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分封,藩屏周室;诸侯争霸,事是用始。于乎彼时,天下犹神龟而将以作卜,于是智者作祝,武士为蓍,烈烈兵戈,煌煌矢石,炙之数百年而海内一分为七。问其时,或曰战国。
周初人言封国四百,服国八百,计有一千余国拱卫周王室。然而斗转星移,时至春秋,屏陵对峙依旧,诸侯则只剩下百余国仍能苟延喘息。后至战国,天下复何尝见百余国,亦有秦、齐、楚、魏、韩、赵、燕战国七并列睥睨而已。
秦、齐、楚、魏、韩、赵、燕,世称七雄,谓其有万乘之资。自三家分晋,韩、赵、魏初立国起,七雄就已经春复秋始,日相与争霸矣。又霸者:伯也,人臣也。是知当时七雄虽强,犹尚天子。直至周显王三十五年,齐魏徐州相王;周显王四十四年,张仪王秦王;周显王四十六年,燕、赵、韩、魏、中山五国相王。千乘而若中山者,且自王矣,弗顾周室,而况七雄?所以自是之后,但凡诸侯任政及用兵,不闻争霸,只说王业!
燕,周召公奭之封国,姬姓燕氏,辟地幽州。由于太过僻远,春秋时,列国之间的战争鲜与其有关,一直处于边缘状态。但也得益于此,燕才能支吾中原,叱咤东胡、朝鲜,渐至一方独大,比于七雄之列。
周显王时,燕公列万乘以与五国相王,遂始称王,是为燕易王。易王立三年而薨,王哙即位。
燕王哙为人,迂取典藏,笃奉竹帛,好读书而不求甚解,书中所谓善,彼亦附之曰善;书中所谓恶,彼亦斥之曰恶,像这样的人,于儒门中则确实是好学生,于燕国则患莫大焉。
儒者好称尧舜,燕王哙亦然,每读书至尧举国相让,嘱舜以嗣时,王哙都感佩呼吁,且会于书中现摘几句道:“大哉!巍巍哉!”
左右近习亦常窃笑之,谓王:“尧舜虽大,奈今日何?今日也就只有齐王可谓巍巍哉!”
王不悦,合书嗔怪左右道:“齐王好战,焉得为巍巍哉?自古天下所美,仁善而已,岂有好战之人而能受飨后世?”
左右不以为然,继而戏之曰:“这样的话臣明白了,齐王所经略者今日,王所经略者后世。”
“你……”王怒,遂斥退左右,继续读书。
王日颂夜讽无非此类书籍,久而久之卒有传国之意。每与宾客交谈,他都会牵着对方的手叮嘱道:“国中但有贤人,子当以实告我,吾且传国。”
闻王为如此,群臣或以忧,或以喜。忧之者说:“集兔于市,有主人的话就算是一百只也没有人会去瞟他的,没有主人的话就算是一只也会有人为此争的头破血流。兔子都是这样,而况燕国?未知今后诸侯又有几家为燕争的头破血流。真取乱之道也。”
喜之者则当然是窃喜之了,于阴暗的角落唇角上翘,这就已经足够表达他们的喜悦了。鹿毛寿,苏代,正是这样的人。二人于朝会后听见别人说燕前途堪忧便不禁会心一笑,继而一前一后信步走出了寝宫。
鹿毛寿及苏代都是燕王哙近臣,同时也是燕相国子之的心腹,尤其是苏代,与子之还是儿女亲家。所以燕王哙想要让贤,对二人来说何必还要遍访众人,贤者一直都赫然在列,那就是子之。
二人离开寝宫后便驱车径直来到了相府,门吏接入。
子之于堂上与二人闲谈,其时云淡风清,气候怡人,子之便指着庭中花草说:“今春雨水丰沛,草木繁盛,想必是大有之年。”
二人则说:“倘若真的是大有之年,也不独唯天厚此邦,亦吾相之功也。”
子之挥手,作惭愧状。
苏代继而道:“相国平素一言一行无非国家,尤其还意不在以此示人,而纯粹是习惯使然,如非至贤,其谁能如此。但是公虽贤甚,以燕论之,国力却还只在七雄之末,公以为是何原因?”
子之闻言,谨起手作揖道:“未之知也,伏惟先生教我。”
苏代乃亦揖子之道:“执御驾车,世上没有人能贤过造父的,这个公也知道。但是如果在造父驾车时,旁边总有一个人会去牵制或者骚扰他会怎样?想必就算是平沙坦途,造父也以为是绝津深渊了。在这种情况下,造父虽贤,你又能指望他做些什么呢。治国也是这样,如论知人善任,辟弊革新,使百姓安居乐业,世上没有人能贤过足下的,然而燕不大治,正是因为有人总是在旁边扯公的袖子。相国辅翼吾王也有些时日了吧,其中感触应较苏代为多。”
相国一职,虽然位极人臣也还是人臣,王自不必说,平日就算宗室也多有人对其指指点点,所以苏代这么说,子之也无言以对。
于此间隙,苏代回望鹿毛寿,与之并作一笑,进而道:“今以足下之明,如果能专擅朝野,令出一门,则燕虽僻在幽州,欲以一匡海内又有何难哉。人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先前公所疏忽而未能尽力的,对燕国来说大概也就只有这件事情了吧。”
子之愕然,惊问道:“难道说,先生想要我……”
苏代点头,且道:“代王自立,受禅登极。”
代此言一出,子之愈发惶恐不安,想要推辞,鹿毛寿乃自旁边搪塞其口道:“苏子所言极是。今为兆民计,则莫善于足下莅国称王,如果固辞不就,这样的话便和民无罪而反遭足下所摒弃有什么区别?相国待民如子,想必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吧。且王欲传国久矣,如果能够顺其意而解其虑,亦足见足下为臣之忠,这样一来,公又何忧焉?”
燕王哙想要让贤,子之并非没有耳闻,但是代,寿二人怂恿自己南面称王,这对子之来说就有点过了。不过就算是这样,想要凭一己之力振兴燕国也是子之常见诸梦中的抱负。所以究竟该如何取舍,他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而只是在沉思片刻后起身着履,步入庭院,并抚弄着园中花草道:“吾闻天下以滓秽,明哲多辟世,而必勿已,始出而治。今之虽不肖,其俟不得已之情一也。虽然,事苟可以已,之之愿也。”
也就是说不到万不得已,子之是不想称王的。
随后代、寿二人告别子之,离开了相府,将出门时,鹿毛寿挠着头问苏代:“相国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王燕呢?”
苏代闻言,意带嘲讽地笑谓鹿毛寿道:“既然都已经说了不得已,那么这件事情和愿不愿意还有什么关系呢?”
“也对。”鹿毛寿想了想之后亦笑道。
所以代,寿二人之后便决定同谋共举子之,令王哙传国于他。事情如果成功了的话,对二人来说恐怕就算是裂土封侯也都不在话下。