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侯九愣了一下，显然跟不上小孩子的节奏，“去哪里？”
“当然是去我家。”紧紧抱着有他半个人高的厚厚书本，方东心情说不出的激动，这是真正属于他个人的第一本书！但也正因为如此，他越发感觉自己背叛了九爷，心中愧疚，说话都不敢抬头，当先闷头开路。
“你不上课了？”侯九很纳闷，“又为什么，是‘当然’？”
“先带您去我家之后，我再回来。”想到自己总算能为九爷做点什么了，方东的心情稍微好转一些，“至于‘当然’……”他停下脚步转身，抬头笑了一下，“当然是因为——我知道九爷您来是为什么。”
侯九一惊，下意识问：“为什么？”
“九爷您虽然穿着蓝色卡基中山装，但上衣口袋上没有撇上一只钢笔，手里没有提上一只公文包，所以，您一定不是来找村长的。”
方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似模似样地分析起来：“而您跟我摆了半天龙门阵，都没问起谁谁谁家在哪里，怎么走——您也不是来走亲戚的。您从村外来，既不是干部找村长，又不是走亲戚；您背着山客才用的竹背篓，腰间却又不见镰刀和绳索，背篓空空，也没有山客专用的小锄头……”
原来是知道了这个，侯九松了口气，暗自苦笑，莫非自己真是老了，居然完全跟不上这娃娃的节奏。
但他心思却也因此放松下来，注意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观察、判断能力，不由兴趣又起：“那你认为我是干啥来的？”
“进山，采药。”方东一脸笃定。
“就算是这样，”侯九惊到了，又不解了，“为什么‘当然’要去你家？”
“曾经有人独自踏进我们这里群山之中的原始森林，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因此，外来人想要进山，就一定会在我们村请熟悉森林的向导。而且，一定是请最好的。而我……”方东一脸小骄傲地挑起拇指指向自己的鼻头。
“你？”侯九真正惊着了，不由诧异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就是那个最好的向导？”
“我……”方东的脸唰地变得通红，用力揉揉鼻头，“我嘛，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儿……”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比划着“一点点儿”，“方圆百里最好的向导，当然不是我，而是我爸爸！”
“原来不是你啊——”侯九回过神来，娃娃的节奏果然强悍，又吓了他一跳。
“九爷您就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就只差一点点儿了，就一点点儿！”方东急了，生怕他不信，食中二指间的距离越比越小，两根手指都快捏在一块儿了。
方东不知道，高人进山，其实是不需要普通人做向导的。
但侯九并没有拒绝方东的好意，因为他也的确是来采药的，就算不用向导，但事先向熟悉森林的本地人请教，多少会获得一些信息，总好过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满森林四处乱窜。而且，他正好很想更多地了解方东这孩子，而通过他的家庭，无疑会了解得更多——他送给方东的那本书，除了见面礼的意思，也算是留下了一份机缘，至于是否能开花结果，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是的，侯九的确动了收徒的念头。
两人这一番结识，其实已经结下了不浅的法缘，虽然看似完全偶然，但又有谁知道，偶然背后，不是某种更玄妙的必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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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群山，草木凋零，映照着西下的夕阳，难免显得几分萧瑟。山涧山泉水瘦，却又添了几分剔透的宁静。
一阵微风掠过，摇落几片孤零零挂在树梢的黄叶。
溪流岸边一块大石头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一片黄叶打着旋儿，晃晃悠悠恰好飘落在书上，不动了，就像它本就是这本书里的一枚书签。
大石头旁的溪流浅滩上，方东盘腿而坐，收腹挺胸，端端正正，手里握着一截新鲜的松枝，正在细沙上练字。九爷送给他的这本书，有很多字他还不认得，有更多的内容他还看不懂，但他依然有一种萤火虫第一次见到皎皎明月的震撼，。
书法的世界，原来可以如此博大精深！
震撼之后，是狂喜。
这本书现在就是属于我，就是我打开那博大世界的钥匙。
如此，怎能不大喜，狂喜？
此刻，方东写的，是“水”字。这是书中他能大略看懂的小部分内容之一。四爷还在给娃娃们启蒙，当然不会拓展延伸得太宽太远，所以当方东看到这本书上介绍，水字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含义，那么多的写法，狂喜之后，立即付诸行动，苦练起来。
夕阳下，溪水旁，方东是那么投入，专注的小脸被夕阳映得通红。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侯九和方卫国已经在他身后静静地站了有一会儿了。
方卫国带着侯九在笔尖岭转了大半天，返回时，侯九远远发现方东，两人特意绕路过来，却没惊动他，静静地看他练字。
儿子在无人之处练字，也能做到如此专注认真，方卫国很欣慰，更不忍心打扰。但让客人也一起一直干站着，终究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出声打断方东。
但他念头刚起，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客人轻轻走到方东身后，伸手捏住方东当笔用的松枝，快速往上一提。
松枝被提起来了，但方东握着松枝的手，也一同被提了起来。
方东握着笔的手指其实并不是很用力，但他已经开始领会了“笔顺手势，手随笔走”的用劲诀窍，笔势上扬，他的手更自然而然顺势而起。
握笔的右手高高扬起之后，方东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大惊回头，正迎上侯九眼中满是惊喜、赞赏的目光。
“九爷——”方东又惊又喜，放开松枝起身，才发现方卫国也在，“爸爸……你们怎么来了？”
“回去路上看见你在这里，我们就过来看看。”方卫国上前拍了拍方东屁股上的细沙，“天快黑了，一起回家吧。”
侯九捏着松枝，看看沙上的字迹，眼睛越发明亮了——从留在沙上的几个水字可以看出，方东不仅仅是在练字，他竟然摸到了观山水而法之的门槛，这几个水字，既是在书写，同时又是在尝试着体会甚至在尝试通过文字，表达“水”之韵！
侯九想收徒，马上就收。
可他偏偏不能收，否则，无论对谁，都将不是一件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