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领仍然有点犹豫,村长不得不拿出两村同居一路之情和他与前首领之谊来说。
说起他父亲,这位年轻的首领脸色终于放松下来。他父亲可是这些村子里面最聪明最受人尊敬的首领,而且有着常人难及的魄力。
村长和前首领的友谊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这位年轻首领上任不足半月,更是需要一个可以相信而且临危不惧的人助他渡过难关,自己父亲的好友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年轻首领姓王,名讳一般无人提及,反正世代首领都姓王,而且同时只能存在一个首领,外人一般都把他们称为“王首领”。
“王首领”正襟危坐,以显示接下来的谈话将会十分严肃而且重要。村长也坐直了身体,以示尊重。
“陆叔,你与我父亲相交三十余年,你应该知道他是个深谋远虑的人。”
如果不是为了维持严肃的气氛,陆村长肯定会笑出声来。
老王首领确实是个喜欢折腾的人,他才十岁左右时就偷他自己村里种的南瓜,偷来之后却又偷偷分发给各家各户。这地方并不愁吃穿,他这么做纯属恶作剧。
他们村的村民对于自家门前多了南瓜好像并不惊讶,还连声称赞这是神明给他们的暗示,暗示他们祭祀时应该多放南瓜。
从此,这个村的祭祀大典南瓜成了主要供品,四邻皆知。他最初觉得很有意思,后来也就慢慢失去了兴趣。
认识当时还很年幼的陆村长后,他不顾部落之间少走动的老规矩,整天往别人村子跑。他把自己偷南瓜的事情告诉了小陆后,两人决定在这边也做一次,但是不再偷南瓜,改为偷萝卜。
这个村子的人反应就十分激烈了,他们早就从邻村人那儿听说神明喜欢南瓜,怎么到他们这儿却成了萝卜呢?这可是个重要的问题,不过神意难测,村民们只好照办。
直到有一天,两人往别人家门口放萝卜时被人逮住了。当时的陆村长正是小陆他爸,二话不说把他俩带回家准备教训一番。
小陆吓得双腿打颤,小王却丝毫不怕,还很认真地说:“神明教导我们要犯罪,不罪怎么能有子孙万代?”
最终,小陆被暴打一顿,小王被送回了自己的村子。
很多村子都把这事儿作为了茶余饭后的笑谈,不过它好歹教会了人们:自己不了解的不一定就是鬼神所为!
往事总是既令人缅怀又令人忧伤啊,陆村长这样想。
“陆叔还记得我爸的年龄吗?”王首领问道。
陆村长在心中算了算,很肯定地说道:“你爸大我一岁,今年应该是恰好四十岁。这几年人心不稳,各村走动越发稀少,我与王兄也已经有几年没联系过了,不知他近况如何?又为什么卸任首领呢?”
王首领叹息道:“差不多半个月前,他就走了。”
陆村长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牺牲的年龄应该是五十岁吧?他为什么会这么早?”
“不是牺牲,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生死难测。他曾在全村人面前说过,如果半个月之内他没有回来,就由我继任。”王首领一声叹息:“母亲近来都消瘦了不少。”
听说王首领的母亲也来了,村长连忙吩咐村民好好招待,不可亏了礼数。
“而且,他还告诉我,在继任首领时,必须祭告天地。”其实祭告是牺牲后的项目,前半部分仪式与牺牲完全相同,后半部分才会宣布首领继任。
陆村长点点头,这是此地风俗,首领上任是件大事,需要告知天地神明。
“但是,我提前了三天!”
陆村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非常确信神明一定是存在的,因此即使很多人反对,他也仍然坚持举办牺牲节。而且如果牺牲节不成功,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逃走,逃到其他地方,也许神明没空管他们呢。
然而,昔日好友的儿子竟然公然表现出了对神的不尊重。
陆村长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沙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父亲就算平时表现得十分洒脱,但在对神上,他可一直是十分谨慎的啊!”
“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我哪天无力再承担压力,我可以把村民全部带到您这儿来。他说您是他的挚友,断不会因为我的无知而无视几百条鲜活的生命。今天上午出了事儿后,我立马就带着大家出发了。其实严格说来,虽然他们把我当作首领看,但我还不算是新首领,祭告还没有完成。”
陆村长一时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干脆一声不吭。
“我想,既然我还不算新首领,事情总还有回旋的余地,只想拜托陆叔替村民们做选择。”这话十分明白,什么“替村民们做选择”无非就是让陆村长收容并领导他们。
“你为什么不肯履行你们王家的职责?你可以重新祭告的,反正你真正的上任日期还没有到来。”
“我想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离开,等不到祭告了,还请陆村长照顾一下村民,还有我母亲,她已经十分伤心了。”姓王的年轻首领站起身来,走到屋外,面向天空,神色肃穆:“如果真有神明的话,请你给我一次接近你的机会。整天生活在狂乱的臆想中,几乎消磨完了我的生命力。”
他又走回屋中,郑重地向陆村长行了一礼:“陆叔,我只是在完成父亲未完成的事。生活在神鬼的阴影中,不该是我的命运,我也不是个只能依靠酒活下去的废物。”
平静了下心绪,他突然脸现狠厉,恶狠狠地骂道:“狗娘养的神明,强行剥夺人的生命。可恨我直到继任时才明白,我们只不过是他们养的牲畜,任他们操纵生死,由他们控制姻缘。多么可笑,我们的婚姻就像是他们在试验,把我们当成野兽,强令我们配对。”
陆村长简直被这番话惊呆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首领已经走出了院子,转眼消失在东方的街道上。
他走得十分匆忙,甚至都没有跟自己的母亲告别。陆村长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此地风调雨顺,百姓无病无灾,但是少有人活得快活。有些极端的人,甚至醉生梦死几十年,整年整年的以酒解愁。
他自知他的人生只剩下短短十一年,因此有再多不满都可以深藏心间,但是他的儿子才仅仅十岁,十一年后儿子接任首领,就要整整忍受二十九年。
王首领的离去令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神明现身,自己一定要当面问问,大不了一死了之。
这一夜,是个难眠的夜。新来的村民居住在本地村民家里,很多人彻夜不眠。
第二天清晨时分,准备牺牲的老人已经在“送别楼”里沐浴更衣,祷告神明。等到第一缕阳光照射的时候,早就等在楼外的村民就按照规矩把老人们接引到村长家的院子里。
院子外面人山人海,院子里面却只有孤零零一座祭坛。准备牺牲的人由自家子女领着,在祭坛前一字排开。
老人们的神色有点捉摸不定,看上去既有茫然也有期待;子女的脸色无一例外都是阴沉的,这种泯灭人性的牺牲,光是想想就十分可怕,何况今天自己将要站在祭坛上。
苏雨落、左灵和孙牧留在昨夜借宿的人家,只有欧阳镜三人站在院子外面张望。别的村子也有一些前来观礼的村民,乱糟糟挤在一起。另外,小孩是不允许观看的。
村长首先走上祭坛,以半唱半念的声调赞颂神明的恩赐,然后说明这次祭祀是严格遵守传统的,牺牲者何等虔诚,参与者何等荣幸等等。
接着就是宣读牺牲者名单,牺牲者按照名单站成一列,左手边是牺牲者的子女。
然后,村长走下祭坛,吩咐几个村民把事先准备好的十几把尖刀放在祭坛边缘,保证每名牺牲者都有一把可用。另外,祭坛旁边放有十来具担架,专门用来抬走并掩埋尸体。
人群鸦雀无声。
第一名牺牲者姓李,男性,家住欧阳镜借宿的那家人后面。他儿子大约二十三四岁,按例穿上了一身白色衣衫。
李姓牺牲者面色愉悦,仿佛死是一种解脱一般。他朝着自己那手脚都有点哆嗦的儿子吼道:“这么小一个事儿你怕什么?照着这里来!”边说边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这名牺牲者的老婆小他两岁,此刻也站在人群中间鼓噪,直骂自己儿子胆小如鼠。何况,人的事儿可以耽搁,却不能让神等急了。
小伙子犹豫半晌,终于说服了自己,颤抖着从祭坛边拿过一把尖刀,闭上眼朝他爹心脏位置刺去。刀很锋利,但是他刺的位置却有一点偏差,并未刺中心脏。
他爹惨呼不已,倒在地上翻滚,这可把他吓坏了,他丢下刀就要夺路而逃。村长没办法,只好自己快步走上前去结束了牺牲者的生命。牺牲者虽然受了致命伤,身体仍然抽搐了好一会儿。
这就是举办者的工作,如果有孤寡老人或者不能短时间死去的人,就需要举办者亲自操刀。
对于初次观看的人来说,这场面十分令人震撼。
由于第一名牺牲者死得十分痛苦,以至于就连其他牺牲者都感到胆寒,有人立马提议,应该先与神沟通。
如果能得到神明的回复,那么牺牲节继续举行;如果不能的话,也许牺牲节应该就此终结。
很快,就有人上前收拾了牺牲者的遗体。人们曾经相信,肉体是无用的,神明看重的只有灵魂,所以尸体会统一掩埋在村子北边的乱坟堆里,并且不会立碑。
村长再次走上血染的祭坛,高声向神明汇报牺牲节的进展,并且请神明赐下指示。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乌云蔽日,雷声震天,天地变色。
人们都很惶恐,欧阳镜几人也是心生敬畏。
人们终于确信,神明回来了,因为他正在以天地异象警告人们。
夏天,雷雨天气很常见,欧阳镜几人很快想到,这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胖子小声询问旁边一个村民,这有没有可能是巧合,那人十分郑重地摇头说道:“不可能的,以前每次牺牲节都会有一些奇怪的事儿。虽然近几年没有得到回应,但是他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直到今天。”
欧阳镜几人仍然不信,很多偶然的事儿一旦被披上神秘的外衣,就永远说不清了。
比如,这次的天气变化很可能会被信徒添油加醋,传到别人耳朵里恐怕就成了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了。
几乎每个在场的村民都是一面跪拜,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丝毫不在乎瓢泼般的雨水,但是这样的天气已经不适合继续牺牲。
村长脸色阴晴不定,站在祭坛上沉思。直淋到全身湿透,他才哑着嗓子喊道:“所有人,全部回家去收拾好东西。等到天气晴朗时,我们就搬家。”
村民们十分惊异,他们祖祖辈辈在这儿生活,得神护佑,为什么要搬家呢?而且,牺牲节还没有办完呢。
“我只能告诉你们,这是神明的安排,由不得我们。牺牲节是神圣的,等我们重新建好村庄,我们就在新村庄里举行。”
村长的眼神有点躲闪,欧阳镜猜测,他肯定没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