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方东慢慢平静下来,王幽客坐到他旁边一方青石上,温温地笑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方东的嘴角还在笑,他的脸颊还因为兴奋、激动而显出异样的通红。
望着蓝天白云间一个盘旋的小黑点——那是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方东无所谓地,很随意地说:“讲吧。”他眼角的余光都没看向王幽客。
“唐朝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儿,跟你是一个姓,他也姓方,名叫方仲永。方仲永五岁那年,……”
双手抱膝,王幽客下巴枕着膝头,瞧着山泉水中流动的蓝天、白云和阳光,静静地讲述着那个让国人惋惜了一两千年的天才的悲剧。
虽然讲得不快,但故事并不长,王幽客很快就讲完了故事。
说讲故事就是讲故事,王幽客没有参杂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也没有一句评论之词。讲完之后,她下巴搁在膝头,静静地望着清溪流泉出神,不再出声儿。
听着故事,方东刚开始还为方家有如此的天才而自豪。渐渐地,他嘴角自傲的笑容开始隐去,他脸上的红晕开始消褪。
故事听完,方东慢慢收拢四肢,慢慢坐了起来。
沉默片刻之后,他也看向清溪流泉,一字一字轻声说:“谢谢小先生!我明白了。”
没有再说什么,方东知道,事情,都是做出来的。于是,他捡起刚才兴奋之下随手丢在一边的松枝,准备继续练字。
“等一下。”
王幽客突然出声打断了方东的动作,沉吟片刻,她说,“方东你先将你所记住的‘水’子部内容背一遍让我听听。”
“好。”方东不假思索,张口就背。
虽然已经知道方东的记忆天分不凡,但真正听他背诵之后,王幽客依然很震惊——近十页的文图内容,方东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而且一字不差,中间都不带犹豫、停顿的。当中有好些字方东还不认识,但他却能准确地描述出每个字的偏旁、部首、结构,甚至那个字所在页面的准确位置!看他轻松自信的样子,应该是每一页的内容都纤毫毕现地印在了脑海里,他只不过是照着读出来而已。
跳下坐着的青石,王幽客捡了根枯枝,蹲下来,开始在白沙滩上写写画画,一个字一个字教方东读其音,释其意,引导着他疏通句意……
晨风轻拂,阳光清照。
青松下,清泉旁。
两人一个专心致志地教,一个全神贯注地学。小小的白沙滩上,不同的文字图形不断出现,又不断被抹平。
但每个字,都只出现过一次。
而一次,就够了。
一温柔清甜一清亮雄浑的两道朗读的声音,随着清风,透过松针,在山林间错落起伏。
于是山林,阳光,越发清静,越发优雅。
直到——
“咕噜”——“咕噜——”两声肚子叫几乎不分先后响起。
肚子的叫声不是很响,但已足够让两人相互听清。
两人愣愣对视片刻,“扑哧——”一声同时笑出声儿来。
……
“不用把牛赶回去呀?”回去的路上,王幽客很奇怪,方东居然随随便便把老黄牛丢在那里,然后就回家了。
“不用啊,有时候没空放牛,甚至可以把牛放在山里好几天呐。”
“那……会不会走丢,或者是,糟蹋田地里的庄稼呢?”
“一般不会——尤其是我们家黑脑壳,它从来不会,懂事得很。”方东一边回答,一边把玩着刚才当笔用的那截松枝。
王幽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黑脑壳……似乎真的很通人性,是吧?”
方东转着松枝的手微微一抖,松枝在他大拇指上刚转到一半圈,这时呼地一下脱离掌控,打着旋儿斜斜飞了出去。
正欲出手去抓,王幽客却眼前一花,只见松枝已被方东稳稳抓回手中。
王幽客眼睛不由微微一眯——好快的反应!
方东这一抓,看似简单,似乎就动作比一般人快了些而已。但王幽客知道没那么简单——事件发生后那一瞬间的反应、对松枝轨迹的预判、手眼之间精准的配合,这当中任何一环稍有丝毫迟疑或失误,方东就不可能抓得住。
就算有人能反应过来,也能成功预判,但绝大多数人却没办法真的抓住——因为手上的动作跟不上。比如说,不小心从饭桌上失手掉了筷子、碗什么的,似乎只要眼疾手快就能及时抓住,但事实上往往只有眼疾,而没有手快。
要能眼到则手到,除了反应速度要够快之外,更必须匹配相应的肢体、肌肉力道以及对此的掌控——换句话说就是你得具备相当高标准的身体条件,才有可能做得到你想做出的动作,否则,无论你的眼睛又多快,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饭碗,摔个七零八碎。
而且,方东是在上一个动作中失神之下而玩掉了松枝,因此他在做出抓松枝这个动作之前,还有一个收回心神然后改变动作以及新的动作发力方向的过程。
王幽客暗暗称奇——方东这家伙,小小年纪,哪来这一身远超常人的体质?这可不是只靠苦练就能做得到的,一般的世俗手段,基本练不出来。
至于方东为什么突然失神,王幽客心知肚明——因为她试探老黄牛的那句话。
这小家伙,秘密可真不少。
或者说,这个小山村,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只是这些事情,方东明显不想说,王幽客也没问。看着刚被方东抓在手中的松枝,王幽客忽然想起自己在第一堂书法课上看到的情景,不由问:
“方东,书法课上,我发现大家都舍不得用笔、墨、本子——这样可不好。”王幽客轻轻摇头,“放不开手脚的话,无论是练字还是识字,效果都不好。这样下去可不行——就算是家里都很困难,却也不至于如此……”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斟酌着用词,“如此……珍惜——这是为什么呢?”
“大家都舍不得呀!”方东见她没有纠缠黑脑壳的事情,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因为笔墨大多是同学们自己上山打五倍子换来的,所以特别舍不得用,也就显得太……”他揉揉鼻头,说,“……小气。”
“五倍子?”王幽客秀眉一扬,眼睛一亮,问,“那是什么?”
“一种山里野生的中药材,比较值钱,也相对比较好采集和炮制。”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舍不得用呢?要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器啊。”
“关键是,”方东苦笑了一下,有些无奈,“野生的五倍子,没有那么多来让大家都能换成笔墨啊。”
王幽客轻轻皱了皱眉,沉吟着问:“平时,你们是怎么去采集五倍子的?合伙还是单干?”
“当然是各干各的,谁找到一棵五倍子树,都是避开别人才去打,打完之后,这棵树的位置都不告诉别人呢,要不然,自己下次或者明年想再来时,铁定被别人打光了。”
“除了五倍子,还有别的草药……或者,其他比较值钱点的……山货么?”
“有是有,比如青蒿、车前草、天麻、黄精,季节性的松菌、厥苔、板栗、木灵芝,甚至还有百年老山参……啥都有。但是要么数量稀少不易采集,要么是体积太大、太重而运不出去——出山的几十里山路有多难,小先生你是亲身体验过的嘛。”
王幽客默默点头,一路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