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去香案,天道门换上了椅子案几和茶水点心。
时已正午,各人均有些困乏饥饿的感觉,可是各派掌门都只是浅尝辄止,那些年轻的徒弟们自然不敢太过放肆,有样学样,装模作样。唯有葛传祯全然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专心对付身旁那碟云糕。真是太好吃了,松软甘滑,还带着一丝花香,配上杯中的雾松针茶,天然芬芳的味道令人陶醉。
玄宝法师坐在神殿正中的大椅上,流岚道长与湛然道长分坐两侧,待众人稍稍用过茶点后,流岚道长站起身,开口说道:“诸位道友不远千里万里,前来参加法事,流岚深感荣幸。且得符箓三宗共举盛事,结下道缘,万分感谢。天道门地处山野,贫寒鄙薄,唯恐招呼不周。幸得祖师堪破金关,功行圆满,籍以赐福答谢诸位道友。”
各派掌门听了这番话,前面几句还拱手摆头谦虚回礼,最后一句却是整齐地点头,眼神中无不透射出热切渴望。
在座的除了葛云,怕都是不差钱之辈,他们修炼修什么?还不是希望长生,希望拥有高深法力。世上还有没有灵丹妙药他们不知道,但若有,必定在天道门,当世唯有老神仙可炼。虽然没有活死人肉白骨那么夸张,但是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精进法力却没有问题。
玄宝法师将众人的神情皆收入眼底,自是知道这些人需要什么,他亦要借此机会斩断俗缘,此后道途未卜,但再无羁绊。微笑道:“今日与其说是赐福,不若叫做还愿。”
说完这句话,玄宝法师起身离座,众人连忙想要跟着站起来,玄宝一摆手,道:“诸位且宽坐,尔等或与贫道有恩、有旧、有助,待贫道一一道来。”
玄宝踱步到右首青城派刘掌门面前,道:“昔年贫道年幼之时,家境贫寒,尝于青城派山门内得一饭之恩,免于饥饿,此恩当报。”
说着从葛衣长袖中抽出一只黑色木盒,道:“此乃十颗草还丹,请刘掌门收下。”
青城派刘掌门双手恭敬接过,满面红光,双手竟有些发颤,草还丹哪,据说一颗可续命一年,相当于多了十条命了。众掌门皆投以羡慕嫉妒的目光,一饭顶十丹,奶奶的,咋不来俺山门吃呢。
玄宝继续踱步至下一个门派,乃是峨嵋派。“贫道年青时曾游学各地,偶遇空灵师太,得《通臂拳经》,绝技傍身,邪魔辟易,保我屡胜磨难。”
说着从长袖中抽出一只两寸长的青花细瓷瓶,道:“此乃化液露,请青依师太收好。”
众掌门眼睛都红了,若说草还丹是续命灵丹,那化液露就是增进法力修为的妙药,对他们来说,是最需要的东西。奈何不是自己囊中之物啊!修习法门他们不缺,所以对金丹大诀不感兴趣。寿数他们缺,但草还丹作用有限。他们最缺的还是能提升法力的丹药,道行精进了,寿数什么的就都有了,因而才这么羡慕。
下一个是上清派,徐春庭一张老脸早笑得如花似地:“老神仙安好,呵呵。”
“春庭,老大不小了,还是如当年一般滑头啊。”玄宝法师颇为感叹地笑了笑,道:“那时你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成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我看你身子瘦弱,虽被人欺负,却有股韧劲和狠劲,动了恻隐之心,帮你打了一架,倒让你赖上了。呵呵,后悔被我将你带进道门吗?”
徐春庭思绪回到几十年前,哪里只是被人欺负而已,自己当时都被人打得血肉模糊,快要死了,玄宝法师从天而降,救了一命。眼眶不由得一下就红了,哑着嗓子道:“若非老神仙,春庭几十年前已经死了。只后悔没能拜你门下,又遭了几十年罪啊!”
当年玄宝救了他之后,安置在一处道观养伤,没想到机缘巧合,从此入了道门,摸爬滚打几十年之后,当上了一派掌门。
“得了便宜还卖乖。”玄宝法师在衣袖中掏了掏,抽出个黑乎乎的东西,还没说什么,徐春庭已经伸手接了过去,喜笑颜开道:“多谢多谢,老神仙,我等这物件等到头发都白了,哈哈!”
众人不知那物件是什么,看徐春庭的表情,应该是个好东西,都被吊起了胃口,心中暗骂,这老滑头,有好东西却怕人知道。
玄宝摇摇头,晃到正一派张知初面前,直接从衣袖中抽出一册经书,道:“正一派传承悠久,家大业大,贫道少时,也曾往求学,虽未入门墙,却有启蒙之恩。汝父张先思与我相交,曾提到过欲得《通玄真经》全本一观,此乃贫道手抄全本,你且拿回去与汝父一观。”
“是。”张知初恭敬接过,心中暗道,老父呀老父,您老当年怎么不提丹药法宝啊。不过,看玄宝不咸不淡的模样,恐怕当年正一派给他留下的也没有太好印象。
玄宝转了一圈,各派均有收获,只剩灵宝派和少林在最后,他们坐在左首一二位。
葛云早已经站起身来等候玄宝法师,葛传祯在他身后,旁边那碟云糕早已消灭干净,还意犹未尽,不过他现在最感兴趣的却是玄宝法师的衣袖,空荡荡地,怎么能拿得出那么多东西,难道是西游记当中镇元大仙的袖里乾坤?或者是真有储物手镯、须弥戒指之类神奇的法宝?
“小云,变老了。”玄宝法师淡淡说道,言语中却透着深情关切。
葛云眼眶微红,点了点头,道:“云有负仙长所期,修道无成。”
“错、错、错,修者,自身也,莫过执于外道。”
玄宝法师当年曾与葛云有过一段尘缘,传授了几门道法,奈何葛云死守着祖上一脉相承的斋醮符箓之术,于道法求真的本质而言,无疑是走偏了。
“云受教,日后当精研道法,愿得一朝闻道。”
“此乃《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古本,或于汝修行有所裨益。”
“多谢仙长。”葛云喜笑颜开,度人经乃是灵宝派镇派经书,只可惜从祖上流传下来的都是修订版,若得古本一观,的确对他的修行有很大帮助,毕竟越是古老的道法就越接近本真。
玄宝侧身欲行,葛传祯突然窜了出来,躬身道:“弟子传祯,欲拜到天道门下,望仙长成全。”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全场人都惊呆了。
葛云张着嘴,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傻孩子,怎么跑出来了?要拜师也不看看时机场合,这不是让人耻笑嘛。
果然人群中有些人已经嗤笑出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传祯,不得无礼。”葛云厉声道,生怕那莽撞的小子惹得老神仙不快。
“无妨。”玄宝法师朝葛云摆摆手,微笑看着葛传祯道:“你可想清楚了?一入我门,便是无边苦海。”
葛传祯跪伏在地上,坚定地道:“弟子已经下定决心,望仙长成全。”
他这样做,既是冲动又经过了思想争斗,经历了玄玄之境,那句“世间若无世外寻”一直在他脑海之中回响,看到玄宝法师的种种神异,他知道这就是他想要追求的道。错过了这个机会,这辈子就与道无缘了。
“小云,你意下如何?”
“这……”葛云还是有点懵,这小子怎么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了。
“掌门……”
“什么掌门,叫叔公。”葛云回过神来,伸手给葛传祯的脑袋来了个爆粟。“仙长,我这侄孙突然开窍了,您就给他个机会吧。”
“也罢,贫道刚出关不久却又闭关在即,便由湛然收你为徒,排寂字辈,赐法号寂寞。望汝潜心修道,在寂寞道途之中有所作为。”玄宝法师话虽说得正经,嘴角却有一丝笑意,特意伸手将葛传祯扶起。
这下轮到葛传祯傻傻地张着个嘴,难道在山脚下与寂松两师兄弟说的悄悄话都被玄宝法师听到了?要不然哪有这么巧。被玄宝扶起时,手心传来一个异物,光滑凉润,似一只小瓶模样,玄宝还向他眨了眨眼,看来不欲让人知晓。葛传祯握紧小瓶,悄悄收好,站回葛云身后,心中感到一阵激动。
众人一片讶然,这样拜师也行,真是出乎意料。寂松与寂风脸上充满笑意,朝葛传祯挤眉弄眼,很是佩服他的胆大。
其实道家收徒,讲究的便是一个随缘,不像佛教那样有目的地四处游说“你与我佛有缘。”而是随遇而安随心所欲的随,缘来则聚缘尽则散的缘。这与老君的无为而为思想宗旨是分不开的,你来与不来,我都在这里,你来了,道心不诚我不收,你不来,那随便你。所以道教日趋衰落,只因他不争,不争徒弟,不争信徒,给了佛教巨大的生存空间,发展壮大。那西游记之中也充满道佛之争,唐僧三徒皆是由道转佛。不过佛道纠葛历史悠久,众说纷纭,时常沦为当政者工具,兴衰成败远没有这么简单,不提也罢。
行至少林方丈普信大师身前,玄宝法师出乎众人意料地躬身行了个礼。
一直面带慈悲笑意的普信大师也不由得脸色一变,连忙侧身避到一旁,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仙师这可使不得,折煞贫僧矣。”
玄宝亦双手合什,站直身道:“福生无量天尊,佛道相长,殊途同归。少林宏扬佛法,教化万民,乃百姓之福,此乃无量功德,自然当得起贫道这一礼。更何况,贫道曾在嵩山少林寺研修佛法,蒙慧枯禅师指点,甚得裨益,可为吾半师,岂可失礼。”
普信圆脸横肉一抽,推说道:“仙师言重了,少林还需多多仰仗仙师传经送宝才是。”
什么教化万民、无量功德,在外面说说还行,须知在场的其他门派皆是道门,在这说不是将少林架到火堆上烤吗。果然,众掌门听了玄宝的话均暗暗思索起来,望向普信大师的目光亦略有不同。
“呵呵,少林根基雄厚,贫道可不敢献丑。不过,这本《十方丹经》乃贫道花费一甲子苦功四处收集,校验而得,可说是毕生心血精华所在,还望大师好生保存,善待使用。”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普信眼睛一亮,伸手接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有了这本丹经,还怕没丹药吗,看来今天自己才是最大赢家。
可是转念一想,没有老神仙那般修为,纵有丹方亦无济于事呀。唉,空欢喜一场。
玄宝看到普信面色几变,岂会不知他担心什么,笑道:“大师放心,这丹方经过贫道改良,若有先天之炁炼制最好,若修为不济,则无需法力亦可炼制,只是所需药材要求更高,药效也略低些。”
普信听了这话,重又喜上眉梢,随手翻了翻丹经,正看到第一个丹方就是突破先天的灵药化液露,需要百年野山参、百年何首乌,七十年份的黄芪……脸色又是一变,这要配一副丹药下来,得花费多少啊,而且大多药材有价无市,有钱亦未必买得到,该不是拿这东西故意坑佛吧。
要说那要求也没提高多少,只是原本用五十年的野山参可以炼制的提高到一百年而已,这已经是底限了。可是如今这年代,不说五十年一百年,就是十年的野山参也少见了,何况炼制一副丹药没有十几种药材哪下得来。
别看玄宝分派得轻松,那也是踏遍三山五岳访幽涉险才勉强凑齐配制了一些,若非今日特殊,是万万舍不得一下子拿出来的。都说财侣法地、穷文富武,不论习武修道,财都是排在第一位的。思前想后,在场的唯少林有财力使这丹方不至埋没尘堙,亦算是另类的传承。
“那化液露只需五副,便可入先天之境。”玄宝又抛出了一粒甜枣,说着不理会患得患失的普信,缓缓踱回殿中央神像前。
众人知道玄宝法师有话要说,不约而同站起身来。
玄宝双眼一一扫过流岚、湛然、徐春庭、张知初、葛云、葛传祯等人的面庞,似将众人铭记于心间,轻声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师祖!”“老神仙!”众人皆悲恸出声,葛传祯眼泪一下就出来了,短短相识,却感觉玄宝法师如同至亲般。
玄宝感受到众人的这份关切,平静的心境亦泛起一丝波动,修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了他这个境界,又有谁能懂其中的艰险辛酸,如今已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葛传祯在玄玄之境中的感觉又何尝不是他的切身体会。
伸手止住众人话语,玄宝沉声说道:“吾辈道者,与天争命,修的便是本心,生死聚散自是寻常。如今天机晦涩,道途艰辛,诸位道友各自珍重吧。”
玄宝将话说完,便飘然而去。一曲八声甘州隐隐传来:“问世间神仙何处游,飘渺迹难求。……唏玄机亘阻,河车牢囚……他日化身灵妙……斩鬼怪妖魔……澄清玉宇,伴月遨游。”
殿中留下众人一番唏嘘感叹。
此时,大日偏西,一抹斜阳自殿门外映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