自是容不得别人损伤,但是,山村的日常生活,除草伐木,割禾摘菜,又怎么可能不伤草木?方东每每不忍,从小到大不知闹出了多少让大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也因如此,他跟村里的娃娃打架无数,回到家时,经常鼻青脸肿。于是,娃娃们以一种很是不屑的心态,送了他一个“花痴”的绰号。
如今,方东大了些,虽然依旧懵懂,但还是多少知晓了些世态人情,不再强求别人接受自己的喜好,却又开始埋葬自家房前屋后凋落的花朵花瓣,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为此独自感伤。
……
冉红梅将米下了锅,想起幼小的方东独自蹲在树下捡拾落花,一个人默默流泪葬花时心疼的样子,她的心,比儿子更疼——从小就极懂事的方东,就这事不听话,大人一说,他就低着小脑袋不声不响,然后几天都闷闷不乐,让人实在不忍再说什么。到后来,反而是大人很小心地不去触及……
拉起衣角摸了摸眼角的泪痕,冉红梅往堂屋里看了一眼,幺儿方从风正蹲在地上,挺直了小腰板,专注地在泥土地板上练字——完成了老师布置的练习之后,懂事的小家伙不愿多费纸张墨水,自己找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另外练习。冉红梅瞧得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心底的疼痛却也因此有所缓解,准备中秋晚餐的动作不由轻快了几分。
劳作了一天的方卫国回到家,放好农具就坐到灶台前帮妻子烧火,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冉红梅一边忙着,一边忧心忡忡地小声说起方东的情况。方卫国低头沉思半响,添了两根柴进灶膛里,拍了拍手:“我去看看。”
方卫国来到屋后时,方东正背靠着桂花树,愣愣地盯着地面小小的花冢,双眼红肿,见方卫国过来,咧嘴想露个笑脸,却实在笑不出来。方卫国瞧得心中一抽,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方东身边,伸手揉揉他头顶,蹲下来,用袖口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认真地正视他的眼,一字一字地道:“东东,你是男儿汉,你记住——男儿,流血不流泪!”
“流血不流泪?”方东呆呆的目光突然一亮,却又不解,“那……为什么呢?”
“因为男儿,要顶天,立地,那就会有更多比流泪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所以,真正的男子汉,做事,不流泪。”
方东一双眼睛亮起来,目光中哀伤褪去,涌起烈火一般的热情:“爸爸,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方卫国举起拳头,方东握拳迎上,一大一小两只拳头轻轻碰了碰,无声,然而云霄之上,却似有风雷隐隐。
拉起方东满是泥巴的小手,方卫国站起身来:“饭快熟了,今天过中秋,打牙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